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百里芸到底是在外祖母轻轻的拍抚下沉沉睡去,也没有想出一个答案来。
左丘氏让人叫了儿子进来。
唯恐吵着百里芸安眠,李孚如低声向母亲禀报:“往江南的信是姐姐走的时候,儿子就发了出去的,那边回信晚些,想是因要安排好那边的生意,元宝回家也要禀告师长,故此晚了。但,儿子以为,以常情度来,即使如此,回信也早该到了。如今回信却迟迟不来,应是另有缘故。”
左丘氏思虑片刻:“可曾听说江南那边有什么事?”
李孚如:“公私两处,皆未听说有何事。”
左丘氏略思片刻,便舒展了眉眼笑了:“既如此,便是好事。你这便令人将挽翠居好生打扫出来吧。旁的也不用你多操心。就你收拾家居的那水平,你收拾了,你媳妇回来反而看不上。”
李孚如其实心里早已想到媳妇故意不给他回信让他担心,必是要给他个惊喜的,如今见母亲也猜了出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母亲也是这般想?我也正说要偷个懒呢,翠柳眼界高,我收拾出的后院,她的确是一贯嫌弃寒碜的。”
左丘氏伸出手指戳了戳儿子的额头,低声笑骂:“官职都这般大了,还这般惫懒的模样!可是我惯得你了!”
李孚如腆着脸任由母亲戳,笑嘻嘻地耍赖:“可不就是母亲惯的孩儿么?儿子每日公务辛苦,回家就盼着母亲给儿子松松筋骨呢。来来来,母亲尽管戳,要揍两下也是成的。”
母子两个低声笑语片刻,左丘氏侧首看看身边酣睡未醒的孤单小姑娘,复又微蹙了眉头:“当年我亲自教导你们姐弟两个长大,自以为你和你姐姐的教养都算是合我心意。如今看来,你这里还好,你姐姐,我却是教得她过于柔弱了,以至于遇事过于在意他人,竟是不逼到绝境,便拿不出一份果决的勇气。”
李孚如自是明白母亲所指,但母亲一生的辛劳和对他姐弟二人的教诲,又何错之有:“母亲对姐姐的教导何曾错过?姐夫原本也是良配,与姐姐也是夫妻情深。只谁能想到,百里老将军立下那等大功,竟然会独自回乡种田,把个家抛给了那黑狡老妇做主了这些年!”
左丘氏叹息一声:“以先帝跟百里老将军的关系,万不该如此,我料定此事中必有我等不知的缘故,只可惜皇家君臣近侍之事,莫说去探究,出了这个门,提都不可提起。但……只是苦了你姐姐和我这四个乖外孙!”
李孚如心下也是叹息,但母亲已经如此难过自责,岂可再加重负,便宽慰道:“姐姐此去,已是心意坚定,母亲当信她自有我李家儿女铮铮傲骨。不过是撕破一层脸皮罢了,我派去的人都是极为得力的,定不至于有太大的不如意。退一万步说,京城若是容不下她,自有儿子给姐姐撑腰,母亲万望放心便是。”
左丘氏也知道儿子从小就护着双胞姐姐,是个十分靠得住的,听着他这样诚意担当,心下也是好受了许多。还好当年这一胎生下两个,彼此有个帮衬。
“你姐姐那边,大约如你所言。”左丘氏放下了一半的心,抚了抚床上小外孙女柔软的细发,不免还是叹了一口气:“只这溪桑儿,如今我却是越发担心了。”
李孚如立即上前也看了百里芸一眼:“母亲,怎么?是这孩子有什么不妥么?”
“不是有不妥,而是没有不妥,太没有不妥了!”左丘氏苍白的面颊浮上优思,“一个周岁尚不足五岁的幼儿,离府半年后归家,母亲和兄长姐姐皆不告而别,独留她一人在亲眷家中,她却未见哭一声、未见追问一句,从头到尾,不多言、不多动,乖巧得让人心疼啊!”
“母亲是说,这孩子心思太重?”
“这也怨不得孩子,从来西北一路受的罪算起,是大人们没能尽责照料好她啊!小小年纪一再遭受惊吓,若不是王府三公子一片宠溺安了她的心,恐怕连如今这样也不可得!我之前并不知这孩子竟是乖巧到了早慧的程度。如今看来,她的教养,还要重新调配调度。”
“母亲的意思是,之前的安排仍有不足?”
“正是。之前是听着你们说,溪桑在王府里十分无拘无束,这才想着让这孩子补上女儿家的规矩仪态。可如今当面一看,她哪里是缺了闺中的拘束,反而就是要走王府三公子那样宠溺到底的路子,方才保得住我鲜活本色的好外孙女儿啊!”
第34章 专业玩家
啊?李孚如顿时一愣:“母亲,难不成之前已经千方百计请好的那些文教女艺师父,都给人家退回去?”
