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推演着当年事:“这么说,是大王先到,而不是圣人先至?”
殷王妃一顿,抬起双眸,脸上晦暗变化。
“圣人对东宫本就关心,离得又近,此事污损太子名声,也令皇家蒙羞,圣上怎会迟来?任由太子与醇王争斗?”
小杨氏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圣上日理万机,不能及时赶来,退一步,即便宫中有人得了消息,为看笑话,故意绊住了圣上,又能如何?”
雷刹不得不解释:“这就好比火起,有心人添上一勺热油,引得火势蔓延,屋倒树倾。”又或者整件事就是一个局?
殷王妃自也想到此节,圣人先至后至,看似无关仅要,谁敢说这不是一个节点,若承平帝先至,这桩事还能握在掌中,偏偏是醇王先到。
醇王虽不比太子深得圣心,也得承平帝夸赞英勇,其母杨贤妃又是宫中宠妃,醇王从小便爱逞能夸勇,他行事冲动,一腔沸腾红血,既干得出仗义出手平不平事,也做得出仗势强夺□□。
杨贤妃教子又是个两头通的,她一面教醇王要按捺心性,切忌逞一时之勇;一面又教醇王他乃至尊至重至贵之人,得天厚爱,天下无不可要之物。
醇王信服母亲,一面念着太子为储,要承袭大统,将来君臣有别,自己与他一向不大和睦,少不得要修心养性;一面又心生忌恨,同为手足,太子何德何能得天下大位?天生眼高于顶,看人都用的下眼睑,互为兄弟,他日太子高高在上,自己只能蝼蚁般跪伏阶下。
这样的醇王,看到太子染指自己心爱之人,心中怕是瞬间燃起冲天烈焰,焚尽所有理智冷静。
殷王妃深深地看了雷刹一眼,沉声道:“副帅所虑不无道理。大王与太子闹得不死不休时圣上来至东宫,一来,就认定是萧孺人诱使太子殿下,又道萧孺人美貌不似乡野村妇,说不得是有心之人布下暗棋,使兄弟反目、手足阋墙。”
“圣上本欲当场处死萧孺人,大王悲愤不肯,直言圣上偏心,又立血誓要与萧孺人生死与共。”殷王妃微阖双目,承平帝当时怒极,铁青着脸色,看醇王的目光失望震惊,好在,承平帝到底是个仁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死。
“圣上怜惜大王,退了一步,答应大王详查此事,又下令□□萧孺人。”殷王妃暗暗摇头,承平帝待自己的孩子真是宽容有加,“大王仍不满意,倒是萧孺人平静过后,自愿被监以待清白。大王又跪地道家丑不可外扬,事关风月,请求圣上派人将萧孺人□□在王府边院。”
雷刹有些意外,道:“醇王思虑周祥。”醇王待萧孺人确有几分真心,生怕她关在它处,无声无息丢了性命。
小杨氏不平,低落道:“大王喜爱萧氏,不曾负她半分。”
殷王妃听了这话,微有出神,冰凉自持的眼神中透着几丝令人不解的怪异,雷刹正要细看,她又开了口。
“大王怎也没想到,他千防万防,萧孺人还是死了。萧孺人被监在府中后花园的一处偏院,为图几分古意,里面布置得简单质朴。”殷王妃一指隔湖岸边几丛修竹掩盖下的小院,灰墙草顶,远看似是农家精舍。
“把守之人是圣上亲卫?”雷刹起身看着小院,四方小院不过了了几间屋舍,除却几丛秀竹,无古树假山掩映,四周若是站了守卫,凶犯要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杀了萧孺人不亚奇谭。
“正是。”殷王妃点头。
“院中只萧孺人一人?送饭仆役呢?府中可有人探望?”
“圣上下令任何人不可近身探望,连着大王都不许前去,当时天已晚,兼不敢触怒圣上,府中不曾安排吃食汤羹。”殷王妃放缓声,“不过,当时一同关入院中的还有萧孺人的贴身婢女阿巳。”
“那阿巳?”
