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到他们在城中遍寻不得,郡守大人今日抱着小外甥,拿着千里眼,站在山梁上悠闲一望,却恰恰巧巧就望见了那一队形迹可疑的人马。
刘典新是护卫,没有自家狐狸大人那么聪明的脑子,到现在也没想通大人是怎么认定那个商队有问题、还一眼就断定整个商队全是杀手假扮的。
那时,大人在山梁上,商队在远处的山脚下,小少爷在大人怀中,护卫们都在大人的侧翼和身后,再往下,与商队隔着这座山梁,水边拴着乌篷船,表小姐睡在里面,两个护卫在船头守着。
情势十分严峻。
若是对方几十人真的全是杀手,那么他们这些护卫全部拼上一死,大约能换一两人顺着水路护持主子三人狼狈脱身。
这还得赌对方不追杀。
但为了行踪不被暴露,对方怎么会不追杀?必要杀尽活口才放心的。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其实当时最好的方案是乘着对方还没发现,赶紧逃!逃走之后再给西北军报信。即使是最终被那些人逃了,也是西北军行动不力,他们家大人依然报信有功。
但大人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说,明知有可以歼敌的办法,他若畏死而逃,今后还如何厚颜再称“郡守”二字!
当时大家伙的心都颤了,大人一介书生,没有半点武艺,不逃,那就是死啊!
更不要说,还要孤身犯险!
可一贯聪明过人的大人却仿佛完全看不出这一点似的,脸色如常,指挥若定,仿佛如今依然是个吓一吓表小姐的玩笑。
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家大人云淡风轻地将小少爷交到刘典新手里:“典新,表少爷就交给你了。点了他睡穴,带上一半人,速往西北大营报信!”
之后,大人又叫过了身边的另一个护卫,吩咐他带着另一半护卫护送表小姐回府。
短促地吩咐完毕,大人唇角勾起惯常的笑容,只带着长随李德,漫步迎着敌人的方向,逶迤而下。
生路给了两个孩子和护卫们,死路留给了自己。
山风吹来大人轻飘飘的声音:“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人我能多拖一刻是一刻,是死是活,可就看你们的脚程有多快了。刘典新,不想本大人死,就给我赶快滚!”
刘典新含泪滚了,滚得不能再快!
大人是他的再生父母,如果可以,他宁愿替大人去死!
第7章 忠仆
当年,他本是个走镖的镖头,押镖经过西北时被诬陷杀人越货,进了郡守府大牢判了死刑,只等秋后问斩。
天可怜见,行刑前一个月,原郡守因贪墨而倒台,换了李孚如大人,为防前任疏漏,亲自审阅了所有即将问斩的罪人的案卷。
李孚如发现了刘典新的冤情,问明之后却已经来不及重审,朝廷已经判下来斩刑。
死囚牢里,刘典新隔着栅栏死死攥住大人的袍角,拼命地给大人磕头,只求大人不要告诉家里守望的父母他的死讯。他怕他们受不住,跟他去了。
大人什么话也没承诺他,挣开他走了。
几天后,他随着官差被押解往京城,说是发现他的案子中还有重大的罪行有待求证,很可能是大理寺正在着重审理的某个案子的从犯,郡守大人不敢轻易斩杀,赶送京城,交朝廷再次定夺。
他的心都凉透了,以为遇上了一个比前任郡守更坏的官。
后来他才知道,大理寺的寺丞是大人的同科好友,随公文而去的,还有一封私信。
朝廷果然将他的案子发往大理寺。而大理寺的那宗案子极其复杂,一审就审了一年。而他就在大理寺的牢里被关了一年。
一年后,大理寺破了那宗惊天大案的同时,也审明了他的冤屈。大理寺卿、少卿、寺丞等人都得到了褒奖,把他作为要犯送往大理寺的西北郡守李孚如大人却遭到了圣上的一顿申饬。
说他为官糊涂,经验不足还好大喜功,竟把无辜之人当做要犯送上京城。只看在他阴差阳错恰好救了不该死的刘典新一命,避免了朝廷冤杀人命的份上,功过相抵,不罪不罚。
但刘典新知道,大人不是糊涂,他是个好官,真真正正的好官!
出了狱,他连滚带爬地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中,竟没有看到预料中的父母离殇,甚至,两位老人根本不知道他坐过牢,还诧异地问他既走镖两年能寄回那许多银钱,怎么反把自己搞得如许狼狈?
