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以他体弱为由,将他送到太平寺方丈身边照顾养护,这个孩子心思尚且单纯,放在哪个地方也只会染上佛性与善良,待他成年之后再让他娶妻开府,安度余生,那个时候,他没有野心,你也不会如当下这样单薄,他根本就撼动不了你半分,而你则也会得到一个极好的名声。”
“你当真就认定我是这样的恶毒吗?”陵徵的声音微颤,听了她的话没有半分认同,反而更是激动。
陵玉面色平静地将他推开,道:“我不过是在帮你铺平后路,天家本就是无情,就算我留下来,但终有一日我们也会反目成仇,与其到那一天,倒不如就将一切停留在当下还算美好的一刻,你永远都还是我的皇兄。”
陵徵这个时候却沉默了下来。
陵玉转身将一个盒子拿了出来,放在了陵徵面前。
她毫不犹豫地将盖子揭开,露出了里面属于真正玉玺的面貌。
“事实上,皇兄还有一事是瞒着我的。”陵玉抬眸,“在盛钦的府邸中根本就没有任何先帝遗诏,这不过是皇兄为了激怒我,为了欺骗旁人所说出的谎话,因为真正的玉玺就在这里,而那份假诏书上的玉玺,所印出来的符文仔细看则有明显不同,但凡有心之人拿来与过往文书对比,便会发现真相……”
她说着又从那盒子中拿出一张银票,“以及,皇兄送去某户人家的万两银票,都在这里。”
那日她在菀娘面前烧毁了那封信件,实则她却将那银票暗暗收了起来。
她的本意只是想要让菀娘以为这些能够引来灾祸的东西都已经被毁灭,只希望对方能够平静生活。
却不曾想,陵徵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大度的放过对方。
当着陵徵的面,陵玉将那银票投入了桌上一只香炉中,这次却是真正的焚毁。
陵徵闭上了眼睛,似不堪,又似不能接受一般,紧绷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想来,皇兄会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的。”陵玉说完这最后一句,便不打算继续停留。
然而陵徵又叫住了她。
“陵玉,我确实骗了你许多事情,我早该向你坦诚,但出于私心,我都从未说过。”陵徵涩然说道。
“陵玉,你说得都没错,以你我的性子,终有一日,我们还是会反目成仇的。”
“所以我今日便告诉你”
“盛钦从未对我下过毒,也从未害死过我的母后,也是我让范正的父亲绑架了你,从头到尾,我利用了你良多,只以为我真的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补偿与你……”
陵玉听了他末了的话,指尖便收得愈发紧了。
原来……原来秦淮说的都是真的。
“只可惜,我们终究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最终将他的话补充完整。
陵玉走后许久,陵徵都立在屋里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然而外面的宫人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无一人敢进屋来打搅。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
陵徵仍旧靠着桌子,想不清楚许多事情。
又直到……一双细小的手扯住了他的衣摆。
“皇兄……”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陵徵垂眸,便看到了陵晖。
在对方的眼中,依旧是那种深深的畏惧。
这并非是对陵徵一人,而是对宫中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个寻常宫人,他都是如此畏惧。
“皇兄,外面的宫女姐姐们会被打死吗,不要打死她们好不好,往后她们叫晖儿吃多少糕点晖儿都会用力吞下去的,晖儿会听话的……”
陵徵冷冷地看着他,许久之后他伸手抱住对方,将对方举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好孩子,我将你送去太平寺里去住一段时日可好,那里没有人会受到伤害,也不会有人勉强你做什么,只是你从此便要和他们一样,修身养性,学佛论经,你可愿意?”
陵晖迷茫地看着他,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只是他到底听懂了关键之处,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勉强于他,修身养性是什么,学佛论经又是什么,总之是与读书学习有关的东西,他自然是欢喜的。
“我、我愿意。”他握紧了拳,十分坚定道。
陵徵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好啊”
这是德嘉公主拿“恩情”和“命”换来的东西,这个小家伙便十分识相的接受了。
真是……好极了。
陵徵笑着,便抬脚跨出了门去。
所有人都看见他脸上的笑,却都纷纷低下了头去。
因为此刻在他的脸上再不是从前那种温和如春的笑意,而是一种更为阴郁的笑容。
之所以阴郁,是因为他的脸上只有皮在笑,他的眼,他僵硬的肌肉,以及他周身彻底无法收住的阴冷气息,都让人感到愈发畏惧。
这让他们逐渐发现,原来这个十年如一日谦和的人,终有一日也会变得可怕起来。
第92章 结局
“她误解你太多事情了, 你大可以直接向她直接开口解释。”
黑暗中, 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陵徵抬起头来,怔怔看着前方。
“叶妻以及范家,都是我同你出的主意不是么?”
