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能指挥它们的,只有狼群里唯一的那一只头狼。
拓跋宏至今都觉得,要不是那孩子心中隐约对过去的生活还留有印象,那次冲突的结果,其实真不一定是谁捕杀了谁。
他亲自上前捉他,赌的是那孩子不会真的伤他。他赌对了,猎儿尖尖的长指甲即将划过他的咽喉时,下意识迷茫地犹豫了。他抓住了那一刹那,捉住了那孩子。
猎儿那时很狂躁,努力挣脱想要回到狼群。他不得不把他关在笼子里,但是自己也待在笼子里陪他。陪他吃饭,陪他说话,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安抚他狂躁不安的情绪。
狼群始终跟随在队伍之后,整个队伍紧绷到了极致,可他一点也不担心。他知道,那些狼只是在护卫它们的头狼,而它们的头狼是拓跋氏的好儿郎。
那一年,猎儿才九岁。
回到西北军营地之后,狼群还又守了整整两年才渐渐散去。
猎儿找回来了,父王却不肯见一眼。
那两年,猎儿关在营里,父王总是远远地在中军帐里站着、听着,时常夜半时还在要酒,却从没有过去见过猎儿一面。
猎儿每一点变化他都会说给父王听。
猎儿今天亲手烤了熟肉吃,没有吃生。猎儿今天偷偷地去摸了弓箭。猎儿今天捉了一条蛇,剥出了蛇胆,生吞了。猎儿今天偷跑出去,不过天黑时又回来了。猎儿今天张嘴好像要说话。猎儿叫了我一声“喂”。猎儿会说话了。猎儿今天……
父王总是安静地听,听完之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他以为,父王是心累了,或者是伤心太过。如此两年,直到那一天。
那天早上,他巡营完毕,正要陪父王用早膳,忽见父王迈向桌案的步子猛地一僵。紧接着就听到军帐门口卫兵喝令止步的声音。不等他做出反应,就听噗通噗通几声,卫兵被揍翻,帐门一掀,猎儿走了进来。
卫兵惶恐地跟进来请罪,拓跋宏看了一眼父王僵直的背影,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父王不回头,他也不敢吭声,中军帐里很安静。
猎儿左看右看,在帐子里看了一遍,最后直直地指着父王的背影,问他:“阿爹,他们说我爷爷是这里的统帅,是不是他?”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答一声是。
猎儿忽然便怒了,跺脚道:“你骗人!”然后风一般地冲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踏入过父王的中军帐,也再没有提过祖父的话题。
而父王,也就第二天提了一句“该让他娘见见了”,再没有提过一句。
之前最亲近的祖孙俩,回来后仅仅见了那么一面。而那一面甚至都算不上见了,猎儿看到的还仅仅是个背影。父王则干脆就没回头。
如今,猎儿的事儿正经八百地呈上了父王的案头。父王他,会怎么做?
李孚如和拓跋涵在辕门口接到镇北王回话的时候,都愣了愣。
镇北王让人传出来的原话是:“所有相关人等回王府等候,今夜掌灯时见。”
第21章 王爷回府
王爷一年半载也不见得回府一次。突然传话说当夜要回府,王府上上下下一通忙乱。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紧了紧皮,不知道为什么,总之莫名地就觉得兴奋和紧张。
就连孙氏也开始有些忐忑。
这件事上,她的态度是有些失去公心的。原本以为公公不会太在意,没想到竟至于他要亲自回府处理这件事。
这毫无疑问是说她处理得不好了。
嫁进来这么久,丈夫敬重、公公放权、儿子们孝顺,她也自认持家有方,从没有给王府拖过后腿。没有婆婆,也就代表没有人挑剔她,但她从没有因此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二十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忐忑,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的儿子,她是真的心疼。再给她一次机会,可能她还是会这么做。
心烦意乱地来到前院,想提前提醒提醒儿子,见到祖父要注意言辞和礼仪,进了儿子的院子,却发现人根本就不在。
“人呢?”心烦的时候最不能见到意外,孙氏的语气是愠怒的。
小厮噗通跪在地上,都快急哭了。他也想知道他家公子带着溪桑小小姐去哪儿了,可他找不到啊!
孙氏的脸都黑了。一刻钟后,整个王府的人开始鸡飞狗跳地找人。但,没找到。
王爷回府的时候,孙氏和拓跋涵带着丫鬟仆妇和管家在大门口迎候。孙氏请安的时候羞愧得语声哽咽,头都没敢抬。
带着儿子跟着父亲一起回府的拓跋宏一听两个小的跑了,脸一下子就黑了:“郡守府那边呢?”
