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
  陆以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辛奴和张乾是如何把最后人事不省的她架回房中。女人都围着她,拧帕子的,端水的,替她擦汗的,找得位置的,找不到位置的,都拥在她的房中。她却宁可往一个诡异而妖异的梦里坠去,也不肯睁眼,不肯听女人们口中的一点声音。
  她梦见了那个她拼命想要摆脱的人。
  那人身着深褐色的宫服,手执拂尘,行在雨中的宫廊上。
  梦里的场景还是她奉命出宫的那一日。他从司礼监出来,淡淡地拂掉那座冰冷的宫城最后一丝为她而存的温情。
  “你是来送我的吗?”
  “不是啊。闫掌印有事寻我,同他说了半日的话,出来看见你,想着略站站。”
  他是个很犀利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清楚楚。
  同时他也是个很明白的人,什么样的人,最后要活成什么样子,他也都一眼看到底。
  所以临别时,没有一分温语去回馈深宫几年的相互慰藉之情,他直直地拔出一把口舌刀,往她的心底扎去。
  冷雨里的那句话,陆以芳一直想要忘记,却一直不能忘记。
  他说:“你和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不论你以后在什么地方,看似多么热闹,永远都摆脱不了,做一个孤绝人的命运。”
  名满帝京的女君子,那个时候的陆以芳,真的受不了一个阉人来剖白她即将开始的人生。可事到如今,他却被证实,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看明白她的人。
  回忆潮湿又混乱,多年孤寂的身子被某种来自宫廷辛秘之中,淫靡又禁忌的快感唤醒。她在梦中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终于猛地惊醒过来。
  醒来已经是深夜了。
  辛奴坐在榻边,女人们暂且都散了。有的人在房中哭泣,有的人忙着收拾箱笼细软。庭院中四处响着磕磕碰碰的声音,以及女人隐忍又卑微的啜泣。
  对面的屏风后面点燃了一盏灯。
  把一个人的影子淡淡的投到纱帐子上。
  她挣扎要坐起来,却因为腰上没有力气,又重重地跌回榻上。
  辛奴忙道:“夫人,您可算是醒了。奴这就去给你唤王太医。”
  然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却抬起一只手来,朝着烛火的方向轻轻晃了晃了。
  那影子跟着动起来,一下子被牵得老长,扑向房梁,如同一个鬼魅。
  陆以芳睁开干得发疼得眼睛,朝那个影子望去。一时之间,鼻中突然发了燥。
  “让他滚……让他给我滚……”
  辛奴道:“夫人,若不是梁督主寻了太医过来,夫人今日恐怕……”
  那屏风后面的人笑了一声,随手拢着一个火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顺手将她榻边的那盏灯点燃了。
  “你就那么怕我?”
 
 
第101章 异命
  不是怕, 是恨。
  那人并不刻意来缠绕她, 却若无影的幽魂,一辈子摆脱不了。她刚刚经历一场潮湿的春梦, 浑身正在发腻,而他衣冠楚楚地走到她面前,把过去在宫中那些腌臜打发掉寂寞时光, 一下子拉回了她的眼中。
  陆以芳要崩溃了。
  “你别过来, 滚,滚滚啊……你给我滚出去,这里是宋府, 你再过来,我就叫人拿了你。”
  梁有善吹熄手中的火折子,压根没有在意她混乱的话声。
  他倚着她的床榻坐下。扬手示意辛奴出去。
  “辛奴!去叫人!”
  谁知,辛奴却看了梁有善一眼, 依他的话,弯腰退了出去。
  “辛奴!”
  “别唤她了,我让她跟着你这些年, 是想她将你照顾好,你如今落到这份田地, 她是要受责的人,哪里还脸在你我面前立着。”
  “什么……你的人……”
  她突然浑身发冷地颤抖起来。
  “我说过了, 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我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出宫去,冷冰冰地生活。”
  她瑟缩着往床榻后面褪去。脚掌摩搓着床单面儿, 莎莎作响。
  梁有善看向她的那双脚,三寸金莲,一手堪握。他不禁笑了笑。“你看看,你这样好皮肉,好心性的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没能和宋简过好。”
  “你……你给我住口!”
  梁有善笑出了声,他伸出手臂,一把将陆以芳拽了过来,强硬地揽入怀中。
  “住什么口,太监才这天下最会心疼人的,以芳,信我的话。”
  她拼了命地在梁有善的怀中挣扎,然而他的手臂却如同一个铁箍,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去。他的身上很温暖,带着一股她久违了龙涎香气。这是在御前伺候久了,自然而然的熏染。
  “梁有善……我要割了你的舌头!”
