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曜吩咐完大部分后事,觉得胸口有点闷,他轻咳几声,将原本就轻薄的寝衣彻底拉开。太皇太后避了出去,这对母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太皇太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也不觉得儿子会让自己看到他去世时的样子。
“陛下。”贺兰英雄任内侍给自己卸下佩剑再上前给拓跋曜行礼。御前卸剑是以前从来未有的事。贺兰英雄若有所思,莫非宫中出了什么大事?有人遇刺了?贺兰英雄也想过是否为拓跋曜遇刺,可拓跋曜身手不错,等闲刺客近不了身。
拓跋曜在贺兰英雄来之前,已忍着胸闷将常服换好,他对太皇太后不避讳,对贺兰英雄很戒备,在彭城王没回来前,他不会让人把自己可能会死的消息传出去,他对贺兰英雄道:“秦氏造反,谢家是从犯,谢简、谢灏出逃,你立刻带兵将两人抓回,生死不论。”
贺兰英雄闻言一怔,但随即领命道:“属下遵命。”他等了一会,见拓跋曜没别的吩咐,他便退下了。离开后他若有所思,拓跋曜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大好,是因为谢家叛逃的缘故?贺兰英雄倒是想找人探探宫里消息,可这会宫里紧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贺兰英雄察觉到情况不对,赶紧让人收手,自己出城追捕谢简父子,留心腹在城中等消息。
坐在疾驰马车上的谢简,手中揽着喂了药晕过去的陈留,目光复杂的看着同样揽着妻子的儿子,独孤氏并未昏睡,她面带惊惶的靠着谢灏,谢灏什么事都不跟她说,这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了解,可她还能感觉到丈夫和公公之间沉重的气氛,她不由将呼吸声都放低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简沉默许久,依然等不到儿子解释,只能自己先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秦家想要杀拓跋曜?在长子跟自己说他们准备刺杀拓跋曜后,谢简立刻携妻带女随谢灏离开,就他对拓跋曜的了解,他们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谢简不是没好奇过秦家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境,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秦家居然可以让大皇子去刺杀拓跋曜。不,不能说他没想到,只是刺杀拓跋曜这件事难度太大,几乎不可能成功,被他下意识忽略了,没想到秦家居然真完成了这件事,而儿子居然也参与其中。
“一开始就知道了。”谢灏说,刺杀拓跋曜是解决秦家困境最干脆利落的方法,但也是最难完成的。在今天之前,谁都没有把这方案作为首选,甚至这方案只是备选之一。只是后来出了太子和大皇子的事,才让秦纮、谢灏和郭彦同时想到这可能。
秦纮不在平城,谢灏是平城刺史、郭彦隐在暗处,两人是最适合安培这件事的人,是故两人通力合作,调动了秦家和谢家在平城所有人手才完成这件事。不管成功与否,在大皇子踏入皇宫之前,谢灏就带着家人撤离。他知道陈留和宁馨定然不会配合他们离开,故一开始就让全然不知内情的独孤氏给两人下药,将昏睡的两人带走。
“你就不怕秦家翻船?”谢简问,他就没想过秦家一旦失败,谢家会有什么下场吗?
“天下哪有脚踏两条船的好事?”谢灏对谢简的话嗤之以鼻,“如果怕翻船,你早就应该跟秦家断亲。”父亲总想着两面讨巧的好事,天下哪来这种好事?谢简跟拓跋曜君臣多年,再狡猾也被两人多年感情一叶障目,他以为拓跋曜不会动自己。
而谢灏从来没有对拓跋曜有任何指望,他从来不指望一个皇帝顾念旧情,顾念旧情的皇帝下场都不会太好,比如陛下(萧赜)。“你也没参与刺杀一事,拓跋曜一出事不就是要把你抓来?”
