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有悔看了一眼手中的杯盏。
盏中风雅地浮着一朵孱弱地茉莉,花瓣被滚汤的茶水烫软,于是,拼命地舒展开来,眼前美意惨烈。像极了那个被折揉至极的却依旧美好的女人。
“你为了纪姜?”
他沉声问了一句。
淡淡花香散入三人的鼻腔,宋简摇了摇头:“不全是。”
“那还有什么。”
宋简抬起头来,“如果逼宫,一旦皇帝身死,你们想看几家分齐。”
说完,他向窗外看去。天云静静浮在庭院一方天顶之中。
公主府的午后,花鸟鱼虫皆有自己的生息,幽静的凤仙花,惆怅安宁。
“江山多灾难,大齐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平定下来,我这个人也懒了,不想再见动荡。”
顾有悔无言以对。
顾仲濂的一生,也是这样的执念。这世上也许有企图扩张,大杀四方的君王,也有挥霍人命,颠覆乾坤求极位的反臣,却从不见人在朝堂,忧见人间疾苦的忠臣反上文华殿的。无论君王如何昏聩,他们不惜抵着千古骂名,不惜以死成仁,扑入政坛的熊熊烈火之中去。去换取平宁安顺。哪怕最后,会被这把火烧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他一面想,一面沉默下来。
至这一刻,他多多少少有些理解,纪姜对这个人执爱源自何处。
他们本质是一样的人。
纪姜卑微,不是因为弱懦,而是因为担当。
宋简退让,也不是因为软弱,同样是因为担当。
他们都没有因此而沉沦,反而活出了令人心疼和敬仰的光芒。时代折磨了这些光耀的人,也赐予他们的生死极大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这世上所有深邃难懂的文辞都不涉江湖,人们呕出的心,沥出的血,最后都要献给这些从不肯快意而活的复杂人。
“茶撒了。”
顾有悔一怔,果觉手指上有些发烫。想得出神,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茶汤倾撒了出来。他忙抬起头来,却见宋简正侧头看着他,手中捏着一盏新茶。
“这是第二道,不如纪姜手上的功夫。你尝尝。”
顾有悔接过来,一口牛饮而尽。邓舜宜苦笑了一阵:“你这个人啊,茶哪里是这样品的。”
顾有悔笑了一声:“我痛快惯了。宋简,我父亲的话对,你是大齐的股肱。也是她的良人。”
这话说得邓舜宜都怔了怔。
他们三人很少这样直白的地提及与纪姜相关联的事。毕竟每一个人心中都有隐秘的情感,又都是年轻的男人,虽心知肚明,却都不肯坦然认输。奈何顾有悔这个认,惯了大刀阔斧,连认输都不肯藏匿赧意。
“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邓舜宜一面说一面摇头,说完低头品呷一口茶水,不再往明解。
正沉默,门被人轻轻推开。外面的烈阳一下子铺进来。
宋简侧头。门前传来纪姜轻轻的喘息。
“怎么没有留在宫里?”
纪姜立在门口,阳光将他她身子轮廓撕扯的模糊,她扶着门框静静地站着,却没有回应他的话。
顾有悔忙走到门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宫里出事了?”
“宋简……”
“嗯。来,你过来说。”
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纪姜摇了摇头:“宋简,我弟弟……要封窦氏为后。”
“什么!”
邓舜宜和顾有悔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宋简伸出去的手僵了僵。
顾有悔恨道:“这皇帝疯了么,闹什么!”
邓舜宜拽住他道:“你也不该这样讲,万岁被阉贼蒙蔽很多年,人是有些昏聩,但也……”
他话还没说完,顾有悔却打断道:“什么昏聩,我看就是疯了,他要听梁有善得娶陆家人就算了,那窦悬儿是个什么人,不过是长得像公主。不管他荒唐到什么地步,也该要顾及皇家的体面吧,为什么要封那样的人为后!”
宋简垂下眼来笑了笑:“纪姜,你从前在宫中的时候,待万岁一定是尽了心血。”
纪姜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来望向他:“宋简,我不知道宫里能将这件事压成什么样子,一旦压不住……”
“无妨。”
他伸手挽过她因疾步而散下的鬓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担心。”
邓舜宜道:“那现在怎么办,宋简,窦氏以前是你府上的人,万岁爷一旦封她为后……你在内阁要如何自处……”
宋简沉默了一阵:“你们刑部不要管这件事,先把南方那一批犯官的事办了,该杀的杀,该收的收。”
邓舜宜提声道:“宋简,我替陈老,也替我自己问一次。真的不备上弹劾梁有善的折子吗?”
