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江逸看着她,缓缓道:“既然你曾经看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许棉想了想,没头绪,摇头。
霍江逸启唇一笑,眸光里拧着深意:“意味着,忠正国际手里有文物拍卖许可证。”
许棉讶然。
霍江逸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下继续翻文档。
许棉在笔记本鼠标区轻轻一划,文档拉下,屏幕上出现一个瓷器的照片。
这瓷器式样类似缸,但许棉还是一眼认出这是文房用具中的“笔洗”。
关键是,这图片不是照片,而是手绘的,内收口、鼓腹、蓝釉、金色龙纹、莲花托底,无一不惟妙惟肖地展示在绘画细节上。
许棉惊呆了。
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师父沈长青也会照着瓷器画图,但多是临摹观赏,只求画个大概,没有精益求精的需要,即便如此,也画得很像。
可屏幕上这个笔洗却真到足以媲美实物的程度,尤其是上色,古董瓷瓶上的蓝釉着色把握得刚刚好,色沉而不亮,很有质感,金纹也带着层次感、浓淡相宜。
更神的是,笔洗图绘旁标注了瓶底的款识,篆书的“大清乾隆年制”也不是瞎写的,完全是那个年代的书写方式。
许棉看得眼睛都瞪圆了,心里的惊叹跟开了闸的洪流似的拉都拉不住。
她老板!江总!神人啊!
神人霍江逸却淡定道:“帮我做一件事。”
许棉回神,从屏幕上撕下自己的眼珠子,抬头望去:“什么?”
霍江逸:“我要你出面,在古玩市场那边放出消息,求一件清制蓝釉描金纹瓶或者缸,当然,这是你需要放出的消息,只能是这个范围,不能再详细,但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你看到的这件。”
许棉更加不懂了:“你要收?”
霍江逸:“是钓。”
许棉:“钓?”
霍江逸:“钓鱼的钓。”
许棉联系前后,忽然问:“和忠正国际有关?”
霍江逸笑了笑,很克制,笑意不答眼底,姿态却款款,抬手举起电脑旁的咖啡喝了一口,幽幽道:“所以说,你对你的老板认识还不够透彻,说到底,老板,就是商人。”
商人的商,是无利不起早的商。
许棉终于懂了,她的老板虽然和家族一刀两断,甚至失去了富海宝莱这家拍卖行,可暗地里根本没有放弃建仓,而这个仓,就是暗度陈仓的仓。
许棉甚至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宁愿暗度陈仓,也不能按兵不动。
霍江逸暗度陈仓行动的第一步,目标就是忠正国际,那家拥有拍卖许可证的、形式上正规、却不知为什么走了歪路、老板卷铺盖跑路的骗子公司。
一切的一切,还得追述到许棉误入富海宝莱的那一日。
“还记得那天公司里来了一堆人,你还差点被个老太婆拿订书机砸破头吗?”
许棉:“记得。”
霍江逸不紧不慢:“这里面大部分人都是手里持有一个‘假宝贝’,然后被骗了鉴定费、保管费、佣金和各种乱七八糟中介费的。只有一个老奶奶,她手里的的确确有一个‘宝贝’。”
许棉反应了两秒,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就是这个笔洗?”
霍江逸点头:“聪明。”
骗子就是骗子,没宝贝的骗钱,有宝贝的骗宝贝。
老太太苦于没有渠道卖出,遇上忠正国际,就倒了大霉,没卖了拿到钱,宝贝还以进行拍卖流程暂为保管的名义拿走了,求告无门,报警都没用,而忠正国际的办公地大门紧锁,人员解散,老板都跑路了。
许棉听得切齿:“这种人就该出门五百码。”
霍江逸听了好笑:“一百码就够撞死下地狱了,五百码是浪费资源。”
许棉:“那老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啊?”
霍江逸本要接着说正事,被强行扯开话题,顿了顿,默了片刻,笼统道:“暂时没有大碍。”
许棉想了想:“既然老板你都喊老奶奶,那年纪肯定很大了吧。”叹了口气,“这么大年纪还把家里一个真古董拿出来卖,估计是家里急着需要用钱吧。”
霍江逸本想说什么,被她两句话一声叹带拐,直接忘了。
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霍江逸也跟着叹了口气:“行吧,要说什么全忘了。”
许棉倒是记得,提醒他:“说到你让我去古玩市场放消息,钓鱼。”
霍江逸:“嗯,钓鱼,你放出消息,我们就可以等了,大概率那笔洗还没有出手,还在忠正那骗子老板手里。”
许棉捏拳,恨恨道:“然后等他出现了,我们就能逮住他,先套上麻袋揍个十分钟!替天行道!”
