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为储君,他为亲王,将来,孤为君,他为下臣,竟敢行刺杀之事,罪无可恕。明德殿是孤的起居之处,殿外才有侍卫值守,殿中只有内侍宫婢,他们阉人女流,惊吓不已,孤故意扬声令他们不可妄动。殿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哪处不是孤所熟知,孤故意引他到假山,三弟又愚又鲁,果然上当,追了上来。”
“那处假山不过二人高,跌下去至多摔个手断脚断,于性命无忧。”姜决摊开手,“他行刺,孤避走奔逃,不得已才将三弟推下假山,事后,阿父自会为我做主,与我公道。”
“岂料,三弟跌下山后,后脑撞到尖石,不多久便毙命。”姜决道,“我初时还道他装晕避祸,喝骂几句,又唤御医,经查才知三弟身死。”
雷刹问道:“虽说假山嶙峋有断石锐物不足为奇,某还是觉得过巧。 ”
“孤当时也有此疑,令查后花园是哪班内侍打扫整理,只是,重刑之下仍旧问查不出,想来确实是意外。”
方老国公在旁听得一声冷汗,急道:“幕后定藏黑手。”越想越是可疑,越想越是心惊,问道,“殿下少时自律,怎会服用五石散,为何人所诱?”
姜决一怔,疑惑回身对着方老国公,来回踱了几步,苦思后道:“孤竟记不大清。”
第57章 暗涌(十三)
姜决锦袍金冠, 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暗灰的天:“斜阳将西去, 黯然生思愁。可惜这天,阴云满布, 不见一线霞彩。你们说,谁要害孤?”不等雷刹等答话,张开双臂, 阴恻恻道, “错了,孤错问了,孤该问的是:谁不害孤。”
风寄娘见他又要发火, 道:“太子殿下,五石散是违禁之药,轻易不得,殿下怎会不记得何时开始服用?再者此药有瘾, 停后牵肠挂肚,烦躁不可度日,殿下的药是哪来的?”
姜决绕着风寄娘转了几圈, 神情莫测难料,道:“孤是太子!孤是储君!不过五石散, 又怎会是“轻易不得”之物?”
“敢问殿下初时服药可是为人所诱?”雷刹问,方老国公跟着看向姜决。
姜决偏了一下头, 他看似平静,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却因情绪激动透着绯红,他的脸就像一张完好的面具, 险些炸开无数的裂痕,但是,姜决动了动眼皮,漫不经心似得道:“这又如何记得。”
方老国公急道:“殿下如何不记得?那诱使殿下服药之人,必是个包藏祸心的奸佞小人,害殿下到如此境地,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啊。”
“外祖父可记得多年前饮过的美酒,吃过的佳肴?”姜决反问。
“这……这……”方老国公道,“这二者间如何并论?”
姜决垂眸轻笑,感叹道:“这些口腹舌尖,世间难得之物,常人品一其二便回味无穷,念念不忘,于孤却是唾手可得,只要透出一二意味,便有那些察颜观色之徒费尽心思奉于孤前,你们说,孤又怎会多费半点心思去记去在意?”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以至,显得方老国公和雷刹风寄娘的问话那么多余可笑。
方老国公在那结舌拭汗,雷刹却没错过姜决语气里一丝的诡异与眼底藏着的一丝毒恨,也许他当初偶尔踏错,也许他另有打算,故意隐瞒。雷刹转着心中的念头,若是太子自己之过,他无置喙之地;若是他人别有用心,又是一桩隐密,姜决遮遮掩掩的,定然牵连甚大。思虑过后,雷刹压下这节,问道:“不知殿下入善佛堂服用寒食散可有定律?抑或有他人知晓?”
“妙啊。”姜决转过身对着雷刹,抚手称赞,“雷副帅此问切中七寸要害。”又无限遗憾道,“可惜你我无缘,不良司十二卫若在孤的手中必然大放异彩,重拾昔日风光,胜如今抓贼寇宵小不知其许。”
方老国公听得冷汗涔涔。
雷刹冷静提醒:“殿下,如今的不良司早没有了十二卫。”
姜决叹惜:“也是,阿父此着不谬啊!”
“殿下……”方老国公欲哭无泪。
姜决满不在乎道:“外祖父何必慌急?孤如今除去项上头颅还剩得什么?猪犬般匍匐行宫冷殿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方老国公忙出声安慰:“殿下不要乱了方寸,如今桩桩件件陆续浮出水面,殿下也是遭人所害,怎会没有转圜余地?圣上对殿下,是爱之深才责之切啊。”
姜决大笑,笑意中满是悲凉,扶着方老国公,问到他的脸上:“外祖父,外祖父!您老可知五石散于康健有损,你寄予厚望,将方家百年前程尽数押上的大外孙,寿数未必如你疼爱的小九。孤与九弟,不定哪个更长命。”姜决越想越觉此事有趣,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老国公灰败着脸,哀然道:“举儿,诚然我方纬眷恋权势富贵,有谋求功利之心,难道对殿下便无一丝血脉亲情相顾?殿下是老朽的亲外孙啊!”