“疑是殉主。”殷王妃斟酌道,“若萧孺人是自尽,那她算得殉主,若萧孺人是他杀,那她也应是一同招的毒手。她死因与萧孺人相同,被同一盏烛台扎穿喉颈。”
“翌日大王不放心萧孺人,臭着脸与侍卫相商,叫婢女送些糕点与萧孺人,侍卫半日才同意,亲自领了婢女进去,又不许大王靠近。大王满腹怒火无可宣泄,忽听尖叫声,闯入院中便发现萧孺人已香消玉殒,他原本就伤心欲绝,看到血字,火气上涌,不管不顾去东宫与太子算账。”
“大王道要与萧孺人同生共死,这一去,一语成谶。”
第52章 暗涌(八)
醇王不顾妻妾劝阻冲冠一怒为红颜, 意外也好, 人为也罢,枉送了性命, 不但没为心上人取回公道,还连累萧氏曝尸荒坟。
东宫之事殷氏与小杨氏都不得详知,双双只说醇王恨怒满腔地离府, 连着亲信都不曾带去, 他前头打马就走,后头缀了一串随护。
“醇王与太子有怨,存心寻衅, 却非蓄意!”雷刹问,“那怎会怀揣匕首?”
小杨氏很是不喜这个不良人左疑右疑的,道:“大王好武,也好名兵利器, 左右都知大王喜好,常以名剑相赠,大王腰侧长佩好剑好刀。”
殷氏则嘲讽:“即便心怀歹意, 谋刺太子,又哪会明目张胆怀揣利刃, 从东宫正门进去动手?纵使得手,醇王府又能落得什么好?圣上又不是只得二子。”她收回嘴角的冷意, 却压不住秀眸中的锋利,“倒是太子殿下,喜怒无常, 近亲可杀。东宫守卫森严,他又岂容大王持剑追逐,一味逃路,近侍呢?侍卫呢?宫人婢女呢?莫非都是死人?大王杀太子不成,反跌下假山身亡?”
风寄娘轻声问道:“王妃那时便疑醇王并非死于意外?”
殷王妃点头:“奈何势比人强,莫可奈何。”
醇王死后,太子哭诉辩解,抱着承平帝的大腿,口内呼喊阿父,连连喊冤。承平帝虽痛惜三子,却偏心长子,和了稀泥。醇王府上下也只得咽泪认下醇王死于意外,只杨贤妃不忿,在宫中不依不饶。
承平帝原先对醇王之死又是痛心又是内疚,好声好气安抚杨贤妃,夸醇王乃将帅之材,将来未必不是国之倚重。
一语刺心,杨贤妃披头散发,喃喃道:“国之倚重?我儿死得好,死得好!现在不死,难道将来要为这等残暴君王驱外敌杀贼寇?竖子焉配。”
承平帝气得指着杨贤妃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怒道:“放肆,你莫不是欺朕待你宽宥?”
杨贤妃只醇王一子,醇王死后状若疯癫,承平帝斥责于她,她非但不讨饶,反而追着承平帝要他赐死自己,好与爱子作伴九泉。承平帝无奈之下,只好狼狈避退。这些年,杨贤妃借口身体不适,长年隐在庆春宫,无心帝宠,除却几个大节,寻常宫宴往来都不露面。
“母妃如今心如死灰,平素常与贺婕妤一道吃斋念佛,连駮儿都不大亲近。”殷王妃道。
“贺婕妤?”
