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桑一进去就兴奋地捂着小嘴“哇唔”一声,兴致勃勃地探索起来,好像完全忘了进来的初衷。他却恍恍惚惚的,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脑子里时不时有些模糊的影像一闪而过。
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久,窗外忽然传来王伯故意询问护卫的声音,他才恍然惊觉,已经来了不短的时间了。
把好奇的小狼崽子从几乎把她整个人陷进去的柜子抽屉里拔出来,他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出了卧室往旁边的另一间屋子走去。
门没有上锁,轻轻推开,月华缓缓倾泻进来,映照出一排排油亮的桐漆木架,架子上满满当当,摆满了整齐的小衣衫、小靴子、小小的发簪、头饰、腰佩……
恍惚间,仿佛有谁将他扛在肩头,朗朗笑语:“猎儿,喜欢什么,自己挑!”
那时,架子上的东西似乎不是这样摆放的。穿过的衣物都在最里头的架子上,而一进门的,永远都摆满了那个人给他准备的应季衣衫和相应饰物。
拓跋猎轻轻地放下怀里的小不点,低声道:“自己去选,注意不要弄乱了留下痕迹。”看着百里芸眼里发光地一溜烟跑了,独自愣怔了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向那些架子走去。
架子都有编号,粗狂的字迹他有些熟悉。他从“幼字一号”开始,慢慢看过去。
第一架,衣服鞋袜最小,从右往左,又挨个儿一个比一个大那么一点点。
第二架第一套衣物比第一架的最后一套大上一丁点儿,往后又挨个儿一个比一个大一点点。
第三架依然……
第五架只有半架。摆在最后的是一套整齐的大红色小袍子,麒麟暗纹绣得极其精致。旁边放着鞋袜配饰。
拓跋猎盯着那件小袍子看了好一会儿,挪步往后面的空架子走去。
架子一直空到“幼字九号”的前半截,后半截开始重新摆满了衣物。
说是衣物,其实不准确。因为最开始的是两块破烂的兽皮——他记得,是他被抓回来时身上御寒的东西。是他自己做的,他没狼那么厚的皮和毛发,冷。
往后的衣服也少有完整的,有些甚至已经撕成了一条一条,观之可见当时衣服的主人有多么憎恶这些东西对自己的束缚。
那个人竟然会连这些都洗干净了,留着……可他为什么从来不讲,从来不说?最讨厌他们这样了!
拓跋猎拼命压抑着胸中翻涌着的酸涩冲动,一架一架地看过去。他发现,回来后他每一件穿过的衣衫,最后的归处,都在这里。
“少字十二号”木架前,他顿住了脚步。
空空的木架,最前端已经摆放了一套衣衫。从十号架开始,这种一模一样的衣衫,一年一套,他却没有见过。
大红色麒麟暗纹的箭袖袍,黑色坠珍珠的发带,黑缎腰带、轻软黑靴。与刚刚“幼字五号”架的最后一套衣袍完全同款同饰。
“幼字五号”架的最后一套衣袍……应该是他走失之前半个月,那个人在军中过寿时,亲手为他选定的衣衫。
他记得,五岁走失之前,那个人从不在府中大摆喜宴,寿辰都是在军中和将士们共庆。九岁回来之后,倒没见那个人办过寿酒。
他十岁、十一岁的生辰,母亲在府中设下家宴,那人也从未回来参加过。是什么时候,谁,给他每年备下了这么一套一模一样的衣衫?
今年,他十二岁生辰,他突然说是要回来。
他学文礼半年,已经知道十二岁算是个重要的生辰。大户人家的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于内,要从长者的院落中搬出,有自己独立的院落了。对外,开始要参与父辈们的事务,学习掌管家业。
也就是说,过了这个生辰,他就要搬出这个主院,还要开始正式从军,从新兵营开始历练了。
……
母亲和二哥匆匆的身影已经拐过月洞门。拓跋猎却神思恍惚,不知不觉地停了步。忍不住没出息地暗自问自己:现在跑开,也许还来得及?
百里芸随着拓跋猎停下的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少年纠结的神色,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在王府里已经待了半年,她岂能不明白王伯明里暗里诱哄她的那些苦心?为了让她能和他“狼狈为奸”,王伯不但想方设法地讨好她,还给她偷偷透露了拓跋猎和老王爷好多好多的过往。
王伯是老王爷的心腹,瞒着老王爷“勾搭”她。她心知肚明地装傻,假装中计,做出一步一步地被王伯哄信的姿态,这真真假假的,可真够累人的!
