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仪没想到阿鱼是这样泰然的反应,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两人谁也没说话,各自静寂良久,燕仪忽地哭了,“阿鱼你是不是傻呀?”
阿鱼:“……”
燕仪边哭边说:“你知道当女史能有多少月例银子吗?你为什么要让给我啊……”
她的心里矛盾极了。她盼望着阿鱼把这个难得的机会让给她,但阿鱼真的让给她了,她又为阿鱼惋惜——她见过阿鱼的字,一手从颜体的行书,流风回雪般的疏朗灵动——她觉得论才学,阿鱼是远远胜过她的。一时间,燕仪只觉得十足的无措与狼狈。
阿鱼却平静地铺好被子,抱着汤婆子爬上床,一双清澈动人的桃花眼冲着燕仪眨了眨,道:“睡吧。”
燕仪也躺下,听着阿鱼睡时清浅的呼吸声,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圆子:下章想做鱼吃。
阿鱼:???吃啥?
圆子:吃鱼!
阿鱼:Σ( ° △ °|||)︴
第16章 茄汁鱼
近来宫中很不太平。
开年之后,天气回暖。枯树败枝都冒出了翠绿的尖尖,万物葳蕤。太后身上渐渐有些不好,但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更加地湎于道法了。近来都在专心研习炼丹之术,十皇子就交由亲信的方嬷嬷照管。
皇后便趁此机会把十皇子讨了回去——太后潜心修道,诸事不管,方嬷嬷自然不敢违抗皇后。
十皇子早产,虽已百日了,看上去仍旧十分瘦弱,近来因为换季,还时不时发烧咳嗽。皇后请了太医会诊,几位太医都觉得十皇子心肺俱虚,恐有夭折之虞——但谁也不敢明说,只道:“殿下先天不足,还须好好调养。”开了一剂温和的药方子。
十皇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地不好了。
皇后也不知从哪儿看来的偏方,道是:亲弟兄割腕取血当药引子,或有奇效。
她便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
然而不论皇后安插到承文殿的人有多么不起眼,太子总能把那人揪出来。这位国之储贰随着年岁的增长,处事愈发的镇静从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皇后又是气恼又是愤恨,便端起中宫的架子,命太子每日赴凤阳宫晨昏定省。
太子……搬去了宫外的太子府,别说晨昏定省,皇后连他的面都见不上了。
太子府早在年前落成,一应奴仆家具都是齐的,如今新年伊始,春和日暖,搬过去倒也十分适宜。
几天后,朝中几位肱股之臣联名奏请,说“帝嗣稀薄,陛下应广纳嫔妃,绵延子嗣”。
天子说:“不忍辜负皇后。”
大臣们便继续上表,清流们苦苦相劝:“陛下,社稷为重啊。帝嗣稀薄,则江山不稳啊。”
几番推脱不过,天子也只好应下了。倒也没有大肆选秀,只吩咐道:“就从后宫的女史里挑几个吧。”
宫里藏不住事。不过一天工夫,阖宫都知道后宫要进新人了。皇后气得食不下咽,派人仔细查问了,才知道那些大臣之所以鼓动天子纳妃,都是因为太子在推波助澜。
存心给她添堵呢!
皇后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太子已不是当年那个任她欺凌的失恃皇子了。
***
阿鱼左手按着一条大黄鱼,右手拿着菜刀小心翼翼地刮着鱼鳞。哪知道这条黄鱼还没死透,她才下刀,鱼就跳了一下,滑溜溜地从她手里蹦走了。
阿鱼吓了一跳:“啊!”
