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刹摇头:“回殿下,卑职不知。”
“老国公,你可知何谓回春茶?”
方老国公心里难受:“老臣不知。”
“这位小娘子,你知何谓回春茶?”姜决又笑呵呵地问风寄娘。
风寄娘不知他为何有此问,道:“煮茶先碾后筛,筛下的杂茶弃而不用,富贵人家的下人收集卖与街市,再与劣茶混在一起,煮后有好茶茶香,民间取雅名叫回春茶。”
“半分不差。”姜决抚掌一叹,重取过茶杯,将它移近烛光,喃喃道,“如今,孤王所饮就是回春茶,既是弃茶,哪能回春!”
小内侍已吓得脸色煞白,连连磕头:“殿下,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
姜决摆摆手,出了会神:“与你何干!你去吧。”
小内侍喜出望外:“谢殿下饶恕,谢殿下饶恕。”他又连磕几个头,爬起来正要走,姜决忽得地抽出榻边的长刀,一刀砍去小内侍的头颅。小内侍连□□都来不及,已经尸首分离,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意。
这下惊变突起,连雷刹都不及反应,方老国公更是脸上血色尽褪,跪倒在姜决跟前,拉住在他的手腕,声泪俱下:“殿下,殿下,你这是你这是…”
雷刹让风寄娘往后退几步,上前夺去了姜决手中染血长剑,姜决也不反抗,松了手,双手搀起方老国公道:“外祖父,怎这等形容?这巍巍皇城之下,都是累累白骨,外祖父不应习以为常吗?为何大惊失色?不用装!这冷宫寂寂,只剩风声呜咽,无人注目。”
方老国公泪下,垂头不肯起身:“太子,你糊涂了啊。”
外面守卫听到动静,面无表情地进来抬走了尸首,似是早已见怪不怪。 雷刹怒火中烧,他本就长得不善,一生气更见狠戾,将长剑归鞘,问道:“在太子心中人命连着草芥都不如?”
姜决扭头,忽地一笑,指着雷刹道:“雷副帅,原本你应听命于我。不良司自无到有,历来或为天子所掌,或交付与太子。偏偏到了孤王这,阿父却将不良司交给了小九,这是何道理?莫非孤王不配?还有徐知命这老匹夫,视孤王为无物,唯小九之命是从。”
方老国公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血都要呕出来,抓着姜决的手道:“殿下,九王病弱之躯,如春日残雪,圣上怜爱才将不良司交付,不过慈父之心罢了。”
“外祖父,孤也痛惜小九。”姜决满脸的可惜,仰着头,眼中依稀有泪,“小九,可惜了,这些个兄弟,也只小九能与孤比肩。老四、老五几个,哼,一个比一个蠢,不过酒囊饭袋,废物罢了。”
“殿下慎言啊,殿下。”方老国公一头重重磕下,哀求不已。
姜决蹲下身,寻手巾不着,拿衣袖亲为老国公拭泪,笑问:“外祖父,若非小八是个蠢笨,小九短命,您老还会这般痛心疾首为孤王奔走?”
方老国公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姜决看着他为难狼狈的脸,噗得狂笑出声:“哈哈,孤王就知如此,寥寥高堂上,凉风入我室,何况如今乎!”
雷刹上前一把搀起血污中的方老国公,凉嗖嗖地道:“建业三十年秋,明武帝杀太子晋,其罪犯上;延兴十六年冬,孝光帝二废太子昭,流放夷州,十八年,太子昭薨,其罪为失德。太子殿下比之晋、昭二人如何?”
姜决大怒,死死盯着雷刹,一步一步逼近:“你好大的胆,你言中之意,孤王该死?”
雷刹不惧,再问:“圣上仁善,殿下为子肖父几分?”
