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雷刹本以为以朱申的行事脾性,必定早早来不良司耀武扬威,结果左等右等只没见人来,到得午时过后,不良司一个小吏飞也似地跑到正堂,胡乱行了一礼,大声道:“副帅,宫中出了大事,太子殿下杀子伤女罪己,自请流放边城。”
 
 
第70章 暗涌(二十七)
  姜决的疯狂与冷血令人毛骨悚然, 他夜半执剑刺死了皇长孙姜苷, 后举剑断了女儿姜茴双腿,太子妃连惊呼声都发不出来, 直挺挺地晕厥了过去。
  姜苷睡梦中被一剑刺心,却未当场毙亡,睁着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姜冲, 眼中满是泪水乞求。
  姜决微笑, 拿手捂住他的双眸,然后安抚道:“阿蜕,你乃天之骄子, 阿父不忍你以后沦落尘埃仰人鼻息过活,阿父先护你一程可好。”
  他说毕,又一剑抹向姜苷的脖子,随后小心抱起姜苷的尸体, 跌跌撞撞到行宫宫门处,跪倒在地,凄声道:“儿姜决跪乞君父一面, 儿有冤啊。”
  满宫的侍婢见此情形个个灰败着脸,料知黄泉路近, 纷纷无声地跪倒在姜决身后,行宫外的侍卫亦是魂飞天外, 险没将马跑死。
  承平帝得知后一阵天旋地转,、忙令摆驾。对姜决的那点怒其不争全化作了心痛,等见到薄霜中的一身单衣抱着满是血污的长孙尸体时, 承平帝更是如摘心肝,痛不欲生。
  姜苷的鲜血浸染着行宫的地砖,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掀起了帝皇无边的痛心和怒火,也令诸皇子心胆俱裂,战战兢兢地收起蠢蠢欲动的夺位之心,闷头做出鹌鹑来。
  姜凌得到消息的瞬间便将还在府中留宿的瑜王姜准给扣了下来,瑜王妃李氏真是长出一口气,双手合什谢遍诸天菩萨,恨不得带话过去让姜凌将姜准多关几天。
  不过,这次姜准也受到了惊吓,他再没心肺,也不及他那兄长姜决万分之一,亲生的儿子说杀就杀,听闻他那侄子的血一路从寝卧流洒到宫门前。
  姜凌犹不放心,叮嘱道:“八哥,阿父盛怒,你万万不可再多言半句,惹来迁怒。”
  姜准嘴硬嘀咕:“十个指头,我偏生是最短的那个?”他抱怨归抱怨,姜决手段到底吓到他,闷在九王府里吃酒,歌舞是不敢看的,连累九弟他良心难安。
  姜凌又问姜决幽禁后姜准做了哪些落井下石之举。
  姜准不敢过多隐瞒,除却跑去行宫哭嚎外,他倒不曾做什么出格的事,非无心,而无力,朝庭上下哪个敢理他,连他亲外公见到他都头疼,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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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心为姜决筹谋的方老国公吐了一口血吐出来,卧倒在床,支不起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念叨“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朱申也是时运不济,他原本奉命看守行宫,承平帝信重他,又将醇王案交到他的手上,正踌躇满志雄心万丈之时,横遭一记闷棍。
  承平帝的心痛懊悔恼怒无从宣泄,朱申第一个遭了殃,被斥责失职疏忽,挨了二十的杖责。
  徐知命特地赶到不良司,承平帝亲自接了姜决进宫,姜决杀子伤女自请废黜,后着定然会掀起巨浪,不知又有多少朝臣会波及其中。
  宫门紧闭,利剑悬而不落,不知多少人夜不能寐等着宫中传出的只字片语。
  雷刹和徐知命坐在院中饮酒,风寄娘在一旁煮酒,她笑道:“此酒醇厚,酿时在酒中放入一块肥肉,待肥肉润如脂玉时,酒即成。”
  雷刹执酒,语带戏谑道:“难得风仵作的酒没有别样的酒名。”
  风寄娘眨眨眼,笑道:“好酒不易得,奇酒百年不遇。”
  徐知命哈哈一笑:“好酒也好,奇酒也罢,醉人便佳。”
  风寄娘道:“求醉不品酒与牛嚼牡丹无异。”
  徐知命摇头轻笑:“醉后才知酒醇,将死才知己过啊。”
  雷刹不禁想起太子姜冲来,他的心性,阴狠,果断实在令人骇然,诸王确实不及他良多,如若不是品性欠佳,姜冲未必无名君之相。
  “先时在行宫,太子便似知晓幕后黑手,言语之中也有隐瞒。”雷刹道。他那时便料姜决不会善罢干休,只是没想到竟是以子为祭。
  徐知命捻须道:“太子长于圣上之手,自小骄傲非常,经受不得半点折辱,他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处事偏激不死不休。他现在自知已落泥淖,怎会放过与他为敌的人?”