霍江逸:“……”很好,话题一扯,又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可看着面前女孩儿一副听了几句话就气到双颊鼓囊囊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忘记的话比起这份纯真善良的情绪展现,根本不算什么。
霍江逸甚至直接把那些要说的话叠巴叠巴抛到了脑后,率先站起来,两手插兜,脚尖朝向落地门:“那还等什么,走吧。”
许棉仰着脖子,眨眨眼:“刚刚不是才说到‘钓鱼’吗,去哪儿?”
霍江逸变魔术似的摸出一个大墨镜戴上,炫酷又优雅地开口道:“批发市场,采购绳子、麻袋和砖头。”
许棉:“?????”
*
绳子、麻袋、砖头是不可能买的,毕竟公司上下二位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霍江逸也没说具体去哪里,只领了路,打车带许棉去了一个地方。
“医院?”
许棉一下子懂了,坐在车里问身边的男人:“江总,你不会是看人家被骗的老奶奶经济困难、身体不好,就……”
霍江逸坐在旁边,鼻梁上还架着墨镜,耍酷道:“都说了你老板是个商人,可能吗?”
可能啊,许棉想都没想,心里就冒出了答案。
要不然现在去医院干嘛?
可他们江总一副“你想太多、不是这样”的镇定脸,许棉又不好多说什么。车开到半途,她憋出一句:“老板,你是个好人。”
“……”
霍江逸摘掉墨镜,转头扬眉。
许棉也装酷,撇头看窗外,一副“我什么都没说”的神情,嘀嘀咕咕道:“好人一生平安。”
霍江逸:“……”这个称赞可真是非常复古、朴素。
*
住院部病房区。
隔着门上的玻璃,许棉朝病房里看去。
不大的双人病房,靠窗那侧的床上躺了一位老爷爷,床边站着一位老奶奶,老奶奶正拿着毛巾给老爷爷擦脸。
许棉回头,霍江逸就在她身后,还戴着墨镜,目视前方,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室内看清楚,就一副酷酷的神情。
距离这么近,许棉差点想伸手给他把墨镜摘了:“就是里面那位老奶奶被忠正国际骗了古董?”
霍江戴:“嗯。”
许棉想了想,低声道:“是生病的老伴儿看病需要钱才把那笔洗拿出来卖的吧。”
霍江逸:“嗯。”
许棉捏拳:“骗子真是太讨厌了!”
霍江逸:“嗯。”
“嗯”完这第三声,他半个字废话没有,转身走人。
许棉回头看了一眼病房内,转身快步追上去:“江总,我们这就走了?”
霍江逸迈着长腿:“要不然呢,买个水果篮进去看看?”
许棉:“可以呀。”
霍江逸脚下不停:“劝你不要这么做。人的脆弱无助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被展示被同情的。”又道:“目前他们不缺治病的钱,不需要被我和你这样的无关人士打扰。”
霍江逸说这番话,目的只是想打消许棉买个水果篮进去探视的想法,可许棉的思维方式和他一样,时不时就来个大跳跃:“江总,你是个好人。”
一个小时之内,连发两张好人卡!
霍江逸鼻梁上的墨镜都撑不下去了,摘了墨镜转身。
许棉却看着他认真道:“是真的,我真的觉得老板你人特别好。”
神情专注,眸光认真,毫无虚伪的拍马屁痕迹。
霍江逸挑不出错,戴上墨镜又要走人,却被许棉伸出两根指头捏住衬衫衣袖。
霍江逸回头:“?”
许棉笑:“老板,来都来了,还是买点水果吧。”
霍江逸在墨镜后垂眸,扫过自己被两根指头捏住的袖口:“我想我刚刚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不要随便打扰。”
许棉:“我没说要打扰啊,买点水果放门口总可以吧。”说着松手,快步往电梯间走。
霍江逸目光追着她的身影,许棉却跟兔子似的,几步就蹦远了。
等他走到电梯间,她人已经坐上电梯,梯门都关了一半,站在电梯里冲他摆手,扬声:“老板,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就上来。”
十分钟后,许棉拎着两大袋子水果上来了,明明坐的电梯,气却吁吁直喘。
霍江逸高高地立在电梯间的白墙边,看她胸口起伏地喘着气从电梯里出来,有点无语:“你急什么?”