姜决冷笑几声,赤着脚踩着满地的血重又伏靠在榻上,长叹一声:“孤是不肖子啊!孤为何要肖?圣上……”
方老国公再不顾上下尊卑,扑过去捂住姜决的嘴,厉声道:“太子,你是魇住了。”老国公的眼中满是祈求之意,一滴老泪落在姜决的脸上,姜决像是被烫到,打了个哆嗦,安静了下来。
侯在门外的几个内侍胆战心惊地悄声进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响动,麻利地收拾了一地狼藉。一个眉清目秀,看上去岁数极小的小内侍掩不住心中的惧意,抖着双手跪在榻前要为姜决擦拭沾血的双足。
他实在太小,又实在害怕,失手将软巾落在盆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姜决的衣摆。小内侍张了张嘴,死白的脸上凝固着可怜与惊骇,整个人僵在那,吓得连求饶都忘了。
雷刹与方老国公正暗道不好,刚要要求情,谁知姜决温言道:“无妨,不过小事。”伸出双脚,让小内侍擦洗,还笑问,“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指派行宫来侍侯孤?”
小内侍呆了呆,这才想起什么磕了个头,细细为姜决擦去血迹,又恭声答道:“小的……奴婢不知。”
“也是可怜。”姜决随手解下一块佩玉,“赏你了。”
小内侍呆愣愣地告退,很是迷茫不解。
雷刹将眉毛皱得死紧,姜决忽然戾气化春风,春风又化雨,一派温润有如君子。
“那奉茶的内侍别有用心。”姜决还好声好气跟雷刹与方老国公解释。
方老国公被自己外孙这翻脸如翻书,忽晴忽雨的作派惊得犹如身梦中,下意识问道:“殿下之意?”话出口,醒过神,直恨不得给自己嘴巴一嘴巴,这多的什么嘴。
姜决大吃一惊,像是不解方老国公竟有此问,道:“外祖父,你不曾见他以回春茶暗讽孤是废弃之人吗?”
方老国公的苦意从心往外翻涌,木然道:“老臣愚钝,不解此节。”
姜决这点春雨只下了几息,又阴云满布,在那阴恻恻道:“也不知哪个洞里钻出的鼠辈,也配做孤的近侍,敢为孤奉茶。”随后又掩面低泣,“阿父狠心,杀孤亲信,曾安伴孤一道长大,掏尽心肺,阿父一道令下,他便人头落地离孤而去。孤身边,唯他可信,阿父断我臂膀。”
姜决口中的曾安是他深为信赖的贴身近侍,剔骨一事后,承平盛怒下接二连三处理了姜决身边人。
雷刹将心中浊气缓缓吐出,揖手道:“殿下,卑职奉圣上之令,查醇王旧案,望殿下为卑职答疑。”
姜决更加悲怆,萧索问道:“阿父真的疑心老三是孤杀的?阿父不信孤?”
雷刹不答,自顾自地问道:“追根溯源,此事因萧孺人起,不知殿下可记得东宫宴时与萧孺人遇见时的详情。”
姜决将乱发往后脑后拢了拢,轻鄙道:“不过一卑贱女子,孤哪还记得清啊。”
雷刹直视他道:“殿下,萧孺人案内藏蹊跷,她孤身在水榭,有许多不合理之处,说不定此案另有玄机算计,针对的人不是醇王而是太子殿下。”
姜决听后,癫狂的意态消退,稍直起身,却没有应声。
一旁的方老国公反倒精神一振,忙问道:“副帅的意思,殿下也是招人算计引得兄弟反目,着啊,殿下虎狼环伺,有人设下巧计实不为奇。醇王虽意外身亡,太子这些年却耿耿于怀,以至左了性情,做了好些错事。”
雷刹看向方老国公的目光里,讥诮挡也挡不住,方老国公也知自己这话厚颜无耻了些,老脸微红后又感姜决喜怒不定真有这缘由。
倒是姜决很有自知之明,不屑地一扯嘴角,道:“醇王也配孤移性。”
姜决得承平帝喜爱,早早封了太子,决不是仅仅为嫡为长,仅论才学六艺,姜凌都逊他一筹,少年时姜决博文广记,出口成章,于君道民生亦有不错的见地,东宫三师没少交口夸赞。
他现在虽喜怒不定,狂躁易怒,耐下心将雷刹的话在腹中一个思量,犹疑不已,冷静下来端身而坐,问道:“副帅查出什么疑处?”
