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王妃神色微变,道:“孺人不过疑人偷斧罢了。”
小杨氏翻着眼皮,酸溜溜道:“我与王妃多年姊妹,王妃待萧氏比待我好多了,也是,我哪比得她啊,我不过千人厌万人嫌的。”
风寄娘看着自己的指尖,眸光暗转,殷氏与小杨氏的关系,倒颇为奇妙。小杨氏忌恨殷氏抢王妃之位,其后又深怨萧氏夺了醇王爱宠,殷氏喜爱萧氏,她又心生不满。倒真是贵女作派,只盼人人都以自己为重。
小杨氏见雷刹与风寄娘不大相信,续道:“我可不是无的放矢,萧氏妖里妖的,生得祸水模样,她那两个兄长更是不堪,贼眉鼠眼,眼中只见权势富贵,见着大王,极尽阿谀之态,恨不得亲为大王捧靴舔尘,半点风骨也无,没得让人恶心。”小杨氏厌恶道,“大王被萧氏迷晕了头,对他们两兄弟多有提携,这二人结识了权贵,真是丑态毕露……”
她忽得想起什么:“我倒记起一事,萧家兄弟有次无意碰见太子,这二人谄媚奉承,做尽了丑事。”小杨氏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说不得,萧氏与太子真有……”
雷刹沉思,问道:“那萧家兄弟可还在京中?”
小杨氏呶嘴:“萧氏死后,圣人迁怒萧家,估计早已避走。”
“萧家父子已不在人世。”殷氏淡然道,“只梁氏避世庵中,与青灯古佛为伴。”
小扬氏悚然一惊,结巴道:“竟……竟死了?”
殷氏看她一眼,红唇微启,道:“萧孺人尚尸骨无存,萧家焉有活路。”
雷刹本以为萧家兄弟身上能寻些蛛丝蚂迹,结果又是死路。
殷氏叹道:“实是为难副帅,当年旧案,九成相关人士都已亡故。我只知,萧氏进府后,不与外人交,即便兄长来看望,也是隔帘说话,并不亲近。东宫宴,应是萧孺人初见太子,若是依我之见,萧孺人是清白的。”
雷刹揖礼道:“事关重大,王妃与孺人可还记得东宫旧宴。”
殷氏点头:“日夜不敢忘却。”
第50章 暗涌(六)
灯火遍楼台, 丝竹歌舞不夜天, 地衣织就连草繁花,猊狻轻吐氤氲香烟, 胡女身着舞衣,系着金铃,踏着鼓点, 轻快地跳着胡旋舞, 她的衣裙转成一朵不败的夏花,灿烂地令人忘却今夕何年。
承平帝再宽厚仁善,也不喜壮年的太子与重臣结交, 女眷却无此顾虑。太子妃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又性喜热闹,常在东宫别院设宴广交诸臣妻女,衣香鬓影, 金盘琼枝,示遍人间荣华。
春时看花,夏时避暑, 秋赏红叶,冬日雪景, 一年四时,除却宫宴, 太子妃姬氏总有各种名目巧设欢宴,众女宾总是趁兴而来,兴尽而归, 宾主尽欢。
“说起来,东宫旧宴确有萧孺人的几分原由。”殷氏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她身边的小杨氏也有几分不自在,将一枚干果送进嘴里,别开了目光。
雷刹看在眼里,问道:“东宫设宴与萧孺人有什么干系?”