姜决似有动容,站那阴晴不定。
方老国公又语重心长道:“殿下如今郁郁颓然,一撅不振,岂不遂了暗处小人诡谲之心,令亲者痛,令仇者快。”又一指雷刹,“副帅既奉圣上之命查案,殿下的种种委屈,圣上定知啊。”
姜决转了下眼珠,掩袖道:“是孤辜负了阿父厚望。”
雷刹脸上结了一层的厚霜,姜决时好时歹,似疯不疯,一举一动看似癫狂,又似特意而为,承平帝得知后,说不得又生怜惜。他的面具,揭了一张又戴上另一张,发了会疯后,又揣上沉稳储君的脸面,坐那道:“那时孤服药,所知者倒不多,曾安是孤的贴身近侍,他自是知晓……”
方老国公皱眉道:“曾安怕是有疑处,老臣乞殿下细查。”、
姜决摇了摇头:“不,与他无关,曾安也曾跪求孤停药,诉说其害,只是,那时孤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他眼眸一亮,又悄然黯下去,道,“曾安劝不下孤,只得为孤遮掩,他怕孤所服之药来路不明被掺杂多余之物,便嘱托他的义子曾午寻来丹砂等物,为孤配药。”
“那曾午其人?”雷刹问。
姜决道:“死了。”
“死了?”雷刹与风寄娘齐声,“这般巧。”
姜决沉吟了会:“你二人疑心曾午之死有异?曾午是得肠澼亡故的,曾安还着实伤心过一段时日,还与孤道: 他是无根之人,认个同姓的义子,好为他养老送终,谁知半道身亡,怕是命里就该绝后。此后也有小内侍图曾安之势,拜他为父,都让曾安拒了。”
“得肠澼者或是外感时邪,或是茶汤不洁所致。”风寄娘道,“症重不治者不在少数,粗略过耳,倒无什么异处。”
姜决点了下头,道:“再者,孤借口礼佛服药,初一十五必入佛堂,有心人确实可推断个八九不离十。”
“服五石散必会行散,入夜西景院湖边凉风习习,殿下不耐佛堂闷热,沿着湖岸发散药性确实是上选。”风寄娘道。
姜决闭了闭双目:“湖边水榭还系着几叶扁舟,孤常从佛堂行至水榭,乘舟夜游。”
其时姜决还不似现在这般无所顾忌,服用五石散是大忌,从借口礼佛再到乘舟湖中,确实能更好地避开众繁杂耳目。
雷刹与风寄娘均静默不语,姜决在此事没必要说谎欺瞒,他二人越想越感醇王旧案似有一只手牵着无数的线在那拉扯拨鼓,锣声中演了一场傀儡戏。
姜决不喜不怒,这样反常的平静倒让人心惊胆颤,不知他又酝酿着什么骇人听闻之举。
唯有方老国公抖着胡子,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想着行宫的一点一滴定会有人一字不漏地报与承平帝,绝处才可逢生,太子未必没有柳暗花明的机遇。方老国公看姜决的眼神越发怜爱,连着腰背都挺了不少,思索着回去后召集幕僚出谋划策,好让太子一步一步重拾往昔。
“太子妃怎还没来?”姜决忽然问,猛得抬头扬声道,“殿外的狗奴,你们可有传信,连着你们这些阉人都要作贱孤?”
一个内侍近来先是一退磕头求饶,再小声道:“回殿下,太子妃道既有客至,自要整理仪容,才不失礼数。”
姜决挥退内侍,噗得笑了:“这便是贵女,不好,不好,只慕春时鲜妍不识秋底寒霜。”以掌遮着嘴,悄声对雷刹道,“她以为还能好好做着她的太子妃呢!可笑,可笑至极。”
雷刹一板一眼道:“太子妃注重礼数,卑职等人等侯便是。”
姜决吃惊:“副帅不觉李氏可笑?”哼了一声,笑着指指雷刹,“孤还当雷副帅是实诚之人呢,副帅,君子交,贵以心。”
风寄娘低首偷笑,雷刹一张俊脸木得跟棺材板似的,背在后面的手却青筋直暴,显是被姜决给逼的,偷偷将一枚珠子塞进他的手中。
雷刹有片刻的诧异,用眼角余光瞥了下风寄娘,手中的珠子不知何物所制,触手微凉,似有静气之用,纳入掌中,牵起嘴角算是致谢。
第58章 暗涌(十四)
太子妃李氏大妆云鬓, 昂着头, 微扬着下巴,神情倨傲, 她看上去似乎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太子妃,然而,她的脖颈显得过僵, 背挺得过直, 姿态过于刻意。她勉强支撑着她的高傲,不让自己瘫软散架。
姜冲与她感情平平,得意时二人便常有争吵, 太子妃怨太子寡恩,太子嫌她短视无能,当然,姜决的眼睛生得高, 等闲哪有几人能入他的法眼,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现在她盛装而来,缓缓坐在姜决身侧, 看似平淡的眼睛跳跃着一小簇火光,连着脂粉掩盖下的脸上都透着红色的希翼。
姜决在旁支着头, 戏谑地看着她,太子妃心里的那点跃动极大地取悦到了他。
雷刹揖礼后, 问道:“圣上下旨重查醇王案,东宫旧宴有些细节想问问太子妃。”
太子妃眼睛里的那点迅速暗了下去,失望不已, 她还以为承平帝怒火将熄呢,恍惚地反问:“萧氏之事?”