  “圣上与太子父子情深,若是太子知错隐忍,未必不可施为。”雷刹道。承平帝在朝臣群谏下无可奈何处置姜决,其后又有殷王妃要求重查醇王旧案,她虽未明言是太子所为,但真正所控众人心知肚明,即便如此,承平帝仍意图保姜决太子尊位,不过缓缓图之,这是其一;其二,诸王实在无可选之材,只一个姜凌出类拔萃,然而输在康健。姜准?皇四子姜凉,皇五子姜冼……才智、品行皆无可取之处,与姜准不遑多让。
  姜决虽暴戾乖僻,却是有能之人,承平帝自己平庸,对继位者却不愿择无能之辈。
  徐知命看似不管事,知道的却比雷刹要多,他饮尽杯中酒,品尝酒中辛辣,道:“太子服药过久,不过虚壳一副,早已回天无力。 ”
  这是姜决的临死一击,他借着哀势,无论想翻起多少风浪,都有承平帝在后作为倚仗。
  “我们只能看浪高涛天。”徐知命道。
  雷刹一深思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幕后凶手定要借此有所作为。”
  徐知命无奈:“圣上应有防备。”
  风寄娘心神有点恍惚,徐知命这话说得敷衍,再看雷刹神情也是淡淡,知道他也不太相信。
  承平帝仁父仁君,为天子主天下事却并不怎么令朝臣心服,优柔寡断顾此失彼,又是个好和稀泥。他心哀太子,令下难免疏漏,这种要命的时候,朝中又没有什么直臣敢冒大不韪力谏。
  徐知命心如明镜,忽苦笑:“雷刹,凡人难免都有私心,我不外如是。”朝中诸君唯有一人能在此时劝谏君王,那便是九王姜凌,但是,这一劝,怕是要父子生隙。
  姜凌早早没了康健,如再遭君父的猜忌,那他短短余生该如何煎熬。
  徐知命亲近姜凌,半点也不愿姜凌冒失出声。
  风寄娘为徐知命斟满酒,问道:“徐帅,九王心下又将如何决择?”