孙氏眼中含泪地抬头看了丈夫一眼,无奈回禀道:“李大人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到了,同来的还有孩子的母亲,此刻正在前厅奉茶。”
这下子,就连拓跋宏身后的拓拔谨都觉得不妙了。王府召了人家孩子的娘和舅舅过来解决孩子的问题,结果三弟带着孩子跑了!
先是李孚如为了保境安民,丢了孩子,然后自家弟弟救了人家孩子。如此本来两厢都是佳话,再好也没有了。可怎么后势的走向就越来越脱线了呢?
府里的事都是二弟帮着母亲处理的,这么大的人了,干什么吃的?拓拔谨不满地看向拓跋涵。
拓跋涵接收到大哥责备的目光,委屈地缩了缩脖子。连母亲都管不住三弟,他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尽力了好吗?
低沉压抑的气氛里,镇北王苍老的声音显得分外平静:“进去吧。”
拓跋氏在此建府百年,王府的面积比起后世一整个县城还只大不小。倒不是房子多到无数,而是其中各种景观、山水、湖泊样样俱全。
其中尤属王爷独居的前庭主院最为疏朗壮阔、景致独特。主院两侧又有两处偏院,其中一处正是拓跋猎年幼时王爷为其布置的居所。
一行人入了府,各自到自己的院子稍事清理休息,换了回府待客的装束,然后匆匆来到主院的前厅,正式会客。
下人们都被遣了下去。镇北王高居主位,拓跋宏、拓拔谨、拓跋涵坐在他的左手,李孚如、百里芸的母亲李氏坐在右手。李氏情绪看起来很激动,孙氏主动陪坐在李氏旁边。
当着镇北王的面,李孚如半点都没有流露出惯有的八面玲珑的圆滑,带着姐姐半丝不错地行了礼,又与其他人彼此见过礼。坐定之后,李孚如首先就问道:“不知贵府三公子和下官的外甥女儿何故未到?”
对面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微笑的继续微笑,默默低头喝茶的继续喝茶。李氏殷切地看向孙氏,孙氏也不知道怎么接,只能看向公公。
李孚如姐弟俩看了一圈,心里不解,也随之看向镇北王。
镇北王依旧平静:“话说清楚,再见不迟。”
李孚如想想也对。那两个都是孩子,说话不算。不如等大人们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明白了,王爷下令把孩子还过来,比什么都好使。
于是,李孚如又把感激相救的话重新说了一遍。李氏又起身谢了一遍。之后李孚如才略提了提前次来接人没能接走的问题,希望王爷能做主,把孩子还给李家,李家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儿,在座的已经都清清楚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六双眼睛很自然地齐齐汇聚到了镇北王的身上。
镇北王却忽然提起了完全不相干的题外话:“李大人任陵水郡郡守多年,观本王和西北军如何?”
李孚如一愣,赶忙笑道:“王爷治下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西北军秋毫无犯,孚如对王爷敬佩有加!”
镇北王又问:“那李大人觉得,我镇北王府若要做一人之事,可能做成?”
李孚如面色顿时一变,不敢造次,但语气也不太好了:“王爷做事,千万人之事亦可成,何况一人之事?但王爷,此次之事……”王爷不是在威胁他对吧?一定不是对不对?
镇北王很平淡地打断他的话,语气依旧连点波澜都没有:“你说你家孩子在我王府,可有人证?”
李氏的脸唰地白了。李孚如的脸黑了。这是要干脆不认账的节奏?这人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至少把面子上做得十分光风霁月的镇北王?他没认错吧啊!亏他还指望着这老家伙给他主持公道……简直了!
第22章 护短的王爷
镇北王眼皮都不抬地冷冷道:“李大人且回。回府之前有搜山的兵士来报,找到了一具四五岁的女童尸首,半边身子已经被野兽啃掉,但所幸面貌大体完整,正与那夕惕小公子一般无二。尸体已在运送途中,大约明日即可随夕惕小公子送到贵府。”
这下子,李孚如的脸也白了。
镇北王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你们死活要要人是吧?可以啊!不过人命既然是我们救的,我们如今也不救了,那丫头该什么命运还是什么命运,我西北军还辛辛苦苦劳累了八百士卒,帮你把半拉尸体给找回来了,你感激吧?嗯,感激收到,你跪安吧!