宋简仍旧垂眼望着身旁的女人。
“我没有意思,你们不要妄动。”
邓舜宜还想说什么,却听宋简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一句话,想问问纪姜。”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都没有因此而沉沦,反而活出了令人心疼和敬仰的光芒。时代折磨了这些光耀的人,也赐予他们的生死极大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这世上所有深邃难懂的文辞都不涉江湖,人们呕出的心,沥出的血,最后都要献给这些从不肯快意而活复杂人。
关于,公主和大臣之间爱情,对于我而言,真实即无奈。无奈即光辉。
写到这一段,心疼笔下得这两个人。
不论我三观有不多不正,在我心中,他们美好,不接受反驳。嗯。对,不接受。
第104章 惊夜
邓舜宜的口张了一半, 顾有悔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提溜, 一面走一面道:“走吧,你还能的劝得住他们。七娘。”
七娘忙在外头应道:“在呢, 顾小爷,您吩咐。”
“院子里摆酒,我与邓大人要喝两杯。”
邓舜宜文弱, 也只能由着他摆布。
两人跨出书房, 顾有悔剑柄向后一顶,顺将门合上了。外面邓舜宜还在小声埋怨,被顾有悔一声:“闭嘴, 喝酒。”给堵了回去。
宋简笑了一声,炉上的水煮得滚热,咕噜咕噜得腾起白气儿来。他一手起壶,一手将纪姜撑扶起来。“邓舜宜日后还要在朝廷这汪泥水里打滚, 比起他,顾家小子堪陪你放舟天下……”
纪姜一怔:“你在说什么。”
他为纪姜斟满一盏,推放她面前。“在烈日下行走, 总有融皮销骨的时候。有些话,临大难而说不出口。趁着今日晴好, 心里松快舒放我就说了,纪姜, 我知道你听得明白,就不要问了,当让我安心。”
纪姜摇头道:“我听不明白!你已经不是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我早在多年以前就嫁给了你,你从未写过休书弃我,你凭什么把我交付出去……你……”
宋简抬头望向纪姜:“我原本想问你,纪家的天下,和我这个宋家的人,再让你选一次,你怎么选?”
纪姜浑身一颤。
“在青州,我也曾这样问过你一样的问题,纪姜,我至今仍然记得,你说你不曾后悔。我也至今都记得,你在帝京城外,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你说‘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是宋简之妻。’”
“我……”
宋简抬起手来,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她还陷在难以摆脱颤抖之中。好在男人顺抚着她脊背,一点一点让她平宁下来。
“别选了,我不忍心。纪姜……你是个很好的女人,也是大齐当之无愧的公主,而宋简是大齐的臣民,身为公主的子民,不论公主要选什么,宋简都有自己当选的一条路。”
“我要选什么是我的事情,你不准替我选!”
宋简没有应他的话,只是平声道:“纪姜,这个时节,南方的水患已经过去,江南瘟疫也都消平。矿盐两道上阉党尽皆被除尽,漕运通达,仓廪殷实,国库充盈,这是古人雅书‘升平之世’,我的父亲,顾仲濂,还有我,三代辅臣,尽问心无愧,皆可死而瞑目。至于梁有善已经是一根无根的死木了。除了你弟弟,他再也没有任何筹码可堪与内阁抗衡。你和你的母后,还有内阁,要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他似乎在说很冰冷的话,可话声却似暖阳之下温柔拂动的风。
这的确是个好时节,将将入夏,日光滚烫,天气却还不腻人,花骨没有被晒软,每一处的都在竭力生息,吐露艳色。
庭院里。两个年轻的人在的饮酒,一个操着杂糅天南地北口音的官话,一个用词文雅,却都有些薄薄的醉意。轻花落酒中,入口便花香满鼻腔。白蕊浮碧汤,入唇也是唇齿盈香。庭中高谈阔论,书房内他雅然宽坐。岁月和时代作践了纪姜多年,如今,真的把一切,都平宁,优雅地还给了她。
但她还没有留赏够啊。
“宋简。”
“嗯。”
“答应我,这一段时间,你就安心地留在公主府中养病,不论宫中出了什么样的事,你都不要理,不论外面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听。宫中的事情教给我。尤其要提防梁有善和陆以芳,我总觉得,这件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宋简,你为大齐做得够多了,我若护不住你,我也不配为大齐公主。”