  徐知命半晌才道:“大王心有牵挂。”
  深宫处有方皇后,深宫外有瑜王姜准,依着承平帝的脾性,姜凌劝诫,他顾忌爱子的康健却难保不会迁怒方皇后与姜准。
  风寄娘垂眸,忠君之士有几何?不良司直隶君皇,但徐知命忠的是九王姜凌,而雷刹,她复抬起头,雷刹恰恰转过脸看向她,心有灵犀间,她知晓,徐知命有方外之态,雷刹却是真正有厌世之心。
  徐知命到底不放心姜凌,勒令不良司上下谨言慎行后又赶去了九王府。
  风寄娘若有所思道:“徐帅与九王之间倒是情意深厚。”
  雷刹道:“徐帅与九王既然师徒之情,又有臣属之义,情份非同寻常。”
  风寄娘点头,难得有晴天,京中却藏风雨,无端生起萧瑟感,雷刹闭着双眸靠在那假寐,他脸上有一点的醉意,苍白里晕着绯色。风寄娘在他身边坐下,取出一只埙,苍凉的曲调呜呜咽咽地响起,吹得人心飘零如风中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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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决一手掀起的风潮带着刀刃让整个寒冬充斥着逼人的血腥味,宫中贺婕妤被赐鸠毒,贺家以谋逆问罪,连诛九族,与贺家有往来的官员几乎遭撤职查办,皇七子姜凅逐放闽州,皇六子被幽禁,太子三师被斥责贬职……
  有冤的亦有遭到迁连的,似乎只有贺家罪有应得。
  贺家世家大族,在前朝之时已是煊赫无比,族中人才辈子,出息子弟拜官朝中,家中小娘子被选君王身侧。到了前朝末期贺家看江山将要移主,背主投向本朝的太/祖皇帝,贺家极有自知之明,百年来行事低调,颇具美名,渐渐又得君皇青睐。
  贺家女进宫后虽无十分宠信,亦有几分脸面,又生下皇二子姜凇,承平帝对此子很有几分喜爱。姜凇六岁时在后花园中玩耍跌落池子不幸身亡,皇子早夭常常不入序齿,但承平帝却追封二子为康孝王,以亲王礼下葬。
  姜凇的死可说是意外,也可说是人祸。那年天寒地冻,宫中池水结了厚厚一层坚冰,几个皇子都还年幼,正是顽皮之时,在冰上嬉戏玩耍。太子与醇王少时就大和睦,二人常起争斗口角,一言不和便要分个高低输赢来,争执时,池中冰面破裂,他二人毫发无损,倒无意将一旁看热闹的姜凇推进冰洞中。
  变故陡生,内侍见机再快,姜凇也已落水,吃惊受冻之下风邪入骨,拖了半月不治而亡。承平帝心痛二子意外夭折,责罚了长子与三子,以亲王礼安葬了姜凇。
  贺婕妤心如死灰,在宫中辟出一间佛堂,常年吃斋礼佛不再邀宠,怨、恨、悔都随木鱼声声点点埋葬。
  然而,贺婕妤从不敢忘却失子之仇,姜凇身亡,太子与醇王不过挨了一次不痛不痒的责骂,这怎能偿还心中的痛恨。
  贺家历经两朝,最知前朝末期的奢靡荒诞,红丸助兴,五石散升仙。她暗地使人诱使太子服用五石散,致使太子狂躁暴戾,东宫宴时太子与萧孺人之间起了争端,承平帝便是被贺婕妤绊住了脚。
  贺婕妤终是报了姜凇之仇,醇王已死,太子也行将就木,然而贺家也随之血流成河。
  此间,无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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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心说幕后之人是贺婕妤?”风寄娘惊疑不定。
  雷刹答道:“贺婕妤已认了罪。”
  他二人并肩而立,一只野鸟落在屋檐,咕啾一声又怆然飞走。雷刹问:“你何时请我饮陈年的酒,说陈年的事?”
  风寄娘却问:“郎君可曾见过京外风光,漠北江南,风沙烟雨?”
  雷刹摇了摇头。
  风寄娘侧首看他,嫣然一笑:“奴家请你吃酒的话,你可愿护送奴家一程?”
  “好。”雷刹想了想,应允下来。天边一个黑影慢慢飞近,他一抬手,那个黑影在空中盘旋几圈,俯冲直下,停在了雷刹的胳膊上。
  这是叶刑司养的鹞鹰,专用来传递书信。
 
 
第71章 石出(一)
  古道, 风沙, 瘸驴。
  叶刑司看看道路尽头一轮昏黄的落日,拿手拂掉嘴唇边的沙尘, 一抬脚,靴底掉了一块开裂得像个鱼嘴,露出他脏兮兮, 破了好几个洞的布袜。
  晚风挟着寒冬的阴寒裹着泥沙一阵一阵地往人身上扑, 迷住双眼,积在发鬓和衣服皱褶间,拿手一拍, 顿时尘土飞扬。
  叶刑司叹了一口气,在道边拣了根枯木坐下,从怀中掏出硬梆梆的一块囊饼,水囊里水也已经饮尽, 只有个皱巴巴的果子聊胜以无。
  阿弃骑在瘸驴上看着叶刑司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出声道:“你一个好好的名门郎君,如今倒似个乞儿流民, 好不凄凉。”
  叶刑司横他一眼,将身上的包袱重系一遍, 里面的那些事物,原本只是薄薄一卷, 可以贴身收着,渐渐地那纸卷一点一点增厚,他接了一截, 又接了一截。怀中早装不下纸卷,他不得不拿油纸包了拿包袱裹好。
  阿弃见他板着脸,有些无趣,从驴身上下来,问道:“你的马呢?”