银钱?他身在狱中3年,哪里来的银钱?他唯一想到的可能,是大人……
后来,刘典新的父母跟着刘典新风尘仆仆来到西北,一家三口跪在郡守府前,自愿卖身为仆,死也不走。
几年后,父母含笑九泉,临死前还交代儿子,宁肯对不起世上所有人,也不能对不起大人。
但今天,刘典新做了一件对不起大人的事。
想到这件事,他抱着小少爷的手臂僵硬地紧了紧,眼神一片灰暗。
大人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定会震怒。他会在再见到大人的时候,自裁谢罪。
但,为了大人的安危,他不后悔!
……
风景别致的山坡上,李孚如嘴角噙着一丝笑,双手端茶敬对面瘦高的男人:“请!”
对面的男人微微咧咧嘴角,也端起胸前挂着的酒囊,学着李孚如的动作,举起,碰杯:“请!”
饮酒碰杯的规矩,地位越高的,杯沿越高,地位低的只敢碰人家的杯壁。酒囊开口虽小,却在茶盏下方,李孚如又很显诚意地“砰”地一声轻轻撞上来,盏中的茶水便不可避免地漾撒了一些出来,落进了对面的酒囊。
茶水溅出的刹那,对面的男人眉眼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下意识地想躲,手刚微微一动却又忍住了。眼睁睁看着几滴清茶落入了酒囊。
身为一个谦卑的行商,是不该躲避当地士绅的善意的。不过,之前自己是不是表现得有点儿过于谦卑了?他现在只想泼这货一脸!
听说过中原人以茶代酒,亲眼见了才觉得憋屈,酒里漾进了对方的残茶,这让他怎么喝?
要不是这个傻逼春寒料峭季节还摇着把扇子满口大义节操,一看就是个念书念傻了的酸书生,他保证早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把知道的都吐出来了!
但书生这种脑子犯抽的东西,要问他们什么,得哄着。
可这酒他真不想喝……
瘦高男人笑容微僵地端着酒囊还没想好喝不喝,李孚如已经豪爽地仰头饮尽盏中茶,继而,诚恳而感动地伸手扶住了对面男人的肩膀:“这位仁兄,果然大丈夫!”
碰了杯的酒都不喝,自然不能算被人佩服的大丈夫。男人精瘦的手指捏着酒囊握了又握,呵呵几声,咬着牙仰头喝了一口。
呸!什么茶!一股怪味!
忍住吐的冲动,不让自己继续想刚刚喝下的恶心残茶,男人当机立断地转移话题:“西北从来也是好男儿辈出的地方,先生世代祖居于此,见过的大丈夫又岂能少了?比如镇守西北的拓跋氏,连我们这些行商之人都十分仰慕呢!不知先生是否见过?”
“那自然是见过的!不!何止见过!”李孚如白净的面容上立刻如喝醉酒一般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来,“说起拓跋将军,我见过他可不止一面……”
李孚如舌绽莲花地又开始瞎编,从小时候在街边玩泥巴遇见老拓跋将军率军回城开始说起,什么哪一场战役老拓跋将军出城时,老爹带自己目睹了全程盛况了,什么青葱少年时踏雪寻梅,恰巧看见西北军整齐踩在雪地上的马蹄印了……
吧啦吧啦,从当时的天气渲染到行人澎湃的心情……吧啦吧啦,从老拓跋将军那花白的头发胡扯到西北军踩过的烂泥滩子……
对面的男人脸上含着恰到好处钦慕的好奇,全神贯注地听着,暗自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按照这个当地人的经历,西北军惯常的驻扎地会在哪些地方,有哪些行军习惯,主帅又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特点,和自己已经掌握的情报是否相符……
想得太认真,跟对方又碰了几次杯也没顾上再嫌弃。
单方面的滔滔不绝中,两人从日中聊到日暮,李孚如面露酡红,整个人神智不清地歪在长随身上,还在泼泼洒洒地端着茶盏给对面的男人敬酒:“你的酒……酒量真好,我喝的是……是茶,都喝……喝不过你!”
对面的男人在心里骂:够了你!要不是学着你的贱招往你的茶盏里溅酒,你还真打算一直拿茶水跟老子喝酒!还他妈是掺了你残茶的酒!
第8章 埋伏
心里骂着,脸上还是要显出几分忧心:“李兄,你这可是醉了?怎会如此?喝酒的可是在下啊!”
李孚如看着他醉眼朦胧地傻笑两声,手一松、脑袋一歪,竟靠在长随身上呼呼睡了过去。
对面的男人脸上神情微微一松,放心地把酒囊放下,默默地舒了口心里快要喷出来的黑煞郁气,一双鹰眼盯向了李孚如身后的长随。
东拉西扯了半天,姓李的说出来的话看似有用,算来算去却半点真正用得上的都没有!什么当地士绅!白长了一张白脸,学了一副扭扭捏捏的斯文强调,内里整个儿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时间不早了,拿刀直接审一审这个长随,若还没用,就直接杀埋了这一对主仆了事!