那人上前一步, 却是苏重檐的面容。
陵徵道:“你出主意我来做, 又有何区别。”
苏重檐沉默下来。
“你以为我该怎么做呢,陵玉她帮了我许多事情, 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了, 更早的时候,她甚至还曾替我挡过父皇的耳光, 那时候,我与她之间还没有那样多的龃龉,我……我真的不想伤害她。”回忆起往事,他不得不叹。
从一开始, 陵玉都信他,哪怕在盛钦同他之间取舍, 陵玉也选择了他,即便她可以很好的活在盛钦的照顾之下,即便她也喜欢上了对方……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天家无情, 她是个明白人,与其让你们这份感情在往后权势倾轧中消磨殆尽至反目成仇,倒不如就在现在戛然而止罢。”苏重檐上前来, 一直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你是天子,不需要亏欠任何人,从她之后,你更不必束手束脚。”
“不如就在当下,与她决断,与你与她,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的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静谧。
陵徵,没有再开口。
他们二人都不再继续说话,只是沉默相对,将这个阶段的最后这一点耐心,都耗在了陵玉身上。
三个月后,陵玉坐在窗下,她手中捏着针线,正将绣品的最后一针收尾,至此,这件被她极为小心翼翼对待的绣品就此完成。
苏琴接了过去,轻轻抚了抚上面的花纹,“很久以前我还没有进宫的时候,我娘就同我说,女孩子要多多练习女红,若是能够绣出真正的样子来,那就可以嫁人了,我那时候都不能白什么叫真正的样子,也不想嫁人……”
直到她看到陵玉的绣作,她约是明白了几分。
从稚嫩的手法,到一种刻板却沉稳的一针一线,陵玉将这段本该慢吞吞成长的时期一下子压缩在极短的时日内,便让她更为明显地看清楚这种变化。
这种每个过来人都会感同身受的变化。
她的脸色一下子便黯然了许多。
然而日光下的陵玉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她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觉得京城的生活怎么样?”
苏琴回过神来,道:“奴婢觉得,京城的生活和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在这里,到处都是权势贵族,因为这里是所有人向上攀爬的终点,因而勾心斗角的事情多了些,也没什么奇怪。”
“你说的对,若是每个人只能一味的单纯,谁又能在这沉浮迭起的京城中活下来呢?”陵玉看着远处被闪着微光的琉璃飞檐,陷入了深思,“我过去就曾单纯过,只是后来,我用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世间的人从来都不能用黑白来定论,因为他们都是复杂的,就和这个世界一样,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好人会做坏事,坏人也会做好事,我曾经试图将他们分离,但竟是那样的难……”
“如今我都明白了这一切,我就不会再去强求了。”
至此,苏琴与德嘉公主的这段对话,也是公主生前最后留下的话。
那日忽然下起了大雨,就如许多个晴天之后骤然倾泻下酝酿已久的阴沉,大街小巷都斜斜地飘着雨丝,将青石板的缺口积满了浅浅的水洼,将急忙奔走的路人鞋袜沾湿。
所有人都忙着回家去收了外头刚晒透的衣服,又或是腌制了许久的咸菜腊肉,总之,德嘉公主的死讯便几乎没有什么人有那闲情逸致去关心。
偶有人听闻,也仅是淡淡一瞥,又垂下了眼皮休憩。
直到外面再没有一个路人,天地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便在这个时候,一个头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看不清面貌的人牵着一匹灰马在路上踽踽独行。
恰逢有人透过了窗户缝看到了这一幕,他便忽然觉得这天地间的雨都变得微小起来,真正孤独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因为在这样的雨下还能不紧不慢前进的人,只能说明对方兴许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那样的人必然没有一个可以归去的家,也没有自己想要前去的终点。
所以于那人而言,没有归宿,没有依托,也许他强大到无所畏惧,也许他也胆小的连雷声都怕得要命,但往后余生,他都只能一个人默默前行。
这也许,是他自己选的路罢……
楼上的人叹了口气,不知自己怎就突然多愁善感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去他娘的,谁还不得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将方才那段想法精简成了一句话,接着便转身离开了窗前。