李孚如无意识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仿佛要摔倒。
之前,是他不冷静了,是他的错!镇北王拓跋求公正廉明了数十年,老虎不吃人,不代表这只老虎就是谁都可以挑衅的。而他,看着人家镇北王公正,竟然大胆地拔了一下老虎嘴上的毛!
那个抢走了他亲亲外甥女的混蛋小子,那可是人家的亲孙子!镇北王愿意二话不说就出动八百军士为他找孩子,不代表也愿意让自己家的亲孙子不高兴!
他真是蠢啊!倒回头想想,拓跋猎也没说让溪桑签了卖身契,再也不还了啊?他还说家里可以经常来看孩子来着。大约,不过是小孩子养宠物似地,一时兴趣罢了。他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非要闹到这么大呢?
之前,王府的态度还是很好的。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上头又有王爷、世子和世子妃管着,是必然不会让他家小闺女出事的啊!等臭小子玩腻了,溪桑自然就回来了,无论如何还能跟王府混个脸熟。他到底是闹得个甚!
如今可好,王爷这是觉得郡守府不识趣,给脸不要脸,要给孙子撑腰出气呢!
想想刚刚王爷形容的溪桑尸体的惨状,抬头看着正位上连个眼风都不给他的镇北王,李孚如哪敢真的离开,噗通一声朝着王爷跪下了。
这会儿走了,溪桑真的会没命的!
李孚如咬紧牙关正要开口,“噗通”一声,李氏脸色刷白地跪在了他的旁边:“王爷,臣妇有话说。”
镇北王难得抬了抬眼:“讲。”
“谢王爷。”李氏此时已经止住了身体的颤抖,语声出乎众人意料地冷静,“小女溪桑已经找到了。”
镇北王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哦?”
“是。”李氏镇定地开始编瞎话:“就在臣妇在王府中等候期间,家人悄悄来报,说是小女已经回府,具体如何尚不清楚,但家母已经安顿了她,的的确确是小女无疑。当时因家弟已受此事拖累来王府处理此事,臣妇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给弟弟听,竟未告知家弟,以至于如今由此误会,皆是臣妇的错!”
镇北王目光转向李孚如,散漫冷淡地道:“这么说,那具山上找到的女童残尸,也就不必送去李大人的郡守府了?”
李孚如此时还敢跟镇北王对着干的话,他就是个棒槌:“十分不必了!多谢王爷的恩情!多谢西北军八百兵士相助!多谢!”说完,还朝着拓跋宏父子恭敬一揖。父子三人听得暗自脸红,赶紧起身回礼。
一通忙活完,镇北王平静地拿起茶盏,这是真的端茶送客了:“王府少稚儿,女眷也少,百里夫人往后倒可以多带儿女过来走动。”
这是留了溪桑一命,允许李氏经常过来看看孩子了。姐弟俩自然都听懂了,一时再谢跪拜不提。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切尘埃落定。客人离去,王府里的自己人乖巧安静地留在厅里。等着镇北王训话。镇北王却半天都没开口。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许久,才听到镇北王冷冷的哼了一声:“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尔等不可效仿。谁若敢犯,必严惩之!”
众人吓得站了起来,齐声允诺。拓跋家与皇室的关系十分微妙,行差踏错都有可能给王府惹祸,留下皇家收拾王府的把柄。这种混账事,除了那一个小混球,谁敢?
这么多年来,除了他,王爷护过谁的短?
咦?王爷刚刚的话好像哪里不对?
人终于都散尽了,灯火阑珊中,王座上孤独地坐着白发的老人,一身威严仿佛也化作了幽幽叹息。
院中远处的灯火已熄,老人默不作声地站起,向门口走去。
直到脚步声远远地再也听不见了,王座下才爬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正是众人遍寻不着的拓跋猎和百里芸。
拓跋猎拉着百里芸的手,看着那个背影离开的地方,神色有些奇怪。百里芸拉拉他的手,仰着小脸,小声地问:“那个就是你的爷爷啊?”明明该是威风八面的人啊,怎么感觉……这么寂寞呢!
拓跋猎轻轻地嗯了一声,抱起百里芸,直接跃出窗外,飞檐走壁而去。
郡守府的马车里,李孚如低声安慰着姐姐。
此刻的李氏,哪里还有刚刚在王府面对王爷时的刚强。从上了马车开始,眼泪就一直流个不住:“不怪你。这与你何干?追根究底,还是我没有本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