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她与灯
时间:2019-04-20 09:22:37

  抬起一双手来, 插入被折腾地凌乱的头发中。以手为梳,一点一点地试图理顺满是枯枝衰草的乱发。他身上那件司礼监的官服已经被剥去了,周身只剩一件布满鞭痕中衣。他没有在乎身上的狼狈, 甚至从袖口扯下一条染血的布条,一丝不够地将头发束紧。
  他一直望着火光下的纪姜,不顾李旭林嫌他拖延,狠力甩下来的鞭子。他不躲,用周身的皮肉迎上,每下都撕披见肉。其中吃痛时,他也只是咬紧牙关,稍微停一停手上的动作。束紧头发后,又蹲下身去,就着道旁溪中得水,浸湿袖口,一点一点擦去面上血迹。
  他要告诉纪姜,他要体面的死。
  在大齐漫长而阴暗的宫廷历史之中。越是扭曲,越是低贱的人,越是活得精致体面。唐幸记得,他第一次在梁有善手底下当差的那一日,梁有善什么都没有交他干,只是开了一封心得羊脂胰子,教他怎么从手掌到指甲缝隙地净手。
  梁有善说:“做奴才的人,尤其是做伺候宫廷之中的女人们的奴才,哪怕别人瞧我们再腌臜,我们也要把身上洗干净了。如果连这一份体面都不能给自己,那才是真的淹死在粪土中了。”
  唐幸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对的。
  可是这却真的大齐立国百年来,无数的宫廷太监,都是靠着这份的虚无缥缈的体面,撑着自己活下来的。从某种方面来讲,这也是这个时代和宫廷的一种扭曲的传承。然而他们不明白的是,这其实已染是一种自轻和自践。就如同在宫城之中,他冒充纪姜的兄长,送纪姜出宫的那一回。
  不曾被胰子搓洗过的那双手,总是令他觉得脏污的闹心,不配去捏握公主殿下的手指。
  他喜欢一个女人,是带着亵渎她的自卑的,是有罪的,是要赎的,是要牺牲才能换来那如雪一般的清白和干净的。
  唐幸望着她,终于渐渐地收敛好了一切。
  李旭林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死到临头还在乎头上的毛,我让你给我求她!”
  说着,又是一鞭子狠狠地抽到他的肩膀上。这一鞭子的力道之大,皮肉之下,几乎能见到发白的骨头。他太疼了,受不住地屈膝跪了了下去。唇上咬出了血,他又固执地抬起袖子来,把那血迹重新擦去了。
  李旭林用鞭柄抵着他的肩,对纪姜道:“公主殿下,我们督公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您竟然在他老人家身边养了这么一条听话的狗,难怪当年顾仲濂没有死在文华殿上,这个人,偷偷把喂给他的毒药换成了黑色胆。这回又敢私扣圣旨,阻碍周将军对抗疫症,他这条命,已经是一半丢在黄泉路上了。不过,督公大人还是想成全一回殿下的贤名……”的说着,他将鞭柄狠力朝唐幸的伤口处摁去。
  唐幸不肯呼疼,竟然抬起手腕,一口咬了下去。凄厉的惨呼被抵在喉咙里,他不能说话,就只能拼命地摇头。
  “你住手!”
  “好,殿下让我住手,我当然要住手。”
  他挺直腰杆坐在马上。似笑非笑地看向纪姜。
  唐幸疼得几乎将整个身子趴伏在了地上,然而他不肯令脸面沾染一点泥泞,喘息着又艰难地直起腰身。
  “殿下……无论他说什么,殿下都不要听……唐幸能为殿下和宋大人做的,已经全部都做了,接下来,就是蝼蚁之命,有幸死得其所,殿下……您成全奴才吧。”
  纪姜脸被火光熏烤地通红。
  遥远的山中传来几声杜鹃鸣叫声。山空月鸣,十足凄凉。天幕投下某种惨烈的隐喻,风不冷,然而,她却不寒而栗。
  “梁有善要做什么?”
  “督主大人不过是要亲自见到殿下和宋大人的人头而已。如果殿下和宋大人,肯再一次以涂乡百姓的性命为重,那么其实今日也不必焚村。等到疫症过去,活下来的人,也许还能有一条生路。我呢,也愿意放过殿下身边的这条狗。如果公主殿下和宋大人不肯为民舍命呢……”
  他顿了顿,“也无妨,殿下人在这个地方,自然是走不掉了。至于宋大人嘛,烧了这座村子,督主也不怕他还能活下来。”
  说着,他踢了踢马肚子,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纪姜面前,唐幸也被他一路拖拽,跌倒在纪姜身边。
  李旭林弯腰凑近纪姜的脸面:“督主说了,殿下人美,死在火里太可惜,当年在刑部大牢,他老人家来不及伺候您走最后一段路。若此回能寻到公主,您一定要赏给他这个差事。”
  男人浑浊的鼻息逼入她的瞳孔。简直难受。
  纪姜侧眼,看了一眼身后的涂乡,一丝灯火都没有亮起。她心中庆幸,宋简没有过来找她。打定决心要拖延出时间来。她就不肯再回避李旭林的话。
  “要我死可以,临死之前,我想再见一见宋简。”
  “可以。”
  “那好,你跟我走,我带你去寻宋简,要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李旭林不由笑出了声,“我说临川长公主,我虽然不如宋大人,但也绝不是一个傻子,顾家那小子在村里,我们若跟了你进去,天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纪姜笑了笑,“你就那么怕我……”说着,她伸出一双手,举到李旭林眼前,“你可以把我绑起来。你拿住了我,不管是宋简还是顾有悔,都不敢动你。”
  李旭林仍在迟疑。
  纪姜偏过头来,“你因宋简被梁有善弃了这么多年,你就不想捧着我们的人头到你们督主面前好好扬眉吐气一回?”