小杨氏将手中未吃尽的干果用手帕包好,掷回案上,咬牙道:“大王自得了萧氏,便以为自己得绝代佳人,与几位伯叔饮宴,多炫耀得意,萧氏美名遍传。太子妃也有耳闻,难免心生好奇。”她顿了顿,低声道,“大王专宠萧氏,我心中委屈,言语间难免抱怨。太子妃便笑道:什么美人,说得跟天仙下凡似的,倒让我好生好奇,下回无论如何也要见上一见。”
小杨氏侧身对殷王妃不安道:“王妃,那时我还推却呢,她一个乡间采桑的,又粗俗又无礼,又不曾见过世面,来东宫赴宴,出了错露了怯惊了人,岂不是我们王府之过。谁知太子妃说:我岂是量小之人,还能与她计较?”小杨氏声音又细了几分,有点忐忑,“太子妃心疼我受委屈,还道:若萧氏宴中失仪,说不得还能为我出口恶气。”
“我虽厌恶萧氏,也深知家丑不可外扬。”小杨氏慌张辩解道,“在府中,无论如何为难萧氏,门一掩,都是自家事。我便是想让萧氏死,私底下手便是,哪会假手于人,授之以柄。再说了,太子妃与我们又不是一路的,我哪会对她剖心剖肺。”
殷氏叹道:“孺人不必解释,我一直深信萧孺人死与你无关。”
小杨氏展颜,道:“王妃有时虽然处事不公,还算深明大义。”
雷刹越发觉得殷氏与小杨氏之间古怪,问道:“萧孺人赴宴前可有什么异样?”
殷氏没有半点的犹豫即答道:“没有!东宫旧宴,太子妃特遣一张请帖给萧孺人,萧孺人接了帖子,怯懦不安,小心翼翼前来向我讨教东宫各样避忌规矩,大王也特地嘱咐我多照顾些萧孺人。”
小杨氏忆往昔,又生怨气,道:“姓萧的雪雕冰琢,冷不得,热不得,更是半点委屈也受不得,真是好大的架式,带了一众奴仆,还要王妃照料。”
殷氏拈起一枚干果塞给小杨氏,又轻叹一气:“萧孺人身故,大王已逝,你怎还这般耿耿于怀不能放下?”
小杨氏一愣,长睫抖了抖,随后茫然苦笑:“是啊,都死了,我们这些人……又有何趣?”
雷刹耐下性子听她们东拉西扯,捕捉着言语中的点点痕迹:“萧孺人曾经的仆从可信得过?”
殷氏回道:“萧孺人身边的婢女,都是大王亲信,大抵是可信的。且,萧孺人与太子出事,她们都被圣人赐死,连着尸骨都被弃在荒坟。”
“东宫殿院何许,太子妃招待各女眷,太子又有回避,萧孺人怎会撞见太子?”风寄娘不解问道,“就算座中离席,也有仆从跟随,又怎成私会?”
殷氏道:“当年太子妃设宴在东宫西景院,虽在太子起居的明德殿西侧,两地隔宫墙、花园、池塘,离得并不近,但是,太子那时并不在明德殿歇息,而是西景院内善佛堂礼佛。善佛堂在西景院一角,幽僻清静,周围栽菩提青竹,自成天地。”
“太子礼佛?”雷刹讶异。
殷氏也讶异地回视:“圣人笃信佛理,太子自然信佛。”
雷刹会意,太子仗着圣人溺爱,言行拔扈,还肯在佛堂做文章也算孝顺。
殷氏道:“俗话说,宴无好宴,于我平常,于萧孺人……东宫宴哪怕吃着珍馐,饮着琼浆,丝竹歌舞一片欢声,也是难以忍受。座中诸人不是命妇就是贵女,人人惊讶萧孺人美貌,或是善意,或是揣测,或是调侃,或是讥诮,对她品头论足,似是看笼中金雀,观它灿烂鲜艳的羽翅,逗它跳跃,听她脆鸣。”
“宴至一半,萧孺人推说酒醉头晕,告罪离席,我一时不得脱身,见她身边跟着一干仆妇,又一再保证只在近处水榭吹风,遂点头应允。到底过了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只记得我与太子妃还有四弟妹说了几句话,看几个贵女在那投壶戏耍,我见萧孺人还不见归,便遣人去寻找。太子妃还戏言:宫墙内院的,你还怕萧美人走丢。”