雷刹知不能随姜决问答,道:“确有些许疑处,要与当时之事互佐才好下定论。”
姜决轻笑:“雷副帅这是要诈孤的话,这可算以下犯上。”
“卑职不过忠君之事。”雷刹回道。
“也罢。”姜决哼了一声,“你要问孤什么?”
“敢问殿下那日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东宫西景院的水榭?”雷刹问道。
姜决黑沉着脸,眸中蕴着阴霾,盯着雷刹没有回答。
一直在隐在雷刹身后的风寄娘探出一张脸,出声道:“殿下不便作答,奴家说不定可代为答之。”
第56章 暗涌(十二)
一时殿中几人不约而同看着风寄娘, 姜决幽深的双目翻涌着层层乌云, 他搁置在一边的双手青筋暴起,像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拔剑杀人。
雷刹暗暗警惕, 姜决阴睛难料,如一只穴中困兽,料知自己不得脱困, 放任自己做下种种恶行。
风寄娘一笑, 缓步行至案边莲瓣香炉,掀开炉盖,道:“这香里掺了冰片, 薄荷,柑桔,还有一味凉犀,燃之, 有如冬日清晨一缕夹着冷霜寒意的凉风,一扫倦意昏昏,清凉醒神。此香名谓冷犀, 多为夏秋所用。”炉美精美錾刻的花络纹样丝丝可见,伴着一捧淡烟, 经脉一般,“冬日寒冷, 冷犀香大都束之高阁,留待夏暖秋躁,只一类人不在此例。”
姜决仍不作声, 坐在软榻上,如同美玉雕就,他身长俊秀,姿容威仪,这样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寒风透窗吹拂身上衣袂,似有出尘之态。
方老国公想到什么,蓦地睁大眼,更感痛心。
风寄娘道:“殿下惯服五石散,当年东宫旧宴,撇开众人孤身在善佛堂礼佛,礼佛是假,服用五石散才是真。”
五石散原本是医治肺寒的虎狼药,性燥而烈,服食不惧天寒,还需缓带解衣疏散药性,久服使人失智。
雷刹回忆殷王妃与小杨氏的话:“难怪那时殿下衣衫不整,面色潮红。”
“五石散还有催情之用。”风寄娘补上一句。
方老国公闭了闭眼,喉中泛起一股腥甜,强行咽回肚中,只感头重脚轻,慢慢矮身倚着凭几,轻不可闻道:“举儿,你糊涂了啊。”
姜决扬起一边的长眉,嗤笑:“你们又怎知此间妙处。”他微抬着脸,回想一番旧事,道,“孤是无意间遇见萧孺人的。”
“太子妃无所事事,只知三天两头设宴招待女客,歌舞升平欢声笑语,热闹得如同数万只蝉虫在那鸣叫,令人烦不胜烦。”姜决嫌弃道。他那时还不像现在这般无所顾忌,借口礼佛避入善佛堂,一来能讨承平帝的欢心,二来佛堂净地,孤身在内也不引人注意。“佛音中,孤王似身着羽衣,脚生祥云,飘然升天,彩衣仙人起舞引路,空中楼阁玉阶金顶。佛堂一景一物,似活了过来,与凡俗所见两种模样,那墨水聚在砚中,化龙形游动,佛经一字一句都有知觉与孤相熟,便连一粒尘埃,都自成世界。”
姜决迷醉熏然,他的眼前似有一卷仙境徐徐展开,他兴致勃勃地描述这处的仙树,那处的琼楼。
“孤王身轻,不堪受衣。”炉中冷香将姜决又拉扯了回来,佛堂闷热,他服了五石散,更是如坠火炉,衣衫擦着肌肤,似生麻刺,便脱得只剩一件单衣,敞开衣襟,顺着河岸急走。不知怎的,就到水榭,面前神女凭栏,眼横千里秋波,邀他同赴巫山,许一段仙凡尘缘……
风寄娘出声:“殿下。”
雷刹看了眼姜决:“殿下先时可曾听闻萧孺人之名?”