  李旭林陡然想起了当年在紫荆关,自己被宋简将头摁入泥水中场景。
  他啐了一口。“呵,来人,把这女人给我绑起来。我今儿就要看看,宋简会不会为了你,自己把脑子往泥水摁。”
  李旭林姜绑住纪姜的绳子握在手中。
  唐幸已经几乎走不得路了,纪姜的手虽被绑着,却还是尽力撑在他的腋下,他这才能勉强立着挪动步子。
  他不肯去看纪姜的脸。这种只隔着一件凌乱衣衫的接触令他浑身战栗。
  “殿下……真不该为我如此。”
  纪姜轻道:“我并不一定救得了你……只能同你一起试试……”
  说着,她看了一眼旁边的灌木林,一缕青色的衣衫从缝隙里闪过。
  她此时引着这一行人走的是一片矮林,马匹的蹄子时不时就会被牵绊,走起来十分慢。
  李旭林觉察到有些不对。
  “你要跟我们使诈?”
  纪姜抬起头来:“并没有,村里人死了太多的人,为了躲避疫症,大家都迁到这片矮林后的空地去了,那里才有干净的水源。”
  李旭林越走越心惊。
  抬手命后面的人停下来。
  他在马上转过身,“不对吧,长公主,你是要把我们带到阴沟里去啊。所有人都给我停下来,拿起武器!”说完,他扬声对四周道:听着,快把宋简给我交出来,若再不交出来,我就让你们的公主殿下人头落地。”
  说着,他手上的刀已经摁到纪姜的脖颈处。
  “你说得太晚了!”
  突然林间传来一声断喝。接着一只寒光闪闪的箭便射了过来。李旭林是锦衣卫出生,也不是全然不知拳脚。手中有刀刃,一把就将那根箭挡开了。
  “呵,顾少侠,就算是在这个地方,你一个人也不可能带得走纪姜,赶紧出来束手就请,说不定,我还能发慈悲,给你们顾家留个后。”
  他正说着,谁知坐下的马匹却突然扬了蹄,接着一声惨烈嘶鸣,一下子把就把李旭林甩落马下。纪姜也被跟着一道摔跌到一旁。只见唐幸不知什么时候用手指抓起了那根被挡掉的剑,狠力插入了马腹之中。
  马发受了惊,发了疯一般地向前奔去。
  顾有悔冲到纪姜身边,一剑砍断了纪姜手上的绳子:“宋简带着他们进荡山了,你拖够了,快跟我走!”
  纪姜抬起一只手,指向那马奔远的方向,浑身却在剧烈地颤抖:“顾有悔!前面是悬崖!”
 
 
第97章 杏散
  矮林中生长的大部分是藤生的草木。
  锦衣卫和守军都骑着马, 马蹄被藤木所牵绊, 各自正难行。李旭林挣扎着站起身子来:“快,不能让她跑了!”
  锦衣卫当中有几个人也算是唐幸的就识, 如今见看过了他受刑,此时又见他被马拖拽入灌丛,心有不忍正在发愣。李旭林气得七窍生烟, 从一个锦衣卫腰间抽出绣春刀就像顾有悔和纪姜的方向劈来。
  顾有悔抬剑猛一挡。刀剑磕刮在一起, 发出极度刺耳的声音。
  纪姜的目光还追着那匹拖拽着唐幸惊马,根本动不了脚步。顾有悔大声道:“纪姜,我们都不是神, 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我们若此时逃不出去,才是真是辜负那个人的牺牲,别看了,抓紧我!”