说到底,还不是都为了这两个别扭的爷孙!
第29章 见过祖父
百里芸偏头向后看去,果然,跟在后面不远的王伯正着急地给她打眼色。手一伸,咬牙对她伸出了三根手指。
百里芸眼睛一亮,立马拉着拓跋猎向前跑去:“猎哥哥,快走快走呀!我们去吓他们一跳!”
拓跋猎猛然回神,已经被小不点拖着前行了几步。想想之前小狼崽子出的那个主意,又觉得很是出气!也是,要吓也是吓那个人,他才不会首先退缩呢!
他回来都两年多了,他倒要看看,猛然面对这么一幕,那个人要怎么办?
二门影壁后,世子夫人孙氏已经带着二子拓跋涵见过镇北王拓跋求和世子拓跋宏。大公子拓拔谨也向母亲行了礼,又跟拓跋涵彼此行了礼。
众人相互礼毕,镇北王一贯面无表情地转身正要抬步,忽地顿住了步子,脸上露出一丝僵硬。
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老王爷黑沉冷静的目光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世子夫人孙氏是早料到王爷见到拓跋猎是会有些不同的,毕竟之前他从不肯见。但真到这一日了,这不同,似乎又与她预想的有所不同。疑惑之下,正想悄悄问问丈夫,扭头却见丈夫看起来竟然比公公更加惊诧!
孙氏就奇了怪了,公公是茫无所知,可丈夫这里,她是多多少少打过招呼的呀!怎么了?
再往侧后方的长子那边一瞄,就见连一向严守规矩的长子拓拔谨也是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目光迅速地在红衣服的两个孩子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见了鬼!
孙氏才觉得见了鬼!这到底都是怎么了?不就是俩孩子穿了同一款的衣服携手而来,到底哪里不对?
这却是不怪孙氏想不到,而是这里面唯有她和拓跋涵不是常驻军营的人,老王爷在营中庆寿不便请儿媳妇,自然也不会叫了拓跋涵去,独把她一人扔在家里。于是拓跋猎五岁那年的这身红衣,在场的人里,只有她和拓跋涵没有见过。
那次庆寿之后没几天,拓跋猎就走失了,军营里的祖孙三人都对这身红衣有着别样的记忆,却唯有她二人不知。
这身耀目的红袍,代表的是那段全无忧伤的日子里,拓跋猎在老王爷身边最后耀人眼目的疼宠飞扬。
百里芸如今的年纪,正与那时的拓跋猎相当,如今这样装扮起来,又领在同样装扮的少年拓跋猎手里,那感觉……彷如当年的小拓跋猎和如今的拓跋猎,同时在世啊!
镇北王怔然片刻,目光忽然凌厉地往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王伯身上一扫!这两件衣服,深藏他的宅院。他的院子里何等警戒,丢了衣服至今无人来报,除了这个老货自作主张,再无其他可能!
王伯脸上的笑容一僵,赶紧低头。要杀要剐,反正他已经做了。
镇北王鼻孔里冷哼一声,暂时先不跟这难得胆大妄为的老货计较,重新整肃了表情,目光微抬看向远处的天空,仿佛没看见两个孩子一般。
在场诸人心念电转,拓跋猎和百里芸已经携手上前。按惯例,这是准备行礼了。
镇北王稳稳地负手站住。反正回都回来了,待会儿家宴上还要正式受礼,他堂堂一个镇边的王爷,不过是见个礼,不过是……
镇北王突然裂了!
只见拓跋猎和百里芸齐齐掀袍而跪。拓跋猎尚且语音平和,百里芸奶声奶气的声音却是极为响亮。两人竟然同声道:“孙儿拓跋猎见过祖父!”
之后,也不等王爷喊起,百里芸一蹦子跳起来,就抱住了镇北王的大腿,大喊道:“祖父,孙儿今年学会连珠三箭了,待会儿校场上演示给祖父看,作为祖父回家给孙儿庆祝生辰的谢礼!”
然后理所当然地扬起灿烂的笑脸儿,短短的手臂一张:“祖父抱!”
镇北王瞪眼张嘴,人已僵,表情已裂。
在场的众人:……
拓跋宏和拓拔谨父子:我是不是瞬间回到当年了?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孙氏和拓跋涵母子:溪桑的脑子坏掉了!不坏掉也要被王爷砍掉了!她竟然敢这样、这样……还让王爷抱——这是找死,还是找死,还是找死?