小杨氏点头,跟着回忆:“那时我也在一旁,跟着说了一句:她可是天仙,真有闪失,我家大王可要心痛。我正要再取笑几句,忽得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满座皆惊,有些个还及笄的小娘子胆小,也跟着叫。太子妃被人扰乱宴席,大是恼火,安抚众宾客,不顾身边女宫劝阻,非要亲自去看那个生事。”
“我们循声过去,在西景湖边看到鬓发散乱与太子拉拉扯扯的萧氏。”小杨氏又是咬牙又是害羞又是厌恶,微瞪着眼道,“太子没有束发,仅着一身单衣,袒胸露腹,满面潮红,简直是简直是……不堪入目。有好奇跟来的贵女,掩面奔逃,太子妃更是怒不可遏。太子见着我们,好似十分生气,两眼发红,神情暴戾,然后怒指着萧氏,质问太子妃无能,又骂太子妃什么人都请,竟让这种心怀鬼胎的贱妇到东宫引诱于他。”
“萧氏脸色惨白,慌忙辩解否认,反指责太子欺侮。”小杨氏似乎从不曾好好地回忆这段往事,她向来认定萧氏轻浮,为人不正,攀附太子以色相诱,“因萧氏是我们大王的孺人,太子妃就问到王妃脸上,如何处置萧氏?王妃当然不认,道是非曲直还未可知,太子妃武断了。”
“太子妃还未回话,太子吃人似地盯着王妃,凶狠地问:弟妹是在指责孤?太子看王妃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死人,若是王妃说错一字,他就会将王妃碎尸身万断。”小杨氏握着胸口,抿了下唇,后怕不已,再看殷氏的目光里又多几分钦佩信赖,“王妃一点也没被吓到,反将我与萧氏护在身后,道:圣人天下主君,都不曾不问是非,一言定论。莫非圣人之明智,不及太子殿下?”
小杨氏咽了口水,战栗一记,道:“王妃胆魄寻常男子不及多矣 。”
殷王妃神色如常,道:“我再如何也是醇王王妃,大厅广众之下,太子要待如何?”
小杨氏说得凌乱,雷刹却揪住几处疑点问道:“萧孺人身边的人去了何处?太子怎是孤身是一人?”
“这我哪知道,我当时都吓懵了。”小杨氏理直气壮回道。
还是殷王妃记得当时各事,她显然也有不解处,眉间胧着一点疑惑,道:“太子为何孤身一人,我不得而知。萧孺人出去时身边带了四个婢女,最年长的唤素叶,另一个贴身服侍的唤阿巳,余下两个年幼不过做些捧盒奉衣之类的粗事。阿素交待说:萧孺人不善饮,独自凭栏,受了点冻,酒气发散不出来,倒有了醉意,她便让阿巳照看,自己带了一个小婢女回宴中取蜜水,过后才知出事。”
“阿巳则道:阿素走后,她们陪着萧孺人,过后听园中异响,萧孺人害怕,于是令小婢女前去看个究竟,谁知小婢女去而不返,阿巳怕出事,萧孺人也在旁催促,阿巳想着快去快回,她转了几圈怎也找不到小婢女。”
“倒是巧。”雷刹凝眸,看风寄娘心不在焉对着一处出神,皱了下眉,只是此处不是问话这之地,按下不解,只问殷王妃,“那小婢女去了何处。”
“过后细查,得知小婢女不认路,失足跌进湖里,溺毙水中。”殷王妃捻着木香珠,“我当时也疑心未免太巧了点,不过仵作验尸,证实确是溺水而亡。”
“那婢女不曾呼救?”
“我亦有过此问,那仵作答道:早春天寒,衣物厚重,落水后沉坠,那小婢女惊慌吃水,呛进喉中,以至不能呼喊。”殷王妃看向风寄娘,“我那时心中仍有疑虑,仵作之言不过想当然的揣测,并非实证,那仵作见我疑他,颇为不服,便细道小婢女耳、鼻、口,两手指甲皆有泥沙草屑,显是意外落水,双手急抓岸泥所致。”
风寄娘点头:“倒像溺毙之像,不过,奴家不曾亲见尸首,不好断言。”
“风娘子严谨。”殷王妃点头夸赞,与雷刹道,“说起来,验尸的还是不良司的仵作,副帅说不定相识。”
“哦?”雷刹吃了一惊之后,又觉自己确该如此,“不知何名何姓?”