  说着, 他反身一剑,切削在李旭林的肩膀上。李旭林一声痛喊。手中的绣春刀应声落地。
  顾有悔回头拽住纪姜的衣袖:“走。”
  人马还在灌林与藤木缠斗。月如干净玉盘,被天边松林间的缝隙切割着。
  月下的山崖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马嘶叫声。山中晚杏皆为这一声惨声所震颤, 零星的花瓣脱开花梗,从山崖上飘落下来。
  洁白而犀利的月光, 映照纷扬宛若雪的花身,阴柔之美至极。
  其实唐幸之于纪姜, 并不是一个多么光芒万丈的人,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青州城外, 他和李旭林一样,不过是梁有善手里的一把杀人刀,他要杀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却放过了他。
  对于唐幸而言,他早就是个扭到只会为自己而活的人。
  杀戮这件事是公平的,是需要命和命交换的。他为了生存地稍微荣耀一点点,从而成了亡命徒。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亡的一生当中,竟然还能得到一位公主的仁慈和恩怜。他仰慕纪姜,因为她是皇族的瑰宝,是奴才们的主人。也是他所渴求的一缕,早就被无情截断的高贵灵魂。
  但他不敢爱纪姜,哪怕连抬头正视她都觉得是亵渎,哪怕牵手也要隔一方绢帕。
  人们给予爱的方式,真的有千万种姿态,如他这样垂头,退避,最后义无反顾地牺牲,也如顾有悔那般成全,给予,一生不离不弃地追随。
  很多年以后,纪姜和宋简说起唐幸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连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长相了。那时候,人已经死了很多年。蚀骨的悲伤已经渐消弭,她有了些许勇气去回忆。
  记忆里,第一次见的时候,他用黑布蒙着面。后来他就很少再在她面前抬过头来。不过,他是个白净的人,手上常常散着胰子淡淡的香气。他习惯在袖中藏一方白色的帕子。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少监官服。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心酸难言,索性将头枕在宋简的书架上闭上了眼睛。
  宋简矮下书中的书问她:“今年四月,想不想下一回南方。”
  那时还是冬天,簌簌的雪花飞扬在遮雪帘的后面,屋中炭火烧得很暖,熏红纪姜的脸颊。
  宋简用书背扣了扣她的手背,弯腰凑到她面前:”开了春,我膝上就疼得好些,到时候,叫张乾收拾些香蜡,我陪着你去荡山看看。”
  纪姜含含混混地应了宋简一声。
  时光招摇而过多年。活着的人在层出不求的愧恨和欲望间消磨。死了的人干净体面,再也不知老。
  ***
  五月初。
  南方的水患和疫症的阴霾终于逐渐过去。宋简即将回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帝京城。陈鸿渐和邓舜宜这些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南京将涉案抵抗南方矿税改制,坑害矿户,中饱私囊的七十多名贪官污吏,押解进了帝京。这些人都是梁有善多年培植在南方,替他敛财的阉党势力。如今连根拔除,不光是内阁还是帝京的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
  五月初五这一日是端阳节。
  白水河上在赛龙舟。家家户户都在架起蒸笼,白色的热气腾在经过一场小雨后,稍带清寒的空气中。陆以芳立在宋府门前。其他几房的姨娘也都满身华衣地立在她身后。雨水还没有全然落尽,陆以芳面前的水坑中还在不断地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来。
  她的身影就将好被映在这片的不算干净的水中。
  身上穿着今年新裁的一件水红色襦裙,晨间起身的时候的,特意让辛奴为她描了一个帝京城中时新的妆容。脂粉很厚,她又在门口立得久了,额头上不免渗出去汗来,辛奴递上一方帕子,她忙就着眼前那汪水做镜子。
  “散了吗,辛奴。”
  辛奴摇了摇头:“没有,大好的呢夫人。”
  “那就好。”
  后面的几房姨娘都是吃惯甜不吃苦的人,在风口里等得久了,腿脚都在发酸,两三个年轻的忍不住要弯下腰来捶敲几下,又怕被陆以芳看见,一时弯腰也不是,站直也不是。都有些躁动。
  “立不住的人,我大可做主打发你们出去。”
  陆以芳没有回头,迎向空荡荡的接道,冷声吐出这么一句话。身后的女人们都不该再擅动。忙学着她的规矩站直身子。
  陆以芳从水中看见了这些人的表情,不由地心头也烦躁起来。
  谁不是像在熬油,谁不是守着宋简这么一个大活人的寡。从前在青州的时候,他还是行欲快活的人,哪怕是不尊重呢,至少大家生活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然而,自从纪姜入府之后,宋简越发淡了这些事。在陈锦莲被当众杖毙之后,他几乎不论床榻之事。几年下来,府中再也没露出过子嗣的喜事。在陆以芳眼中。他快要连那一层皮都不要了。
  然而,年轻不懂事的,全然觉察不出这些,甚至还没皮没脸地会在她面前抱怨。
  不过也是了。就算是在宫里。那些出身高贵娘娘们,哪一个心里没些寂寞的计较。别说这些的出身市井的丫头们。
  陆以芳不是看不惯她们。事实上的,慢慢长夜里她也有寂痒难耐的时候。只是,她总比这些糊涂女人要好些。吃了宋简,她还有她们,还有这座像死水一样,却被整个帝京瞩目的府邸。这也算女人的倚仗。
  “爷人在外生死未卜多月,我仍纵着你们养尊处优。没行出半分道理,这回爷回府,我再无半分道理纵容你们胡闹。日后府中每一日,该行的礼,该守规矩,一样不差的都要落到我眼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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