谢家和秦家数代联姻,关系早密不可分了,拓跋曜收拾了秦家,或许不会太过打压谢家;可秦家一旦反扑,拓跋曜肯定两家一起算账。秦宗言为人豪爽,跟他又是儿女亲家,两家经过这些年通力合作,利益密不可分,谢灏脑子糊涂了才去支持拓跋曜。秦纮这些年怎么对女儿的,谢灏都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再让女儿去战战兢兢伺候拓跋曜?
“你可以自己做主了。”谢简长叹一声,他离家时长子尚是一个小少年,后来他携儿带妹来魏国投奔自己时虽已是成年男子,可长子太过沉默,又常年在外地做独孤雄的长史,谢简对他关注还不及时常闹别扭的次子谢洵,他都不知道不知不觉间,长子居然背着自己做了这么多事。
谢灏语气平静道:“你离开梁国时我已经可以自己做主了。”他跟母亲不顾年幼的弟妹,一个抛妻弃子一走了之,一个抛儿弃女毅然改嫁,他要不自立,又如何能护得住下面的弟妹?他看着被谢简揽在怀里的陈留,心中百味杂陈,他当年对他们可没如此。
谢简心思何等通透?只消长子一眼就察觉出他的想法,他张嘴想辩解,陈留和郗氏性情不同,陈留只有自己,而郗氏没有了自己依然可以活得很好,可话到嘴边,谢简还是咽了下去。解释又有何用?事实就是他放不下陈留母女,“你阿妹的孩子你可安置好了?”谢简没问曾孙,那是儿子的孙子,用不着他来费心。
“都安置好了,等过段时间三妹就可跟他们团聚。”谢灏说,他也不是真狠到连孙子孙女都不要了,只是他们是逃命,不是游山玩水,哪能带这么多妇孺孩子?且他们对这些事也一无所知,身上又有拓跋氏的血脉,太皇太后也不至于拿几个孩子性命出气。再等上一段时间,等秦宗言和秦纮处事情了结,他们就能安全接出孩子。谢灏还留了一个后手,确保太皇太后会看顾这些人。
谢简又问长子,“秦家做到哪一步了?把握大不大?”琐事问完就该说正事了。
“没成功谁知道把握多大?”谢灏说,见父亲面露怒容,他继续解释道:“口说无凭,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谢简又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谢灏说:“我送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秦家大部分女眷孩子都在那里。”
谢简道:“既然如此,你送你母亲和妹子去即可,我去找阿菀。”他猜阿菀不会在那里,他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她不会是安然待在后方等秦纮的人。儿子都做到这一步了,谢简也不会留在那个地方浪费时间。这段时间是秦家最重要也是最难捱的日子,他们出力越多,将来得利就越大。谢家都捆上秦家战车了,谢简可不甘心最后好处都被别人分走。
谢灏就知道父亲会接受事实,他也没准备让父亲留在高句丽浪费时间,“阿菀和阿镜都在建德,阿生也在,你去那边也能帮帮她们。”他低头对独孤氏说:“阿藤在高句丽,你去了那里,就多照顾阿藤。孩子你别操心,我自有安排。”
独孤氏柔顺的应道:“夫君放心。”
谢简对儿媳说:“到了高句丽,你母亲和宁馨可能会闹,到时——委屈你了。”他们几个都不在,陈留和宁馨担心宁馨的孩子,肯定会闹。可事发时他们根本来不及带走宁馨的孩子,幸好宁馨只是出嫁女,她夫婿拓跋贺是拓跋家的王爷,不至于连自己儿子都护不住。
“父亲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母亲和阿妹的。”独孤氏说。
对儿媳谢简还是放心的,他沉吟了一会问谢灏,“秦家准备扶植秦良媛之子上位?”
谢灏说:“他们已经派人去京城把太子的子嗣都接来了。”太子目前有三个儿子,两个儿子出自秦良媛,秦良媛秦淑媛是秦宗言的孙女,她的儿子是最适合的傀儡人选。
“他们可有动别的皇子?”谢简问,秦家能刺杀拓跋曜,也能刺杀别的皇子,谢简担心秦家太急功近利。
“只动了拓跋曜。”谢灏说,秦宗言也不是傻子,拓跋曜有二十多个儿子,侄子更是不计其数,哪里杀得光?