许棉举了举手里的袋子,示意自己买完了:“怕你等太久啊。”
说着又飞快地对他道:“老板,你等等啊,我把水果放过去,马上回来。”又一溜烟跑了,这次比兔子还快。
“……”
霍江逸摘了墨镜,远远眺望那小跑着奔走在长廊间的身影,自己都没察觉地轻声笑了一下。
笑完了,突然有点手痒,想刷卡。
他左右看看,电梯间旁有台自动贩卖机,只能投币,不能刷卡,黑卡也不行。
霍江逸想了想,转身往电梯去。
许棉没有打扰那对老夫妻,门口放下水果篮就折返回来,老板人却不见了。
原地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她摸出手机。
“江总,你人呢?”
霍江逸:“下楼,出医院左拐,旁边的小公园等我。”
*
秋日阳光绵软,晒着舒服又暖和,室外温度能有十几度,一点也不冷。
小公园临街而建,地方不大,环境却好,不远处就是非机动车道和公交站台,人来人往,触目有绿有黄,都是秋日的人间烟火。
许棉来海城这么久,难得出来逛逛,又难得不用处于老板在身边的工作待机状态,一时放松下来,闭着眼睛晒太阳,体会这份难得的安逸。
而海城的繁华、烟火气、快节奏、慢步调也在这一刻融合得刚刚好。
许棉很享受这一刻。
闭着眼睛,眼前是黑的,世界却是立体动态的。
一会儿功夫,落在身上的那些阳光忽然都没了,她睁开眼睛,先看到一堵人墙,接着是“人墙”手里拎着的两个袋子。
霍江逸还戴着墨镜,一手插兜一手拎着袋子,见许棉睁开眼睛,袋子递过去,转身在长椅另外一头坐下。
许棉打开袋子,两杯咖啡、一盒水果、一副墨镜。
墨镜???
许棉把咖啡、水果放到长椅一边,取出墨镜,戴上,转头看霍江逸:“江总,这样是不是才算跟上了领导的节奏?”
霍江逸靠着椅子,支着二郎腿,目视前方,也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轻轻一声:“嘘。”
许棉取出一杯咖啡,另外一杯推到霍江逸身旁:“?”
霍江逸头都不转,伸手取过椅子上的咖啡,举到唇边:“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
老板的诗词歌赋来得有些突然,许棉倒是跟上了节奏:“宋,杨万里,《秋凉晚步》。”
霍江逸唇角勾了下:“该上学的年纪没上学,懂得倒是多。”
许棉戴着墨镜,喝了口咖啡,继续晒太阳:“假瓷器见多了而已,上面什么乱七八糟的诗都有。”
霍江逸喝了咖啡:“早知道我应该说‘His soul has in its Autumn, when his wings’。”
许棉:“济慈,《人生的四季》。”
老板终于转过了他高贵优雅的头颅:“哪家的假瓷器还用英国人的诗?”
许棉自己都觉得好笑,哈哈一乐:“因为小许我该上学的年纪没上学,所以博览群书。”
霍江逸哼笑,墨镜遮住半张脸,愉悦的神情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毕竟能跟上节奏、尤其是跟上老板节奏的聊天总令人身心愉悦,阳光下再一晒,轻松感如同棉花似的一点点膨开。
许棉戴着墨镜喝着咖啡晒着太阳,和坐在旁边戴着墨镜喝着咖啡晒着太阳的霍江逸聊起了天。
许棉:“你是怎么确定那对老夫妻被骗的笔洗是真的?”毕竟在忠正国际手里,谁也没见过。
霍江逸:“那对老夫妻晚年丧子,唯一的儿子留下的遗产就那么一个值钱的古董,既然是家里的,当然会留下一些归属凭证,尤其是照片。”
又道:“如果不是真的,忠正国际没有把笔洗骗过去的必要。直接像骗其他人一样骗钱更方面。”
许棉:“你说忠正国际知道老奶奶是急着用钱才卖的吗?要是知道他们还会骗吗?”
霍江逸:“良心,对骗子来说是没有价值的。”
“但是骗子竟然有拍卖许可证。”许棉从墨镜后瞥身边一眼,“然而有良心的老板却没有。”
霍江逸默默深吸一口气:“请有些员工务必知晓一个道理,不戳老板痛处才能愉快地跟着老板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