  “嗯,割,割,割了我让周家娘子,煎来与佐酒吃。”
  “你……你……”
  他用嘴堵住她的话,搂着她往榻上倒去。陆以芳脑子里嗡嗡作响。顷刻之间,腰间的裙带就被人轻轻地挑解开了。
  她好像一下子动不了了。
  心里,眼里,死一片寂静和黑暗。暗红色的绣花鞋被人蹬踢的散乱,地上泛出夏季酸潮。院子里一片沉寂。此时连细软箱笼的磕碰声都已经听不见了。女人都准备共赴红尘,各奔前尘,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曾经被她们尊重,奉为圭臬的当家人,在这个发腻的夜晚衣衫凌乱地躺在榻上,任人宰割。
  更漏声一声一声地传来。
  陆以芳怔怔地躺在榻上。梁有善立在木施前系衣带。月光雪亮地穿过绿纱窗户,落在绣鞋面儿上,把银绣的鞋面反出干净的光来。
  梁有善半屈一膝,撑在她的身旁,低头抚去她额前潮湿的乱发。
  “你恨宋简吗?”
  陆以芳的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脸颊往她的耳朵里灌去,听觉之中隆隆作响。她抓紧了床单面儿。尖长的指甲几乎割破缎面子。
  她张开甘裂的嘴唇,闭眼道:“恨……恨啊。”
  梁有善用袖口拭去她耳廓中的眼泪。“别怕,我让他和纪姜,一起偿还。”
  ***
  两方天地不同。异命从不肯相互怜悯。
  宋简离了宋府,又被陈鸿渐唤去了内阁,等再从东暖阁回来。天已漆黑。七娘正在院门悬灯。
  见他的车撵回来,便去门内端了脚凳子,一面扶他,一面道:“殿下入宫去了,这会儿人也将回来。”
  宋简点头,推门往院中走去。
  纪姜一手轻轻推着孩子的摇篮,就着月光,在院子中挑一筐白芷的沙石。
  “回来了。”
  她抬起头来,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段距离,将好能将各自的身形,容貌,神态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灰。
  “我今日顺便在宫里问了一嘴周太医,他说用白芷泡身子,对你膝盖有好处。”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我……备了水。”
  无端地,她的脸上爬起了一丝羞红。七娘识趣地过来,将摇篮里的孩子抱了起来,推门往里间走去。
  “欸,你抱他走做什么。”
  七娘在门前回头道:“殿下,夜深了,小少爷也得安心睡了不是。”
  说着,便含笑,狡黠地抬手掩了门。
  她无法,此时却有些不敢回头了。好在,他体谅她难得的羞赧,先开了口。
  “早不疼了。”
  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她的身后。
  纪姜怕这才稍稍消去的难为情又要燃起,忙寻了个话头道:“回得怎么这么晚。”
  “刑部在议南边犯官得罪,要收拢尾巴了,邓舜宜那边呈文内阁,议起来忘了时辰就晚了。”
  “哦……我后日,要入宫去住几日,这段期间,你让张乾过来,照顾你起居吧。”
  “不用他过来,我让他在我府中点算,这半月都消他挪动。不过,你要入宫做什么。”
  她还是不肯回头,看着面前的白芷,甚至有些后悔多此一举。好在话题从令人脸红的事上被拽来了回来。她的声音也稍稍平和下来。
  “原本是想借着万岁大婚的仪典,寻个机会见见万岁的。但你在涂乡出了事,李娥和黄洞庭的安排就落了空。后日新后的千秋,也是她入宫的第一个千秋节,按礼,要赐宴重华宫。”
  “你想避开梁有善去见他?”
  “对。你虽然在朝堂上拔去了他的党羽,但他还是掌控着真个司礼监和东厂,蒙蔽万岁,万岁的生死在他手里捏握着,对我们而言,永远是掣肘。”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下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知道,对于朝堂政坛,你有你的眼光。”
  纪姜轻轻捏紧了手指:“你肯为天下放下家仇,那我大齐皇族,绝不能把你逼上你父亲的那条绝路。梁有善在一日,你在朝堂就立不平安。”
  宋简笑了笑:“你怕他会害死我吗?”