谢简看了一眼紧张看着他们的儿媳说:“你也别送她们去高句丽了,直接去建德,让你母亲和媳妇帮着举行阿生的婚礼。”秦家想要扶植傀儡皇帝,秦氏女为后是必须的,同样阿生跟拓跋氏的婚礼也要办起来了。
谢灏低头看着独孤氏,独孤氏立刻说:“郎君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谢灏莞尔,“也好,那你跟着我,我们同生共死。”阿菀在建德分身乏术,让陈留和独孤氏帮忙处理这些琐事也好。
谢灏的话让独孤氏激动的红了眼眶,在她看来这句话是谢灏对自己最大的肯定,她可以跟郎君同生共死了!
第251章 乱世起(二)
平城离建德不过两三天路程, 谢灏为了这次出逃做了充足准备,离平城不远众人就换上了小船走水路。水路速度比陆路快多了, 且此处河道狭小, 很多地方都不通,走水路的人不多, 贺兰英雄带兵追出城时,秦家的侍卫已将众人留下的痕迹清扫的干干净净。
“将军, 我们现在去哪里?”贺兰英雄的随从问他。
彭城王将怀荒围了,秦家族亲都被他抓了不少,谢灏不可能带家人自投罗网, 他能去的地方只有秦纮所在的建德。秦家坐镇怀荒多年, 贺兰英雄可不信他们会这么轻易的被彭城王端了老巢, 他估计秦家目前大部分人都在建德, 他去建德就是送死,贺兰英雄还不想死, “四处走走。”
他不知内城发生什么事, 可能让拓跋曜如此气急败坏的让人追捕谢家,肯定是秦家、谢家联手弄出大事,在这柔然入侵的关卡闹事, 贺兰英雄眸色微沉,“这些天你们灵醒些, 别没事就冲上去拼命。”他培养些亲兵不容易, 不想他们不明不白的死在拓跋曜、秦家的斗争上。
亲卫们不明所以, 但将军这么说, 他们没有不应的,谁乐意没事拿命拼?
贺兰英雄带着亲卫看似急追,其实就在城外饶了几圈,亲卫们正摸不着头脑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声,贺兰英雄嘴角微扬,勒马停下。他身边随从立刻也吹起哨子。很快一名铁甲轻骑出现在众人面前,骑士翻身下马,双手奉上一封密信,“将军!”
“起来吧。”贺兰英雄也翻身下马,接过骑士手中的密信,确定封口无碍后拆开信件一看,他悚然一惊,大皇子刺杀拓跋曜!还刺杀成功了?贺兰英雄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平城,拓跋曜召见自己时并未露出异样,是当时毒还没彻底发作?
随从们见贺兰英雄迟迟没说话,小声的上前问询,“将军我们现在该如何?”杵在这里也不是事,这里随时都有柔然残军过来。
贺兰英雄看着信件许久没下令,拓跋曜身死,彭城王、叱罗鞭长未及,或许正是自己上位的好机会,只是需要提防秦家。他们能杀拓跋曜,也能杀自己……“走!”先化整为零在附近蛰伏,如果秦家占上风,他就立刻赶回京城帮扶三皇子,若是秦家不占上风,他就可以借着这次机会在秦家身上咬口肉下来。拓跋曜说贺兰英雄是头恶狼,他的评价一点都没错,草原的恶狼嗅觉最灵敏,他敏锐的感觉大魏会有一场大风暴,而他静候这次大风暴,准备从风暴中获利。
贺兰英雄带着亲卫逃离,将妻子西平公主抛之脑后,而高平公主、彭城郡主正茫然无措的抱着幼子女看着满脸冷漠的女官。太皇太后现在没空见她们,传话的全是女官。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谢家跟秦家一起谋反?而她们和孩儿们被当成弃子?怎么可能?