“一个李姓老丈。”
雷刹指尖微一抽搐:“李老年事已高,眼昏手摇,已经告老归乡。”
第51章 暗涌(七)
不良司老仵作, 姓李名辰, 成日与尸首交道,脾性有点古怪孤僻, 他是司中老人,又无儿无女,众人敬他年老唤一声李叔或辰叔。李叔性子不大随和, 做事却仔细, 凡是亲手过过的案子,都在司中另留卷宗。
雷刹倒放下心,虽小婢女身死, 尸骨难觅,好在还有卷宗查阅。
殷王妃似乎始终对小婢女之死存疑,道:“许是我多心,只是, 那晚诸事过巧,虽说无巧不成书,但两三件巧事凑堆挤在一块, 便让人难以释怀。”她说着又抚了下手腕间的木香珠。
这串木香珠色泽沉旧,用料寻常, 纹样简陋,既已沉旧, 香味自然也已淡去,这样一串珠子怕是连王府体面的婢女都要嫌弃价贱,不肯取用, 却被殷王妃挂在腕间,时时抚触。风寄娘的目光在珠子上停了片刻,又悄悄移开,落在殷王妃身侧。
雷刹的心里又升起怪异感,风寄娘似乎总时不时地看向空无人处,仿佛座中还有他人。
“当时得知小婢女失足溺水,萧孺人可有异样?”雷刹问道。
殷王妃微皱着眉:“萧孺人禀性柔弱,事出后受惊害怕,言语混乱,只知一味辩解哭诉,问她话,她也都说不知,只说自己在水榭吹风,素叶阿巳她们不在身边时,她心里有些害怕,便想唤人,一转身,就见衣衫不整的太子,她并不识得太子,惊骇下要避走,谁知太子竟拉住她欲行不轨之事。”
小杨氏也点头,对雷刹道:“别看萧氏飘渺若仙,其实没用得紧,出了事,只知道哭,连话都说不清。”一撇嘴,不太甘愿地道,“现在回想起来,萧氏揪着王妃的衣带,哭得可怜,差点厥了过去,翻来覆去,只让王妃信她。就算王妃信她又有什么用?除了哭就是哭,倒似心虚模样。”
殷王妃道:“这桩丑事谁是谁非都令人难以启齿,我一人难以支撑,急遣人知会大王,大王得知萧孺人出事,慌忙赶来。大王不是吃亏的脾性,又兼爱极萧孺人,当场不依不饶吵闹起来。”
一旁小杨氏忆起这节,像吞了一只黏腻鼓胀的鱼嫖,顺喉而下,在腹中炸开一肚的腥味,令她作呕,道:“大王也不问青红皂白,只护着姓萧的妖妇,又拉扯太子不雅事,太子岂是吃亏的,赤红着眼骂大王放肆,又出手要教训大王。大王更不服气,太子便道:他既为兄,又为储君,如何教训不得大王?大王就冷笑:只怕太子只记得自己储君,不记得自己是长兄。”小杨氏眼角沁出泪意,“我劝大王冷静,大王竟反骂我是妒妇,还问我是不是嫉恨姓萧的,跟着推波助澜,要致萧氏死地。
小杨氏越想越气,气势汹汹地将一个莲花金盏掷进了湖中,拍案怒道:“他怎能这般小看我,我再不容人,也不会在东宫出手。为了姓萧的妖妇,他竟狠心推我,害我险些失了孩儿……若我那时也出了事,大王就是绝嗣,萧氏果真是个祸害。”
殷氏端坐在那,不知是被小杨氏逗笑,还是无可奈何只得笑对,道:“与一个已逝之人,你又如何计较?”
小杨氏道:“我只是恶气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