他垂头在纪姜额上落下一吻:含笑道“好,宋简听殿下的。吃软饭。”
说完,他拍了拍她的肩:“去喝酒吧。”
“身子才好些,喝什么酒,我去给你温药。”
说着,她站起身望屏风后后面行去。
宋简也没有再出声唤她,由着她那缕倩影,再软烟罗铺罩屏风后面,如水雾一样,渐渐的消隐而去。
***
窦氏的事最终没有能演变成为封后的闹剧。
陆皇后凭着一股子痴劲儿,并刘氏和孙氏几位妃嫔,在文华殿外跪求,陆后险些因气极呕血而亡。封后不过月余,又无故废后,甚至因此而逼死皇后到底会令朝廷震动,因此,封后的事便在梁有善的劝言之下压了下来。
许太后却因此事一病不起。
这日,纪姜去看过许太后,出慈寿宫的时候,天正下着的小雨,外头来撑伞的是黄洞庭。
“怎么是你过来了?李娥呢。”
黄洞庭行在她身边道:“李娥是司寝女官。这会儿在文华殿伺候呢,人走不开。”
说着,他也不自觉地在纪姜身边叹了一口气。
黄洞庭和性子耿直的李娥不一样,说话从来不说得十分直白,但纪姜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细密的雨水顺着风往她的领口里专,六月天,到也不觉得寒。
“万岁很喜欢窦氏……”
黄洞庭欲言又止,不肯去看纪姜的眼睛。
“你但说无妨。”
黄洞庭叹道:“虽然被皇后娘娘和其他几位娘娘那么一闹,万岁爷没硬提封后的事,的也是封了个嫔位,一日一日的放在文华殿,搁在身边瞧着。那姑娘长得实在太像殿下了。万岁爷如今,只有在她怀里才睡得着,没日没夜地和窦妃腻在一起……”
纪姜咳了一声,黄洞庭忙止了声:“殿下,您怎么了。”
纪姜摆了摆手:“没事。”
正说着,前道上李娥却独自一人撑伞过来了。黄洞庭见她道:“你怎么来了,文华殿不要人伺候吗?”
李娥扶住纪姜道:“谁愿意伺候谁伺候去。我只管来瞧我们殿下。”
她心头难受,语气也不好,黄洞庭道:“啧,你这人,在殿下面前怄什么气,究竟怎么了,万岁爷怎么放你出来了。”
李娥对纪姜道:“说起来,今儿也怪,陆以芳进宫了,那窦嫔娘娘说要跟着她去给皇后娘娘请什么安,万岁爷也不好说什么,就放她们去了。我这才得空出来,来见见公主。”
黄洞庭道:“陆以芳……欸……”
他拍了拍脑门子:“不对啊,这关系太乱了啊。”
李娥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向来最理得顺的吗?你理理,我给听听。”
黄洞庭冲李娥道:“你看看……窦悬儿是陆以芳带入宫的,对不对,那陆以芳是谁,他是陆皇后的亲人,这窦氏得宠,险些要了陆后的后位和性命,你说,陆以芳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是从前公主身边女君子,她不傻的啊。”
李娥凝眉道:“这也是啊,还有,妃都封了,咱们万岁爷又那么宠他,这个时候,去给陆后请什么安啊。”
纪姜沉默下来,他们的话没有错,然而她却实在想不明白的陆以芳和梁有善究竟要做什么。如今看来,这两个人显然的沆瀣一气了。宋简遣散了内院,陆以芳一定恨她,那么这些棋也必然是冲着宋简去的。然而,窦氏未能封后。在朝廷上也并未闹出轩然大波,宋简处境不至于尴尬。那他们的后手究竟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自责。
陆以芳在她身边教养她有很多年,但是,她从来只是教她看明亮的东西,行正大的事。她像一个被雕刻好的偶像,以身垂范,以至于到现在为止,纪姜并没有看过她真正的手段。
“殿下,您和宋大人近来还好吗?朝廷上有些不好听的话……”
“放心吧,他不在意这些,这段时日,一直在我家中养病。身子也好了很多。”
李娥叹了口气:“那便好。如今公主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太后娘娘身子也不适。奴婢们也只盼望您和大人,能在宫外过得好些。”
正说着,太后宫里的老嬷嬷来唤她:“殿下,娘娘醒了,心里头闷得厉害,寻您呢。”
“好,我这就回去的看看母后。李娥,你们也先回文华殿去,等到了秋后。刑部办了人,我们再想寻别的机会。你们留心看着窦氏,有不妥之处,一定来告诉我。”***“是,殿下,我和黄洞庭一定当好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