一旁的燕仪不慌不忙地拿起菜刀,拿刀背敲了几下黄鱼脑袋,顺手把鱼鳃和内脏去了,拿清水将鱼身洗干净,再在鱼身两侧切了几个漂亮的花刀。
阿鱼就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笑嘻嘻地说:“刀工真好——还以为你当了女史,就只和文书打交道了呢。”
——燕仪已补了那个女史的缺。她初来乍到,又是从宫女升上来的,许多女史都不待见她。但燕仪机灵、嘴甜,遇到不懂的也肯低下头讨教,渐渐将女史的俗务上手了。女史的住处配了一个小厨房,燕仪得空就给大家做好吃的,吃人嘴软,便也没有人跟燕仪摆脸色了。
当女史是真的清闲。燕仪知道学问的精进才是正道,便把大多数时间用在了读书上。
她始终觉得愧对阿鱼,所以但凡小厨房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叫阿鱼一起来吃。两人一起做做菜说说话,时间就消磨过去了。
阿鱼一边给开了花刀的鱼身抹上盐,一边道:“听说陛下要在女史里头选妃,说不定你能选上呢。”
燕仪不以为意地摇头:“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史,有什么出挑的?肯定选不上我。要是我能当娘娘,你肯定也能当娘娘。”
“再说了,”燕仪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才继续道,“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得宠,若当真选上了,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她那性子,又哪里是能容人的?还不如等出宫了,嫁个简简单单的人家,和和美美地当夫妻。”
燕仪一贯看得通透。阿鱼虽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窍,却也觉得燕仪说得十分有道理。
小厨房只有一个锅。两人给鱼身挂上糊,等油温十成热的时候才把鱼放下锅,鱼肉一下子就定了型。因着先前燕仪切的花刀十分均匀,所以此刻鱼身上的花形很漂亮,就像炸开来的花。等鱼肉都变成金黄金黄的,就捞出来搁在盘子里。锅洗一下,切了蕃柿进去,熬了糖汁,添水勾芡,淋到炸好的鱼身上。
这道菜最适合趁热吃。入口的鱼肉先是焦脆脆的皮,再是软嫩嫩的肉,外头裹着酸酸甜甜的酱,瞧着鲜艳好看,吃着鲜嫩酥香。
阿鱼吃饱了抹抹嘴,说:“下次勾芡之后再淋一汤勺热油,炒匀了浇到鱼身上,颜色还要好看,红亮亮的。”
阿鱼谈到“吃”还有挺有心得的。
燕仪道:“过几天还有新鲜的小黄鱼,到时候你再来吃啊。”
阿鱼满足地点头。
***
孟春天气,午后已有了暖意。熏熏然的杨柳风从窗棂递了进来,满室的轻纱帷帐随风轻轻飘动。
谢怀璟正伏在案上小憩。
他又梦见了阿鱼。
似乎是很多年以后的事——阿鱼的模样长开了,眉眼昳丽得像一幅画,抱着黑白玛瑙棋子走过来,唤他一起下棋。
两人手谈几局,各有输赢。阿鱼懒懒地说:“没意思——不如找个东西当彩头吧。”
谢怀璟看见梦里的自己把腰上的双龙玉佩解下来了,搁在棋盘旁边:“若我输了,这个玉佩就归你。”瞧见阿鱼的眼光在玉佩上转了一圈,他又接着说,“你要是喜欢,便是我赢了,玉佩也归你。”
阿鱼单手撑着脸颊,问他:“若我输了呢?”
他道:“要是你输了,就罚你亲我一下。”
阿鱼半抬了桃花眼看他,眼里盛满了潋滟的水光,像粼粼的碧波万顷。
谢怀璟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把,正想知道接下来是谁输谁赢,就在这时候,隐约听见宫人唤他:“殿下,冯将军来了。”
梦境戛然而止。谢怀璟渐渐醒转,还有些魂不守舍。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为了报复作者炸鱼,我打算下章炸圆子吃。
圆子:嗯???
第17章 炸汤圆儿
宫人见谢怀璟久久不应声,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殿下,冯将军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谢怀璟“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将军冯广孝骁勇善战,先帝在时,燕王意图谋反,冯广孝被拜为大将军,随御驾征讨燕军,屡立战功。燕王之乱平定后,先帝封冯广孝为定国公,冯广孝却之不受,只道“忠君乃臣之本分,不敢受封领赏”。先帝颇为赞赏,把嫡亲妹妹——平阳长公主嫁给了他。
前段时日,冯将军自请兼任太子太师一职。虽说本朝的太子太师只是一个虚衔,并无实权,但也是名副其实的东宫辅臣了。
冯广孝抚着胡须打量着太子府的摆设,见谢怀璟来了,就打算跪下行礼,谢怀璟连忙快走两步扶住他:“冯将军不必多礼。”
冯广孝为人刻板忠正,谢怀璟都这么说了,他仍旧实打实地跪了下去,义正辞严地说:“殿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谢怀璟笑道:“话虽如此,但长幼有序,当真论起来,冯将军还是我的姑祖父,应受我一拜。”