  她哑然。
  “你就说你怕吧,我不过就想听这句话而已。”
  他又突如其来来惹红她的耳朵,她忙垂下头来:“我知道,你和邓舜宜还有陈大人早已在秘议梁有善的罪行了,陈大人和邓舜宜,都觉得该是时候弹劾梁有善了,只有你还压着不让他们动……”
  “对,他早该杀了,但是,你弟弟还蒙蔽在他手中。如果内阁强然议罪,你弟弟不落那方玉玺,我怕最后……会变成内阁逼宫的局面。皇族子嗣凋敝,除了你弟弟,就还剩下关在禁院中的那个废太子。但那是谋逆的罪人。内阁可以赌,对于我们而言,颠覆也是革新,但你们皇族不能赌。如果少帝在内阁与梁有善的博弈之中被杀,纪姜,你有没有想过,天下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中?”
  她当然想过。如今楼鼎显在青州。杨庆怀兄长在西北。整个大齐过半的兵力都在宋简手中。就算朝中还有其他的势力,但是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成王败寇,成王的也该是宋简。而他显然明白这一点,却不惜身陷困境,也不肯松手让内阁放手一搏。
  “你在抖啊。”
  “啊,没有……”
  “纪姜,你不用担忧,你我在青州的那个约定,你虽然不用守了,但我仍情愿守一辈子。你一日是临川,宋简一日的是临川长公主的臣民。”
  她心中有千百种滋味,感激,爱,心疼,忧虑,全部混杂在一起,一下子顶红了眼睛。
  “临川。”
  他突然又唤回了这个封号。
  纪姜一怔。
  “在大齐,娶了公主,就要卸下的功名,官位,断掉与祖上功勋的关联,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
  “我早就不是公主了。你也做不了富贵闲人。”
  “但我已然孑然一身。”
  他并没有说得多么严肃,也不见得有多伤悲哀,听起来甚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不是啊,你还有我。”
  宋简握住她束在肩后的长发,轻轻挑开发带,发髻松散下来,连簪在耳旁的梅花花簪子也跟着滑入宋简的手中。纪姜的背脊僵得如同一根湿润的木棍,而背后的男人却将他她折软,慢慢地拥入怀中。
  “若有一日,宋简当真一无所有……”
  “不会,若上天垂怜我,我还有几十年的时光,我都偿给你。”
  他没有驳她,只是拥住她的身子,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云中暗行的月亮。
  她敏感的感觉到了他话中隐晦的谶意。便从他的怀中转了身。环臂抱住了他的腰。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
  宋简摇头摇头。“想到了你从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的什么话。”
  宋简垂下眼来,“青州府牢的门前,我带你去看城外空坟的那一回。你说,‘你怕镜花水月’。”
  纪姜淡扬起一丝笑:“那说的是你,不是我。我这一生,从未想过要离开你。”
  轻软的发丝拂过宋间下颚。他曲指勾住的,一点一点挽向她的耳后。伶仃作响珍珠耳坠,沾染她的体温的,似也变得有了灵性,温柔地与他地手指相互摩挲。他不禁一把将怀中的女人抱起。
  朝廷上还有万丈波澜要迎面向他。
  而他是一个断掉了家族血脉的人,没有门楣的光耀给他支撑,也没有所谓“忠孝节义”内化于心。甚至连野心都在淡去,然而稻谷一季又一季地熟香四溢,仓廪顶实,万物生息的景象,带他回顾,少年时朴实炙热的抱负,还有她从不曾消撤的,坚韧又深长的柔情,一路相随,不离不弃,经年之后终于将他从无妄的因果轮回里拽了出来。
  他有好久,都不能像如今这样,坦坦荡荡,无愧无疚地在她身上纵情了。
  高高的屋粱下滴着热气熏凝出的水。
  白芷淡淡的香气从窗缝里渗出来。雕着牡丹的名贵红木隔扇门扣着锁。纪姜的衣衫整齐的地搭在红木施上,上面覆着宋简地玄袍。
  事隔多年之后,宋简终于再一次拥有纪姜。
  那场景,和他们在青州的第一夜何其相似,然他当时视她若仇敌,此时他却惜她若水中温玉,怀中珍宝。
  所以才说,两方天地不同。异命从不肯相互怜悯。
  前者说的是的纪姜和宋简,后者讲的是陆以芳和纪姜。
  惨白的月光下面。陆以芳一,丝,不,挂地踩在的地板上,她替梁有善去系腰上的玉带,梁有善低头赏看她的那双手,而后又至胸前,至于双腿之间。她却像全然不在意一般。
  “系好了。”
  “嗯。系的真是好看。”
  梁有善握住她还停在腰间的手。陆以芳抬起头来凄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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