“她是皇二子康孝王之母,康孝王年幼夭折,贺婕妤哀痛不已,深居为子祈福。母妃与她同病相怜,她二人早年不大亲近,现今倒常常结伴对坐。 ”殷王妃解释道。
深宫春远,两个失子的女人有如枯木槁灰,空对着琉璃碧瓦雕梁画栋,念着本本经文打发着长得数不尽的日日夜夜。杨贤妃年轻时得承平帝恩宠,她是肆意张扬的性子,又育有皇子,真如盛夏繁花正开,咄咄逼人之势。
可惜所有的恩宠有如冬日呵在铜镜上的薄雾,宠妃又怎样,儿子死得不明不白,她非但求不得真相,还要为此忍气吞声,终日除了对着佛经木鱼,她又能如何?
雷刹有心想追问,太子出事后,杨贤妃那边可有什么动作,想想自己奉命查的是醇王旧案,暂不好节外生枝。理了理事情前后脉络,雷刹揖礼道:“请王妃允我等查看萧孺人临死办禁的小院。”
殷王妃没有半分的推却,甚至道:“偏院萧孺人死后就一直空置,院内一应事物不曾有半点更改,与当初无异。”
雷刹脚步一顿:“六七年都不曾有变动?”
殷王妃平淡道:“一来偏院不祥,鲜有人靠近;二来,我对萧孺人之死存疑,特意嘱咐府内保留原样。”
风寄娘又看了殷王妃身侧一眼,微微一笑:“王妃有心。”
殷王妃忽地回身,直视着风寄娘,笑问道:“风娘子神色有异,屡屡看我身畔,不知什么缘故?”
雷刹踏前一步,将风寄娘护在身后,风寄娘有一丝讶异,双眸蕴着流波,悄无声息地流向雷刹一瞬,又悄悄然退回,似是无痕,却湿两岸。可惜,雷刹是截木头,他见殷王妃似有责难之意,留神戒备,半点都不曾分心到风寄娘身上。
殷王妃像是不曾看见雷刹的防备,蹙眉再问:“风娘子怎不答。”
小杨氏因醇王府自醇王死后,在京中颇受冷落,最受不得他人不敬,跟着发作:“你不过一个操贱业的妇人,王妃问话竟敢不答,好生无礼。”
风寄娘敛衣福身,柔柔缓缓道:“王妃与孺人恕奴家无礼,王妃的心胸思虑,奴家心折不已,这才斗胆频频窥看,实在是心中赞叹之故啊!”
她奉承的话取悦了小杨氏,却不曾取信殷王妃。殷王妃虽不再深究,抚了一下腕间香木珠,道:“我一见风娘子,便心生喜爱,言谈举止更是深得我心,改日再请娘子过府一叙。”
“谢王妃厚爱。”风寄娘笑回,又是矮身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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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孺人被囚的小院隔湖,绕岸路远,殷王妃令仆役撑船渡湖,舟过水面,依稀还有几处残荷,更添潇潇。
小杨氏只关心醇王之死,对萧孺人是自杀他杀兴趣缺缺,又嫌偏院不净,不再作陪,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府管事也嫌别院晦气,躬身求殷王妃不要亲涉污浊之地,此话正中雷刹下怀。这个殷王妃看着气度不凡,却是一潭深水,投石相试,连个声响都没,她似乎对醇王死念念不忘,提及枕边人脸上却无哀容,实是令人费解。
殷王妃见左右都在劝说,也不相争,吩咐管事作陪,自己在花院稍憩。
风寄娘回头看了殷王妃背影一会,然后屈膝福了一福,王府管事既讶异又满意她的恭谨,雷刹趁着管事在前引路,低声问道:“你这是向谁施礼?”
风寄娘侧身掩唇:“回去与郎君细说。”
雷刹会意点头。
临湖小院已经陈旧,大凡宅院,无人居住,不出半年即被野草侵占,显出荒败之相,眼前的小院虽旧,又遭弃用,周遭却见修整痕迹,不见残破。即便如此,偏院还像一处阴宅,死气沉沉,令人心头发紧。
管事叹道:“因王妃有令,仆妇隔三岔五过来一趟拔草补墙驱鼠虫野雀,只是,里面阴森,总不敢久留。”
雷刹绕着小院一圈,实在想不出严守之下凶犯潜进院中杀人之法,回到院前与管事道:“劳烦管事开门。”
管事拎着一串钥匙,解下一柄,开了挂着的重锁,又仔细将钥匙收好。
“当年萧孺人被关偏院,院门可有上锁?”雷刹看着钥匙问道。
管事道:“自是上了锁,圣上有令,哪敢有半分的马虎。”
“不知偏院有几把钥匙,又在何人手中?”