“哈哈。”姜决大笑出声,笑不可抑,等笑够了才擦掉笑出的一点眼泪,摆摆手道,“是孤王之过,将萧氏比作神女,有辱仙神了。萧氏美名,孤王自有耳闻,醇王自得了美人,又是得意又是遮掩,逢宴饮便夸耀自己有绝世佳人,众兄弟起哄,他又左推右搪,将萧氏深藏宫院,可笑至极。”
“还有萧氏兄弟二人,更是跳梁小丑引人发笑,就同两只去了毛披了人皮的硕鼠,被老三带入席中,摇头摆尾结交权贵,在孤面前更是大肆夸耀萧氏美貌,这二人以为萧氏艳绝天下,引得世间男子纷纷心折,赠金玉权势,小人野望可笑至极。”姜决想了想,又道,“这二人鼠目寸光,许是自己的龌龊心思,也许是有心人授意,可惜这二人现在尸骨化泥,倒不好追查。”
雷刹道:“殿下撞见萧孺人时,不见得以为是什么神女。”
姜决轻蔑道:“星河水榭,盛装丽人只身愁对春江,怎么看都是有意为之,特意等候 。”
雷刹与风寄娘双双都知姜决还有一些话不好直说,不过,料想那时他服了五石散,浑身炽热,□□高涨,看到萧孺人在水榭,认定她别有居心,自是不会做什么正人君子。
“孤当时只以为萧氏欲拒还迎。”姜决咬牙道,“不曾想,拉扯间引来太子妃与殷王妃众人。”
雷刹怀抱长刀,怀疑道:“萧氏惊拒尖叫,殿下竟还以为她故作姿态?”
姜决静默一会,沉声道:“萧氏当时哀泣躲闪,倒不曾村妇似得大喊大叫。”
雷刹与风寄娘对视一眼:“殷王妃与杨孺人都道在座中听到一声尖叫,这才生疑,赶过去看个究竟。”
方老国公抖着声道:“这定是个局啊,怕是所谋甚大。”
姜决唤来内侍,一面叫请殷王妃,一面又命束发更衣,坐那正色道:“孤当时只以为萧氏,甚或三弟使计陷孤王不义,自是不肯退让,与他针锋相对,据理力争。阿父闻讯而来后,说萧氏过美近妖,便要将她处死。三弟以死相胁;阿父要将萧氏囚禁,三弟又寻借口要将萧氏禁于醇王府。孤见他这般行事,更是认定三弟有意为之。”
“阿父过仁,少决断,若是处死了萧氏,此事应另有天地。”姜决慢声道。
承平帝一心和稀泥,醇王不满,连着姜决都有微词。
“那醇王死?”
姜决一挑眉,没好声气道:“孤在殿中休憩,太子妃聒噪,在孤的耳边喋喋不休惹人焦躁,孤训斥了她几句,她又哭哭啼啼个没完。孤心中无比厌烦,兄弟陷害,发妻胡缠,遂挥退左右一人图个清静。”
“醇王这个蠢物,竟跑来东宫寻衅,孤本想羞辱他一番,谁知他怀中竟藏着短刃,意图杀孤王。”姜决摁下心中怒意,话语藏着一点晦暗,他道,“三弟好武,又爱斗勇,孤当时手无寸铁,只好奔逃至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