长随似乎完全没注意对面人气质的蜕变,只顾着扶着自家喝醉成一滩泥的老爷,埋怨地嘀咕:“都说了我家老爷饮不得酒,闻酒也会醉,您可倒好,非让他闻了这么久!”
长随扶着自家老爷为难:“如今马也上不得,我一个人背也背不动,这可如何是好?天都快黑了,老爷还不回转,家里人一定会派人出来找。找不到,又得求兵爷们满山遍野地不得消停!”
男人已经悄悄地抬起手,商队的人不动声色地包围了上来。听了长随的话,男人的手顿时一停:“你家老爷……跟西北军有交情?”刚才怎么没说?看来这书生还有点脑子,到底还知道对面坐的是陌生人。
但也就是这样,主人不说的事儿,仆人说出来才可信不是吗?而且,这个仆人看起来甚是没人品。嗯,浅薄,没什么脑子。
仿佛印证瘦高男人的猜测,长随抱怨地瞄那男人一眼,然后比他的主人还傲娇地一撇头:“咱们老爷虽攀不上拓跋将军,但跟别的将军可不是一般的交情,要不然,你见谁家能在大营跟前修别院的?切!真是没见识!”
商队的人脸上纷纷露出隐隐的异色,男人眼睛一亮,笑着拱手陪罪:“是在下的错!……既是在下的错,还请这位兄台给在下一个赔罪的机会如何?我们商队有车马,在下这就送你们回去,一直送回家,再卸下一些货物赔罪,你看可好?”
商队的人悄悄对视着,一个个乖乖地垂下了手,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
长随神色明显欣喜,却还知道拿架子,没立刻应下,而是倨傲地环视了商队的人一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是没地方投宿了吧?哼,好好腾出一架最好的马车给我们老爷,若是伺候得好,看在你们还有眼色的份上,就让你们借宿一宿也无妨!”
面对这么狗仗人势、比主子还嚣张的仆人,整个商队的人都想糊他一脸人血!
瘦高男人却放下了心,笑容越发恭谦:“那,是在下等人有幸了!”
山路崎岖,天色已晚,马车稍微走快就会颠簸。嚣张的长随半点委屈都不受,马儿一跑快了就嚷嚷,仗着主子醉死了没人能管他,什么难听话都敢往外说。气得商队人人都恨不得抹他一刀。
且再忍他一路。
至少,得忍到接近军营,在这位李老爷家的别院顺利藏身之后。
到时候,只要在天光放亮时,到军营附近的山头上看上一看,绘制西北军的营房图便不在话下。
那可是意外收获,上峰必定欣喜!
车行半途,天色已经黑透,众人只好点起火把。但好在长随识途,虽是在山林之中行走,但马车一路前行也算通畅,并不曾绕路到什么险峻之处,或者一头冲进死胡同里。
马车旁,一路紧跟马车的瘦长男人看着火把,皱了皱眉。
若是没有这对主仆,他们这样的身份穿越丛林是绝对不会点明火的,因为怕引来麻烦。但有这一对主仆在,一队行商夜晚赶路不点火把,就显得太不像了。
等过了前面的那个山口,他得想个理由把车辕上嚣张引路的长随劝进车里去,然后让大家把火把全都灭了,再把马蹄全都裹起来,马嘴里含上马嚼子。
毕竟按那个长随的说法,出了山口,距离山庄就不远,也就是离军营不是很远了。
万一遇到军队外围的哨探呢?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安全为上。
正在这时,一直安静着的马车里忽然传来醉醉的声音:“恭桶呢?给老爷拿恭桶来!”
男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车辕上刚刚还在吹嘘自家别庄的奢侈的嚣张长随“嗖”地一声抛下了已经忍得脸都垂到了肩膀里的车夫,钻进了马车车厢:“老爷您醒啦!行商简陋,车里没有恭桶,小的扶您去外边儿解决。”
那声儿乖巧孝顺的,让刚刚耳朵被荼毒了一路的赶车杀手忍不住抖了抖,扭头看向上司,那便秘的表情一看就已经怀疑人生。
李德扶着摇摇晃晃的“李老爷”下来的时候,一落地面对杀手们,立刻恢复了嚣张本色:“都在这儿给我等着!火把不许灭了,省得老爷找不到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