“退什么退?母亲又不是个糊涂妇人!我史家左丘氏,岂能教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纨绔子弟?只是,仅仅那些师父,怕是不够了。我看,除了史家我亲自教导,还要给她加上杂家。”
李孚如忽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您亲自教导史家,还要请杂……杂家?”
左丘氏薄责地看了儿子一眼:“不至于吓掉了你的下巴!你和元宝儿心不静,不善着史,我也从不曾勉强你们接下我们左丘史家的传承。你父子二人既身为男子,随如今大势,跟着儒家学成治世之术,售于帝王之家,也算得宜。而我史家之学,自有我师兄弟和他们的弟子们传承下去,也从未指望过你们。如今,我要为我这多灾多难的外孙女儿打开人世万千条路,让她随心所欲,见猎心喜,一生生机勃勃,怎么,你有意见?”
李孚如:……没有!他绝对没有意见!他哪敢!
百里芸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真的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早晚习武各一次,早饭后和晚饭前再上文课女艺一个时辰,然后其他所有的时候就是纯玩啊!
而且这个玩,还是高级定制VIP——一群专家教着她玩!
她嗅一嗅花草,就会有人诱她各种花香。她摸一摸猫狗,就会有人逗引她各种有趣的驯养之术。她跑去水边玩水,会有人招惹她泅水玩耍。她好奇地摸摸妆台上的发簪,会有人笑吟吟地给她演示胭脂水粉、钗鬟头面的种种用法搭配。
百里芸忽然发现,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给她穿衣服的小姐姐、伺候她吃饭的胖妈妈、院子里洒扫的小厮、管理花草的花匠、看门的大伯、值守的护卫……每一个人都是某一行的佼佼者!
这些人,在如今这个时代地位不会很高,应该是统称叫做“匠人”,属于匠人中的“大匠”。但来自后世的她岂会看不起这些各行各业的精英?放在后世,多少钱才能请来一个这样的顶级私家教练啊乖乖!
百里芸不敢去问外祖母和舅舅,怕他们看出她发现了什么。她如今扮演的是一个四岁的小豆丁,可以早慧,但不可以早慧到多智近妖。
反而,如果她顺势而为,就顺着长辈们给她铺好的道儿一头扎下去,今后反倒再也没人会怀疑她为什么会懂得各种奇怪的东西、会有无数稀奇古怪的想法了。
而且,有人教着她玩,还不限制她怎么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她其实激动到灵魂颤抖啊有木有!
上辈子她都没有这么嗨啊妈妈咪呀!
百里芸玩疯了!
因为实在是玩得太嗨了,以至于等郡守夫人钱氏翠柳带着两个儿子风尘仆仆赶回家中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芸豆饼”……
时节已近中秋,府中上上下下已经开始忙碌了起来。到了临近中秋的几日,更是到处都是准备过节的热闹气氛。尤其是厨房,整日都飘着香气,忙着制作各种糕点,要在十五当夜祭拜月神和祖宗,还要与相熟的人家相互走礼。
已经玩得撒了欢的百里芸很自然地泡在了厨房里,短短十余日已经被外祖母和舅舅惯得百无禁忌的贼胆十分肥壮地冒出了一个有趣的主意——她要把自己做成一块月饼,送给外祖母和舅舅,吓他们一跳!
由于计划实施的太过于顺利,以至于中秋节当日的傍晚,一长溜马车浩浩荡荡停在了郡守府门前时,惊喜的外祖母和舅舅怎么都没找着百里芸。
等钱氏领着两个儿子在前厅给婆婆正式行了礼,想要见见家里的小客人时,一个巨大的糕饼盒被抬了上来,百里芸身边的胖妈妈抽着嘴角禀告:“这是溪桑小姐亲手准备的糕点,特意嘱咐这个点儿献上的。溪桑小姐说了,祝长辈们圆满安康!”。
胖妈妈的心情此刻无以言表。溪桑小姐特意叮嘱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不许提前泄露糕饼的秘密。而老太太和李大人又特意叮嘱了,因夫人和两位少爷要给溪桑小姐惊喜,也不许提前告诉溪桑小姐近日夫人和两位少爷会归家。如今,可怎么好?