阴着脸的拓跋猎:我家小狼崽子张着两手让你抱,你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动是个什么意思?
王伯:台词一个字都没错,表情到位、动作果断,溪桑小姐不愧是三公子身边的人,这胆子,这行动力,真让老奴感动啊!
只是一个呼吸,镇北王便冷静了下来,既没有抱起孩子,也没有推开她。而是深深地看了拓跋猎一眼,面色冷淡,却是两年多来第一次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孙子开了口:“还不把她弄走。”
拓跋猎也说不上心里原本的希望是什么,但此刻没来由地就一下子来了火气,还夹杂着几分伤心,忍不住冲口而出:“今儿个,她就是我。做孙子的,你就抱一下能怎样?又不是没抱过!”
孙氏身后的拓跋涵一哆嗦,觉得手臂有点儿起鸡皮疙瘩,怎么觉得老三这话像五岁的溪桑在耍脾气啊!
拓跋猎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脸上微微发烫,顿时再待不住,大声哼了一声道:“反正,今儿个她就替我了,哼!”说完甩袖就走,一转眼就没影了。
满场静寂,没人敢吭声。镇北王忽觉袍子一动,低头看去。只见小不点儿一手紧拽着自己的王袍,扭脸朝着孙子消失的方向,一脸惊愕地张着小嘴儿:“台词不是这样的呀,猎哥哥怎么演错了?”
镇北王嘴角一抽,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亮:“哦?原本应该怎么演呢?”
第30章 以后我娶她
百里芸“傻乎乎”地仰头看着他:“那,那得看你抱不抱我了呀。”
镇北王难得有耐心:“如果是抱呢?”
百里芸乖乖地回答:“你要是抱我呢,猎哥哥就会把我抢回去,放在地上假装教训我说:‘拓跋猎,你都五岁了,拓跋家的男儿没有这么没出息的,你给我自己好好走!’”说着,还模仿了一副大人的架势,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指着前方,嘴里教训着,那小模样颇为好笑。
镇北王却收了那一丝和缓,深思地看着她这惟妙惟肖的模仿,静默了片刻,又问:“那若是不抱呢?”
百里芸手一摊:“不抱的话,就没有台词咯。”
镇北王眼中露出一丝意外,想了想,又低头问:“没有台词,可有行动?”
百里芸为难地捂着屁股:“有的呀,可我不能提前告诉你。猎哥哥说了,提前说出来就叫泄露军机,是要狠狠打屁股的。”
镇北王看了她片刻,忽然抬手把她抱在了手臂上:“已经抱了,说出来不算是泄露军机了。”
百里芸一脸茫然:“真的吗?”老王爷好像上钩了,可她却有种她猎哥哥就要被老渔夫钓走的诡异感觉是怎么回事?
镇北王缓缓道:“你猎哥哥的军规当初是我教的。”
百里芸咬着手指,老王爷的气势好可怕,她这会儿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么实话实说到底对不对了:“这样啊……猎哥哥说,你要是把我推开一边,那他就不待了,带着我出去,天高地远,笑傲山林,再也不回来啦!”
百里芸话音刚落,一个身影气呼呼地冲出来把她抢了出去,一边掉头就走,一边打她的小屁股:“谁哄都信,笨死你算了!”
脚步还没迈出去几步,就听身后一声冷哼。
百里芸怯怯地从拓跋猎僵硬的肩膀看出去,镇北王刚刚的那一丝柔和果然彻底没有了,整个人冷得就像一座冰山。
铁血一生的老王一旦冷硬起来,那语调听着着实可怕:“十二岁,可入兵营历练。我拓跋男儿亦要从普通士卒做起,并无任何优待。你若怕了,要让这百里家的小姐替你,随你!”
拓跋猎霍然转身,怒道:“谁怕了?我又不是让她替我这个,我从小在军营……”
老王爷根本不听他说完:“怕与不怕,你自己清楚!明日入营,要么你自己,要么你手里这个丫头替你去。想要两个人一起天高地远……你做梦!”
久不曾发怒的老王爷拂袖而去,场内一片惊悸,鸦雀无声。
最终这一天中午的家宴,老王爷没有出现,剩下的人吃得也是一片静悄悄,所有人胆战心惊。饭后,孙氏主动带了有点吓着了的百里芸去午睡,而拓跋猎则被他爹带去了书房。
对于这一场谈话,拓跋宏已深思许久,一开口,说的并不是明日儿子正式入伍的问题。
“如今,你已学了半年的道理。溪桑不可能一直养在你的身边,你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