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秦川松了一口气，非常自觉地跟在萧妄身后，街上人群里一些不起眼的人也慢慢跟了过来，隐藏在附近，既像是保护，又隐含防备。
萧妄目光只是一扫，一眼就将这些与普通百姓不同的人都识别了出来。
但不管是这些隐藏在暗中的人，还是明面上的秦川，都自动自觉地与萧妄保持距离，身上的每一处肢体语言都诉说着抗拒。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知晓了不少隐密的秦川现在想想自己在宫中见到夏侯徽的那副样子，都控制不住心中发寒，看了一眼旁边这位风姿翩然、雅隽不凡的少年皇子，眼神简直比看待瘟疫还要忌惮，毕竟，若是叫他变成夏侯徽那副德性，秦川宁愿自己死了算了。
萧妄像是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自然淡定，甚至还有闲心与秦川搭话：“父皇最近心情如何？”
……这件事想必某位殿下本人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秦川克制不住腹诽了一句，抬眼瞥了瞥萧妄，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三公主成亲当天便染病，现在搬回宫中调养，陛下为此不得开怀，还一心记挂着离宫在外的四殿下您呢。”
萧妄颌首表示明白。
想来这就是皇帝对外的说法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就弄假成真，将萧妄与夏侯徽的身份互换，只要知情者不泄密，皇室的丑闻也不会流传出去。
萧妄随口问了些宫中的情况，因为不是什么机密，秦川也都一一作答。
只是一回答完问题，他就像蚌壳一样牢牢闭紧嘴巴，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肯说，身体也离着萧妄有三尺开外，简直是将萧妄当做了洪水猛兽，就怕一不小心中了什么手段落得惨绝人寰的下场。
待到将萧妄送到了宫里，秦川简直一身轻松，平时冷肃的一张脸上都能见着克制不住的松快笑意了。
“多谢指挥使相送。”萧妄站在宫门口，大有深意地看了秦川一眼，这一眼看着秦川浑身寒毛直竖，离开之后都还在一惊一乍，回家后好几天还反复检查自己有没有中招。
看秦川被自己唬得不轻的样子，萧妄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待到见到景仁殿中端坐的皇帝时，又恢复了淡漠从容之态。
皇帝坐在龙椅上，阶下分别是内阁的五位阁老，宋阁老赫然位列其中。毕竟事关一位隐藏了十六年的皇子，这等大事不可能不让他们知道。
萧妄从容自若踏入殿中，一头乌发由木簪简单束起，白衣素净如雪，不见一丝褶皱，望向所有人的目光透彻、澄明，还透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散漫孤高。
“见过父皇。”
萧妄躬身行了一礼，动作再标准不过。
皇帝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儿子，越看越是赞叹，以往的三公主夏侯舒在他印象之中沉默不讨喜的形象似乎彻底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萧妄那令人惊艳的风姿气度。
想到这个儿子自小被当作女儿养大，险些还要被嫁出去，从小被拘束在内宫之中，与其他几个儿子走马章台的日子相比较，简直是天上地下。而他还能成长得如此出色，得到太学一众先生人人称赞，不知背地里下了多少苦功夫。如今看来依旧恭敬孝顺，不曾对自己表露怨言，只是性格表现得孤僻一些，已经是难得……不知不觉间，皇帝的内心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看向萧妄的眼神一时满怀慈爱。
此前本打算狠狠训责一顿的话语到了嘴边也变味了：“这些年你也算不易，都是父皇失察之过。”
旁边的几个阁老原本绷着的脸色也缓和下来，连连开口：“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只怪容妃娘娘胆大包天，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
“万幸如今真相大白，殿下也当重列宗谱，复归正位。”
皇宫之中，公主与皇子各列序齿。以萧妄的身份，自然就该是五皇子，至于原先的五皇子以及排在后面的皇子们，自然也都要顺位向后挪。
萧妄认真地听着几人的话，听到此处便万分恳切地说道：“这却不必，如今这四皇子的身份便很好。”
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话让皇帝一呆：“你若是做了四皇子，那你四哥可要怎么办？”
宋阁老也极力陈情道：“不错，四皇子如今的模样绝不可长久下去，否则必会惹人非议。倘若殿下知道让四皇子恢复清醒的方法，还望殿下能坦言相告。”
不同于其他只是听闻了消息的阁老，作为亲眼目睹了四皇子一身红妆的知情者，宋阁老心头一直是沉甸甸的，深恐哪一日皇帝压抑的怒火勃发就拿自己做了出气筒。
一双双目光都投向萧妄，毕竟萧妄离宫出走，四皇子性情大变，两件事都发生在同一天，明显是有关联的。只是因为没有证据，加上萧妄也是被隐藏了身份多年的受害者，他们自是不便将心中的怀疑表露出来。