“偏院统共两把钥匙,一把在老朽处,一把就挂在偏院锁上。”管事答道,“这偏院并不住人,几不上锁。”
他一府管事,自有他精乖处,不等雷刹再问,便知他要问什么,先开口道:“萧孺人关在院中时,用的不是这把锁,是圣上亲卫自带。”
风寄娘看院中景物,仿着农家院,院中篱笆鸡舍水井,两处菜畦,用竹篱围着,粗看是贫简,细看粗物细做,取其雅,去其陋,是个刻意所在:“这小院似不与府中各院相同。”
管事笑了笑,复又感伤:“这是大王偶去乡野有感,回府在院中辟出这座农院,告诫自己不忘农家清贫,大王还亲自栽种白菘呢!圣上知晓后,没少夸赞大王体恤民苦。”
雷刹看眼已经荒芜的菜畦,不禁抬了抬眉。
偏院虽不住人,正屋也设床榻屏风,可供休憩,地上铺着地衣,半边都是暗色污渍,尺高的烛台倒在地上,棉纸灯罩搁在一边案上,完全案发时旧样。
雷刹蹲下身摸了摸地衣,这些暗色污渍,其实是人血,月长日久,呈酱色脏污,连血腥味都已消散殆尽,只把地衣浸得发硬,手指一抠,抠出点点碎屑。萧孺人留下的血字透入地衣纹路,仔细看,仍是依稀可辨。
雷刹不知当年屋中究竟是什么景象,只看留下的痕迹,不见打斗挣扎,转身问道:“醇王发现萧孺人身死时,管事可在?”
王府管事长叹一气:“老朽也在,当年大王惦念孺人,一早就要去探望,老朽生怕圣上得知后震怒,跟在后面苦苦哀求,大王只是不理,唉!没想到,孺人竟在屋中自尽,大王悲愤交加,极怒下去了东宫……”
“管事可记得屋中当时的模样?”
管事拿手背抹了下眼皮,环顾四周,回道:“副帅,萧孺人死后,偏院即封,王妃有令维持原貌,仍是旧时样。老朽不大记得细处,大致就是如此,纵有出入,也记不清了。”
雷刹去看烛台,这盏一尺来高烛台,几寸的长钉,可钉儿臂粗的蜡烛,以防倾倒,烛台颇重,入手沉坠,长钉尖锐,可谓利器。
作者有话要说: 熬了个夜,唉,仍是忙成鬼
第53章 暗涌(九)
雷刹摆弄着烛台, 似要将它看出一朵花来, 又递给风寄娘:“你试试高举对准咽喉。”
风寄娘依言举起烛台对着自己颈项,见雷刹目光中露出一点失望, 失笑道:“副帅,奴家作的仵作行当,一身力气不输壮妇, 怎好与深宅贵妇相论。”
雷刹先是点头, 觉得有理,想了想,却又摇头:“萧孺人并非娇养的贵女, 入王府也不过农女,不应是弱不禁风浑没半两力气?”
“这倒不好说。”风寄娘道,“依着王妃的调查,萧孺人在娘家虽帮忙各种活计, 也大都是女工,萧父这般迂腐,想必也不会让女儿在外抛头露面做粗重农活。可惜, 萧孺人尸骨零落,无处可寻, 否则倒可查验一二,烛台入喉, 伤到喉颈,说不得在颈骨处留有痕迹。”
雷刹经她一说,问王府管事:“萧孺人身边的侍女尸骨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