他亲手将冯广孝扶了起来,赐座上茶,二人闲聊了几句,渐渐说到了正事。
冯广孝道:“昨天下午,陛下将兵权和虎符赐给了徐自茂徐大人。”
徐自茂就是当今徐皇后的哥哥。冯广孝如今虽已卸甲归隐,但他到底曾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军中有什么风吹草动,自有人报与他知晓。
“殿下,依老臣看,陛下此举是为了给十皇子铺路啊。”
谢怀璟沉吟。他的梦里并没有出现这回事,可见近来他的锋芒已让天子十分忌惮了,这才迫不及待地扶持另一个儿子……不过话说回来,天子若果真想改立十皇子为太子,他有无锋芒都是一样的结果……
正想着,又听冯广孝道:“殿下,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谢怀璟不动声色地喝了半盏茶。面上依旧是处变不惊的从容,心里却有些焦躁不安了。
***
二月初,陛下选妃的名单下来了。年方十五、青春貌美的燕仪赫然在列。
燕仪得了消息,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以为自己家世不好,也没什么真才实学,万万选不上她,没想到这一回选妃由皇后亲自主持,皇后就挑燕仪这种毫不起眼的、好拿捏的,那些出挑的、出身名门的反倒都没选上。
燕仪真是欲哭无泪。
恰逢“二月二,龙抬头”,照宫里的惯例,一要吃“龙耳”,也就是吃饺子;二要吃“龙蛋”,也就是吃汤圆。
阿鱼揉了十来个花生馅的糯米汤圆,入油锅炸成金黄色的小圆球,拿青花平底碗盛了装进食盒,带去燕仪那儿,打算和她一起吃。
到了燕仪的屋子,发现她正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鱼玩性大起,放轻脚步走到燕仪身后,拍了拍燕仪的肩膀,又迅速跑到一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燕仪这才回过神来,瞟了眼阿鱼,又垂下头默然不语。
阿鱼觉得不对劲——放在以往,她这么捉弄燕仪,燕仪早就追过来打她了。
“燕仪,你怎么了?”阿鱼有些担心。
燕仪又沉默了许久,忽然哭了出来:“阿鱼……我要去守活寡了……”
“好好的哭什么……”阿鱼顿时手忙脚乱。她没带帕子,就拿衣袖给燕仪擦了擦眼泪,“守什么寡?”
燕仪哭得喘不上气,好半天才说:“陛下从女史里头选妃,我被选上了,呜……”
阿鱼愣了愣。
选作皇家妇,放到旁人身上兴许是天大的好事,但阿鱼知道燕仪的心思,她是一心想着出宫嫁人的。
阿鱼无措地问:“那、那怎么办呀?”
燕仪摇摇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又是满心的后悔,“早知道,我就不来当女史了……我这辈子都出不了皇宫了……”
阿鱼也挺同情燕仪的。燕仪那样好学、上进,还当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史,眼看着日子就要顺顺畅畅地过下去了,结果又横生出枝节。就好比炖一锅筒骨汤,已耐心拿小火炖了大半个时辰,临出锅前却把糖当成盐加进去了,前头的工夫都白费了。虽说加了糖的筒骨汤也能将就着喝,但喝起来到底不对味儿呀。
阿鱼只好宽慰道:“当娘娘也挺好的,至少月例银子多好几倍呢。”
“我又不能出宫,有银子也没处使。”燕仪越想越难受,鼻头一抽一抽的,眼泪跟止不住似的往下流。
阿鱼也不知道怎么劝了。瞥见自己带来的食盒,便把里头的青花平底碗端出来,道:“要不你吃点东西?吃到好吃的,人就能快活些。”
燕仪瞟了一眼,便见那碗里头盛了十来个炸汤圆儿,一个个金灿灿圆滚滚的,还撒了一层糖霜,闻上去都香喷喷的沁着甜味儿。
燕仪揉揉眼睛:“什么馅儿的?”
“花生的。”
燕仪也不拿筷子,就用手捻起一个吃了。现下天和日暖,炸过的圆子还是温热的。燕仪泄愤似的把一整颗圆子包进了嘴。
她哭了那么久,嘴里都有些发苦,乍然吃到圆子外头覆着的糖霜,只觉得嘴里的苦味一下子被冲淡了。咬开炸得酥脆金黄的外皮,里头微烫的花生馅儿就溢了出来,和着中间那层软乎乎的糯米皮一起吃下去,又绵又香。
燕仪的眼泪水渐渐止住了,嘴里一边在嚼,眼睛一边在往碗里看。
阿鱼会意地把汤圆碗朝她那儿推了推。
燕仪又接连吃了好几个,抿了一口茶,心情竟然真的平复了许多。
“反正我这辈子算是交代在这儿了。”燕仪哭过一场,吃饱喝足,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等过几天明旨下来了,我就能搬去西六宫住了,到时候你再来找我玩啊。”
阿鱼“嗯”了声。两人又像从前那样说了一会儿话,阿鱼才起身离开。
***
回去的路上,一个不认识的内监唤住了她,问道:“你就是司膳房那个叫阿鱼的?”
此人年岁已长,鬓发微微斑白,胸前的衣裳缝了只鹭鸟,阿鱼便低头行了礼:“是我,公公有何吩咐?”
内监拉着她走到一个僻静地方,小声道:“我是内官监主管采买的总管,定远侯夫人托人给我递了话,让我趁着出宫采买,偷偷带你出宫。”
阿鱼没想到姨母的动作这么快,强自按捺住心底的雀跃,故作镇定地说了句:“劳烦公公了。公公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