女官对两位贵妇没有任何同情,甚至恨不得将她们碎尸万段!要不是太皇太后说暂且留着她们的命有用,光是宫中那些内侍就忍不住对两人出手了。太皇太后留下这些人的命倒不是心疼他们,而是想着一旦秦家派来追兵,她就将这些孩子杀了,也好给秦家、谢家留个芥蒂。
“阿嫂怎么办?”彭城郡主茫然失措的看着高平公主,她一向听高平公主的话。
“不慌,我不信郎君会丢下我。”高平故作镇定的说,她跟郎君夫妻多年,深知郎君的脾气,他绝对不是那么狠心的人!高平不停的安慰自己,郎君一定不会抛弃自己的。
彭城郡主也相信自己夫君不会抛弃她跟孩儿们的,他绝非负心薄情的人,可现在夫君又不在平城,做主她们生死的人也不是夫君。她嫁到谢家十多年,只见过公爹几次,可对公爹的敬畏比祖父更甚。她搂着幼子女,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孩子的性命。
西平公主痛快的看着茫然无措的姐妹,成了乱臣贼子之妻,看她们将来还能扬眉吐气!
平城行宫兵荒马乱,拓跋曜的寝殿却是一片死寂,拓跋曜交代完后事,只觉胸口越发憋闷,他心知自己时间快到了,就让常大用把等候多时的重臣召来。被拓跋曜召来的重臣心中忐忑,能当到帝国重臣的人没有傻子,行宫这段时间的大动作他们看在眼里,哪怕伺候他们的内侍守口如瓶,他们也大致猜到陛下可能命不长久。
等他们随内侍进入内寝殿,就见陛下穿戴整齐的靠在榻椅上,一手支头,一手捂唇不时轻咳几声,这副模样是他从来未有的,臣子们面面相觑,还不等他们表示他们对陛下身体的关注,就听拓跋曜道:“朕快死了。”
“什么!”所有人被拓跋曜这句话震得头晕眼花,他们第一反应就是陛下在跟他们说笑,但他们又很清楚陛下不可能拿这件事说笑。
拓跋曜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也不等臣子们反应过来,他继续道:“秦宗言怂恿大皇子毒杀朕,朕中毒已深,命不久矣。”
“陛下!”臣子们终于反应过来,提泪横流的下跪。
拓跋曜不算脾气温和的君王,但也不是暴戾的君王,他执政清明,又英明果决,十分受臣子爱戴,臣子们一直以为他还能活很久,久到迎来魏国的辉煌。
拓跋曜挥手道:“人都有一死,朕只是死的早了些,你们无需如此。”
尚书令崔远闻言上前一步问:“陛下有何吩咐。”
拓跋曜满意的看着崔远,崔远是崔太皇太后的侄孙,他理应远着,可因他实在能干,故拓跋曜不顾他身份执意提拔,自己眼光果然不错,“秦家谋反,叱罗将军凶多吉少,平城岌岌可危。我已命贺兰英雄追捕谢简和谢灏,你领禁卫首领护卫太皇太后和诸官回京,朕将皇位传于三皇子。”
“臣遵旨。”崔远跪下领命。
拓跋曜轻咳几声,又吩咐了重臣几句,重臣们看着越来越难受的陛下,心如刀割,一个个发誓要守卫帝国,同乱臣贼子誓不两立。
拓跋曜遗憾的看着外面昏沉沉的天空,他看不到天亮了,他真的不想死,他还有很多心愿没完成,可是一切都晚了。拓跋曜大口的吸气,恍惚间他仿佛看到自己穿着冕服,手挽阿蕤意气风发的坐在皇位上,底下是臣民们山呼万岁……
“陛下!”崔远等人见拓跋曜呼吸越来越沉重,正想唤太医,突然沉重的呼吸声没了,崔远大着胆子上前给拓跋曜探脉,探不到拓跋曜的脉搏后,他泪流满面的跪地,陛下一世英明,怎么会死在一个蠢货手上?不止拓跋曜不甘,跪地大哭的重臣也不愿相信,他们还有很多想法想要完成,可是完成他们想法的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