“正是。”雷刹问道,“太子妃可还记得萧孺人出事时,宴中诸位是否有听到一声惨叫?”
提及萧氏太子妃李氏略有不自在,忆起往日的鲜花着锦,再对比今日行宫瑟瑟冷风,更添愤愤,想要发怒又怕失了身份,皮动肉不动地道:“原本这事是一桩丑闻,我并不愿重提,既然雷副帅奉旨查案,我自是有问必答。当初萧氏故意离座,诱太子犯错,故意出声引我们前去查看,好污损太子名声。其计不谓不毒。”
雷刹握着掌心微凉的珠子,道:“太子不如只说昔日旧事。”
李氏将嘴角往下一撇,高高在上地看了眼雷刹,斥道:“雷副帅好生无礼。”转脸对姜冲道,“殿下任凭这等兵家子出言粗鄙,羞辱您的发妻。”
姜冲朝她一挤眼,怪声怪气道:“太子妃,副帅是为查醇王案来的,你这般漫不经心的,为着你这张粉白脂香的脸错了关键,说不得,孤就成了凶手。孤倒无所谓,孤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血,手足的血是红的,他人的血也是红的,并无多少分别。只可惜,爱妻,你就要和孤在行宫幽禁至死。哈哈哈!”
“你。”李氏扭曲了脸,“殿下讥笑妾,殊不知殿下又好到哪儿去。”
方老国公颤地跪倒:“殿下,太子妃,正事要紧啊,正事要紧。”
李氏再鲁钝也知晓事关东宫一脉安危,收起沸腾的怒意,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看姜冲的脸,姜冲已经疯了,还试图拖着他们一起疯。
“事隔多年,细枝末节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萧氏不胜酒力离座,也不知过了多久,醇王妃担心起来,正要遣人寻找,便听到一个女子凄厉的叫声。我当时心中正有些恼怒……”李氏轻蹙了下眉,向雷刹与风寄娘解释道,“醇王妃殷氏最爱惺惺作态,喜爱摆出贤淑大度的模样,众贵妇中似只有她宽容有度。醇王几将萧氏捧在手心里爱惜呵护,她倒无一丝嫉恨,反倒对萧氏多有照拂。我不喜她的作派,心里本就存了恼意,谁知宴中竟还有人生事,一时气愤,便亲去查看。”
李氏的声音满是空洞,往昔如梦,园中灯如星落,她的华服拖在地上,拂过玉色栏杆,怒冲冲地领着一众贵女去看哪家哪户的娘子不识礼数,竟然敢在东宫宴上闹事坏她的兴致。结果,水榭那里,是她衣衫不整的丈夫和叔叔的妾室。
她的脸面和得意,尽成落花。
“圣上疼爱醇王,竟没当场问责萧氏之罪。”李氏扫了眼姜冲,“萧氏总算还要几分脸面,畏罪自戕,到底还是折损了殿下的名声。德容德容,德在容前,有空前之貌,无德也是枉然,害人终害己。”
风寄娘在旁静静看着李氏,见她竭力保持贵人之姿,说起萧氏时除了恨意,恼意,竟还有一丝悔意,她做过什么?当下问道:“太子妃似极为不喜萧氏?醇王府杨孺人还道太子妃曾声称要为她出气,令萧氏出丑。”
李氏银牙暗咬,目光不善地落在风寄娘身上,思考片刻后道:“我是不大喜爱萧氏,因此,暗地吩咐侍婢将掺混的酒递了原先的淡酒。”
东宫宴请的是女客,自不会备上烈酒,雷刹道:“混酒易醉,萧氏本就是不胜酒力。她既醉,因此不敢留在座中,生怕失态。”
姜冲呵得一声笑,李氏挺直的背都弯了一点,扬起脸强自镇定道:“我与萧氏素不相识,自不会无缘无故害她,只不过,稍加捉弄,令她出丑好博人一笑罢了。”谁知,萧氏避座吹风,遇见了姜冲,做出这些丑事。李氏每每想起,都暗悔自己的多此一举。
“我只是换了萧氏的酒,余者,无一丝出格之事。这是实情。”李氏道。
雷刹道:“太子妃之说,卑职定会查证。”又问,“太子妃宴中听到尖叫,当时可知是萧孺人?”
李氏微怔,连着姜冲都抬了下眉。
“不知,我只以为宾客中的无礼之人。”
“萧氏的声音如何?”雷刹问。
李氏道:“婉转莺啼,清脆悦耳。”她定定地看向雷刹,“女子尖声高叫想来大同小异,对此,我一直不曾放在心上,经副帅问,我细思后:那声音确实不像萧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