雨中,那人的斗笠忽然被风挂飞,似惊醒一般,陵玉忽然就睁大了眼睛顿在了原地。
她不知神游天外多久,只是骤然回过神来便发觉自己处在一种凄风冷雨的境地,发觉自己身上披着厚重的蓑衣,又发觉那雨劈头盖脸的砸来,她才想起来,德嘉公主死了。
陵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上前去将那斗笠捡起放在积水处摆了摆斗笠下的泥,又重新盖到了头上。
帽檐上冰冷的水便顺着她细细的脖颈往下流去,一直流到了衣裳深处,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却只能牵住了马,继续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她寻到了一处凉亭,她便连带着身后的灰马一起牵到了凉亭内避雨。
然而等她走了进去才发觉,早在她之前,就已经有人呆在了凉亭中。
那人察觉到外来的动静,便抬起头来,露出了陈玄颐的脸。
陵玉抖落着身上的雨水,淡淡扫了他一眼。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回家去?”
她同他似往常那般打着招呼。
陈玄颐身形一僵,这回却并未避开视线。
“陵玉……”他的声音透着几分涩然,“你真的要走了吗?”
“嗯。”陵玉淡淡地应了一声。
陈玄颐问:“你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你还能去哪里,你从小到大有淋过这么大的雨吗?”
陵玉的动作顿时也停滞住了。
她从小到大是没有淋过这样大的雨的。
她害怕打雷,别说下雨,就是云层厚一些的时候,她都会躲得严严实实,不叫自己沾上一点雨水珠子。
其实比起打雷,她也同样讨厌下雨。
那种令头发衣服都黏在脖颈手臂上的感觉,令她有种窒息的感觉,哪怕不那么夸张,雨天的湿凉以及地面上不可避免污糟的痕迹都令她觉得难受。
“你想说德嘉公主死了是吗?”陈玄颐抢先一步将她的话说出口了,“可是她到底为谁而死,陵玉你可不可以现实一点,你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你连自己都顾及不上了,你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毫不相干的皇子,你这样做又有谁会感谢你?”
“只要你自私一点,盛钦会帮你,你皇兄也不会舍弃了你,可你偏偏这样做,你偏偏要这样做,你让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为什么啊?”
陈玄颐将脑袋想破了,都想不明白。
明明如陵玉这样的人,可以荣享一生,甚至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她偏偏这样的执拗,执拗到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就在他要抓狂之际,陵玉却看着雨幕低声说道:“陈玄颐,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够遇上一个真心的人来帮我,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不那么真心,却一直在帮我的人。
后来我又希望我能帮助一个好人完成他的心愿,可是当他成功的踏上了金阶之后,却离好人越来越远。
盛钦也好,陵徵也罢,他们对待陵晖都如同对待过去的我一般,掌控他的人生,诱导他的单纯,他和那时候的我真像,我们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都有同样不幸的起点,若他的母妃有罪,父皇昏聩,难道我的母妃父皇就无辜吗?”
“所以我就多么希望,有个人会跳出来去帮一帮那个小陵玉,帮一帮那个小陵晖,可是我四下看去,原来真的没有人愿意帮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以……”
所以
她要自己救自己啊。
就好像是时光的错乱,她帮的其实不是小陵晖,而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小陵玉。
而成年的那个陵玉,因为做错了太多的事情,所以她才甘愿将正确的去路留给后人。
因为那个陵晖不会像她这样幸运,可以遇到一个不那么真心,却会一直帮着自己的人,也不会遇到一个,将自己利用完以后仍旧会给她留有余地的人。
若是没有人帮他,他的下场远比别人所预想的要凄惨很多。
那也是陵玉原本应有的下场。
“是这样么……”陈玄颐默默退后一步,拳头捏得愈发的紧。
“陵玉,对不起,我从没有帮到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