萧妄轻轻点头：“四皇兄性情大变的内情，我的确略知一二。”
上首的皇帝顿时满含激动地看过来。
萧妄面不改色，十分淡定地叙述了一通。从接到赐婚旨意之后自己如何纠结郁闷开始讲：“……母妃却安慰我，一旦将来四皇兄登基，就让我的身份大白于天下……”
几位阁老忍不住偷眼去瞧皇帝，果不其然看见皇帝的脸色不好。听到自己的儿子早早惦记着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别说是天下至尊，即便只是普通的一家之主恐怕都不会乐意。
见皇帝没有打断，萧妄继续信口胡诌：“然而我心里头始终惴惴不安，没忍住向四皇兄吐露了实情……”
说这话时，萧妄脸上还是那平静如水的表情，看不出一点的惴惴不安。
在萧妄的叙述里，四皇子就是一个得知了胞弟多年不易之后感同身受、情难自抑的好兄长，不仅坚决阻止了弟弟这桩婚事，还自告奋勇亲自伪装，帮助弟弟逃离出去。
而萧妄本人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弟弟，坚决不同意四皇子的计划。
于是四皇子当场发下毒誓，自认为多年来亏待了弟弟的他发誓今后就要以三公主的身份同样生活十六年，任何情况下都绝不改变。
作为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弟弟，见到四皇子都发下了如此毒誓，一但违背誓约后果极其可怕，为了兄长的安危着想，萧妄当然不得不同意了四皇子的计划。
萧妄一番话说下来，前因后果明明白白，还带上了一定的叙述技巧，简直跟说书一样，让几人听着听着就沉浸其中，最后还忍不住点头：“两位皇子真是情深意重啊。”
感叹过后，几人都清醒过来，面面相觑，脸上都浮现起尴尬之色。
第6章 江山非我意5
还是年龄最大的顾阁老开口问道：“殿下说的都是真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萧妄反问一句：“看四皇兄如今那模样，若非是他自愿，莫非还能是我用了巫蛊之术？”
顾阁老顿时也不作声了。
虽然他们也曾猜测或许是萧妄使用了什么手段，但如今这个世界可不是什么愚昧不开化的封建社会。数百年前那位穿越者虽然在点亮科技树的事情上屡屡碰壁，却也成功破除了不少封建迷信之事，将所谓神神鬼鬼的把戏在天下人面前拆穿了，讲透了。
因此，对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儒们来说，所谓巫蛊邪术不过是乡野愚夫的无稽之谈，往往只能蒙蔽那些没有见识的小民，他们自然是不信的。
至少，几位阁老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识过这世间真有什么神异之事。
如此一来，四皇子的改变更显得古怪离奇了。
两个不靠谱的猜测放在一起，人们往往会愿意选择看上去更靠谱的那一个。与巫蛊之术相比，四皇子是出于愧疚补偿的心理，故意与弟弟交换身份的说法都要可信多了。
如此一来，萧妄这粗听上去有些滑稽、细细琢磨倒也合理的说法很显然就是事实了。
事实上，这还多亏了四皇子平日里演技高明，无时无刻都在给自己刷重情重义、关爱手足的人设。若是将这种说法套到一贯高傲自矜的二皇子身上，恐怕就没几个人会信了。
因此，萧妄这一番胡诌，居然还真的让皇帝和几位阁老都半信半疑，只有最清楚四皇子本来面目的容妃例外。但已经放弃了四皇子的容妃自然不会为了他去费心戳穿萧妄。
既然与皇帝和阁老们愉快地达成了“共识”，萧妄也就放心地以四皇子的身份留在了乾东五所。也幸而四皇子至今不曾开府成亲，免去了萧妄许多麻烦。
·
当一个秘密为不少人所知，还要长时间地遮掩，那么，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秘密终将不再是秘密，反而会变成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三公主”与四皇子的秘密就是如此。
随着萧妄频繁在后宫朝堂露脸，那一身从来不曾伪装的冷漠气质俨然与四皇子相反，于是这个秘密暴露地就更快了。
萧妄坐在曾经属于四皇子夏侯徽，之后又被他重新命名的知秋院里，膝上摊放着一本厚厚的医书。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炽烈的阳光，密密的叶层层叠叠，苍翠欲滴的绿意给小院带来了几分清凉之感。
他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沉静的侧脸被树叶的阴影遮挡了几分，不含任何情绪的眼眸里只有一片专注的神采，那种自成一方天地的气质竟让来人有些不忍打扰。
萧妄却已经察觉到了小院里空气流动的变化——有人来了。
他轻轻探出手去，恰到好处地夹住了一枚被风吹落到眼前的梧桐叶，浓郁的翠绿如翡翠，伸手将之夹到了刚刚看到的这一页书里，萧妄合上医书，站起身。
“陆院正，你来了。”萧妄冲着来人稍一颌首。放在其他人身上显得有些傲慢的举动由他做来却是十分自然。
至少这位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太医院陆院正完全没有被怠慢的感觉，反而一阵受宠若惊，捋着胡须呵呵笑道：“殿下，老朽不负所望，已经给老朋友们一一去信，他们都表示愿意前来一试。”