想想小姑娘特意扮的那个造型,她实在是想象不出看到盒子掀开时,夫人和两位少爷会出现的表情……
话说这李孚如的夫人钱翠柳,虽非官宦人家出身,但也绝非等闲人家的闺女。她乃是名噪一时的江南首富钱家唯一的嫡女。
钱家巨富,却没嫡子,便不讲究那些官宦贵族人家的臭规矩,打小儿把钱翠柳当男儿般养大,一手把家业交给她打理。又由她亲手带大了唯一的庶弟、钱家目前的家主钱庄。
钱翠柳出嫁那天,小家主才刚八岁,哭着鼻子舍不得,怕姐夫欺负了姐姐,非要把钱家一半家产给姐姐做嫁妆,还要把家里的护卫也拨一大半给姐姐防身,弄得钱翠柳差点儿哭得不嫁了。让当时亲自前去江南迎娶的李孚如简直哭笑不得。
第35章 芸豆饼
李孚如也是个干脆的。一看这内弟年纪实在幼小,也是真的撑不起没了姐姐的钱氏家业,当场便放下了话:钱氏成婚后,每年可以回江南待半年,照料钱氏产业,直到幼弟自己立得起来为止。
这一举当时也是轰动四方。有人说李孚如狡猾如狐,企图贪占钱氏家业,有人说钱氏惺惺作态,舍不下娘家家产,更多的人责备李孚如身为读书人却罔顾规矩,纵容妻子行此无礼之事。但李孚如偏偏就不管不顾地这么做了。
而钱翠柳也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把这个好看得如珠如玉的文弱丈夫尊敬在了心里。
自从出嫁之后,钱翠柳每年要在江南住半年,来回路程还要两个月,在家的时间只有四个月。但这四个月,与丈夫真正是出双入对、如胶似漆。两夫妻在彼此不在身边的时候,也是各自洁身自好,从未有任何说不开的话儿、过不去的坎儿。
丈夫没有别的兄弟姐妹,只有李氏这一个双胞姐姐,从小亲近万分。钱翠柳时常遗憾李氏出嫁太早,丈夫唯一亲近的这么个姐姐,自己也没能好好结交。如今好不容易小溪桑放在了她家里,她岂能放过这个亲近的机会?
钱翠柳这次也是特意带了两个儿子回来,想让俩小子从小跟表妹亲近亲近,长大了才好相互照应。
李孚如从无妾室通房,只钱氏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李元,小名元宝,今年十岁,去年起,师从江南大儒沈林老先生门下,隔年可以回家一趟。
次子李今,小名金宝,今年七岁,两年前就被舅舅钱庄看上,死活留在江南,非要教他做生意。直到今年钱翠柳发了狠,说再不让金宝回来,她便再也不去江南,钱庄才委委屈屈地放了小外甥回来,千叮咛万嘱咐,以后每年必要姐姐把金宝儿给他带去江南学商。
钱翠柳嫁进李家十来年,自知自己的行止不大容于世,但李家无论是丈夫、公婆还是出嫁了的大姑子,从未责备过她一句。就是李今身为郡守府小少爷,却被她弟弟硬拉去学做生意这事儿,也没人责备她一句。
她本就是个热肠子的人,谁对她好,那是百倍千倍也要回报人家的。如今知道了大姑子家的事,立马收拾东西从江南赶了回来。
他们钱家没权没势,帮不了大姑子收拾京城里的恶婆婆,但可怜见的小溪桑她还是第一回见,如今受了委屈养在她家里,她宠个孩子难道还做不到吗?
谁知道巴巴地赶了一路,进了家门,没找着!
李元和李今也早被母亲交代了无数遍,知道那未见过面的小表妹十分可怜,差点被家里的奴仆害死,又受了巨大的惊吓,回家之后要好好疼宠,万不能让小表妹再受了委屈。谁知回家了,兄弟俩跑了一圈儿,没找着人,也是纳闷。
小厮们抬进来一个糕饼盒,大家一听说是小溪桑准备的,暂时先放下了没找到孩子的焦急。又见这糕饼盒异乎寻常地大,未免纷纷好奇。
李今年龄最小,这两年待在江南又被舅舅宠上了天的,一见之下就跑了过去:“妹妹准备的,我要看!”说着跑过去,一把就把盒盖掀了开来!
盒盖一掀开,所有人伸头来看,齐齐呆了眼!
只见盒子里蜷曲着身子婴儿般睡着一个小娃娃,粉嘟嘟的小脸,芸豆色的小裙子,裙子上绣满了饱满可爱的芸豆,身边摆满了芸豆月饼,额头上还画着一个芸豆图样,手里托着一个芸豆月饼,那模样,要多软萌有多软萌!
——就是太惊人了些!
百里芸还不知道发生了意外,嫩生生地拿捏着小嗓子,一边学小小花仙子苏醒般慢慢坐起身,一边捏捏作作地唱着自己从“我有一只小毛驴”改编的小曲儿:“我是一颗小芸豆,做成芸豆饼——”
刚唱了两句,张着粉红的小嘴儿,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卡壳了!
妈妈咪呀!围着桌子瞪着她的这一圈人,都是什么鬼?
“老太爷,您小心门槛。”门口仆人打着帘子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
百里芸“嗷呜”一声缩回糕饼盒子,把盖子嘭地一声合上了!外祖父怎么会今天回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见外祖父,她不要这样毁形象啊喂!
百里芸的外祖家祖籍洛城,外祖父李谷满是兄弟中的老大,在郡守府因为儿子是郡守老爷,他被尊称老太爷,但在本家李家,因为他二弟李粮满的官位较高,他被称为李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