自从住在了乾东五所，萧妄每日里跑得最勤的地方不是皇子念书的崇文馆，而是太医院和藏书阁。不但翻遍了藏书阁中的书籍，还仗着身份的优势，每日里跟随太医们学习实践。不过三个月下来，原先只在表面上捧着他的太医们，一个个都对这位天赋惊人的皇子心悦诚服。陆院正便是其中之一。
若非碍于萧妄的皇子身份，陆院正起初都想要将他收作关门弟子，不过当萧妄显露出了越来越多的才华之后，陆院正反而更想要拜萧妄为师了。
因此，当萧妄提出欲聚集天下名医，将其一生行医之心得汇总成书，陆院正便自告奋勇地提出帮忙。
萧妄满意地说：“多谢陆院正鼎力相助。日后陆院正于医学一道上若有疑难之处，大可来与本宫交流一二。”
陆院正等得就是这一句话，当即大喜，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好不开怀：“既然如此，老朽今后就少不得要厚颜叨扰了。”
两人谈好了其他的细节，陆院正离开，萧妄便准备去皇帝那里报备。走到景仁殿门口，却见大皇子和二皇子像是两只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从里面走出来，路上还不忘彼此互相用眼神厮杀。
这二人的不和朝野后宫早就众所皆知，萧妄见怪不怪地走过去，按照标准给他们行了礼，但无论他的动作多么恭敬，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无法从萧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对于他们本人的敬意，反而有一种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为了循礼的感觉。
深宫之中从来就没有秘密，面对着这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四弟”，二人的眼神都有些凝重。
单单只是面对着萧妄，两人在气势上就完全被压了一头，这还是萧妄刻意压制了自己的结果。若是他真的放开了气势，恐怕就连皇帝本人都承受不起。
两人的面色同时变得难看起来，同样向萧妄回了一礼之后，大皇子就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见此，二皇子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讽刺了一句：“粗鄙武夫，不堪教化！”
萧妄完全没将两个皇子的脸色放在心上。
不算夏侯舒在内，皇帝一共有七个儿子，除去还未长成的三个幼子以及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四皇子。年长的三个皇子中，大皇子出身不高，自恃勇武，行事莽撞；二皇子是贵妃所出，为人骄矜自负，一贯孤高自赏；唯一剩下的三皇子又平庸无能，一向只会做个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正是因为有这些蠢货衬托，演技精湛，对外表现得礼贤下士、温良恭俭的四皇子这才入了皇帝的法眼，之后顺利继位。
萧妄进入景仁殿，果然看见皇帝脸色不好，两个蠢儿子当着他的面就互相插刀子，连背后上眼药的操作都不懂，简直让皇帝心塞。
萧妄毫不拖泥带水地说明了来意，一听是为了编撰医书，并不涉及半点朝政大事，皇帝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还认真鼓励着：“此事你放手去做，若能编撰出一部医典也是造福天下的大事。”
该怎么安排这个儿子，皇帝已经头疼了许久。虽然萧妄之前混进太学，得到了太学诸位先生的一致赞许，在推举贤才给皇帝的奏章里，简直把他夸成了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少年天才，但在朝堂上办差毕竟不是学识渊博就可以的，更多需要的是眼光和经验。
如今萧妄主动申请去太医署，虽然没有什么正经官职，至少也暂时解决了皇帝的碍难。
编篡医书这件事，萧妄也是琢磨了许久。
拨动时空之弦获得的时空之力是他穿梭世界的能源，而在这样一个没有半点特殊能量的普通世界里，想要收集尽可能多的时空之力，就要对世界作出足够大的影响。之前萧妄的打算便是创造出可以吸纳天地间灵气的简单法门，让天下人都能延年益寿。
但目前的他没有半点名望，空口白牙就推出一部养生法门，又有谁会相信呢？
既然如此，不如先证明自己在这个领域的权威地位。那么医术就是最好的入手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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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本也没指望萧妄做出什么大事，不过是想他有个正经差事做而已，不料有了皇帝的保证之后，萧妄直接举起了大旗，把整件事情办得轰轰烈烈，举世皆知。
他直接将宗人府给自己批准盖王府的地征了过来，建了一间医寮，也就是医学研究院，广召天下医者编修医典。
在这个世界上，医者的地位虽然强于一般的商人和手艺人，但也就仅此而已，如今听闻了皇家宣召，不但是之前陆院正所邀请的几位赋闲在家的老太医，还有不少民间神医、江湖游医，但凡自认有两手本事的，都纷纷慕名上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