  “卖了。”叶刑司啃枯树皮似得干咽着馕饼。
  他二人一个为查案,一个为洒故人骨灰,归途竟在城外道上相遇,阿弃还好些,虽风尘仆仆,好歹身上衣裳完好,还有瘸脚驴一头。叶刑司却是凄凄惨惨,衣无完衣,鞋无好鞋,满面尘霜不说,连那匹骏马都不见了踪影。
  阿弃撞着叶刑司后大吃一惊,叶刑司高门了身,叶夫人又爱子如宝,银钱上从不短缺了叶刑司,穷家富路,既出远门行道艰难,身上定少不了银钱,不知怎的,竟是如此模样。
  叶刑司粗糙邋遢的脸上微有红意,他奉命查案,原先只在都城只中,后到郊野村落,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远,他又古道热肠,看不得贫困苦难,每每拿银接济,一来二去,将身上的银两花了个一干二净,后来连马都给卖了。
  阿弃生怕再多嘴,叶刑司怕要发火,再不敢多加取笑,拢了一拢枯草堵了鼠洞,抓了几只肥硕的老鼠,扒皮去内脏,架了火堆烤起鼠肉来。
  “也不拿火把饼烤得软烫些。”阿弃嘀咕着,解开自己的包袱拿了两张饼,找枯枝穿了,放在火边煨烤。
  叶刑司瞪着血糊糊的老鼠肉,半晌无语。
  阿弃哈哈一笑,道:“叶郎君生在侍郎府,怕是从未吃过这等腌臜物,放心,与兔肉仿佛,很有些嚼头。”
  叶刑司又瞪了他一眼。
  阿弃无奈,问:“那你行李中可另有可吃的?光吃一个饼了淡得很。”他生性跳突又不拘小节,伸手就要从叶刑司的包袱里翻吃的。
  谁知,叶刑司眼风带着寒意,怀中刀已出鞘,雪一样利刃架在了阿弃的颈项上。
  “叶……叶……”阿弃僵立在那,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空,他睁大眼,似是不敢相信亲如手足的兄弟会对自己刀剑相向。
  叶刑司也是一呆,瞬间收回刀,冷风掠过,他腰间挂着一只古朴的铜铃发出“嗡”的一声轻响,这声轻响涟漪一般一层一层递开,如泣如诉,如问如答,然后在四野空旷的某一个又近又远的角落似乎有人声回了一声呜咽。
  阿弃回过神来,他有点委屈,又有点讪讪,道:“是我唐突了。”
  叶刑司像一张拉到将要崩弦的弓箭,布满红血丝的眼中透着长久的戒备之后浓郁的疲倦,他的出刀并不是真心所为,是风过后草即动的理所当然。
  阿弃从知事起就跟在徐知命跟前,不知看过不良司中多少的人或事,立即知晓叶刑司怀中的包袱极为重要,重要到叶刑司以死相护。他忙退开两步,等叶刑司冷静下来,这才笑呵呵地将烤得酥香的鼠肉扔给了叶刑司。
  叶刑司接到手里,犹豫了片刻,暗吸一口气,将鼠肉三两下吃个干净。他将鞋袜除下,借着火堆暖暖满是血泡的双脚。
  阿弃蹲在一侧,摆弄着捡来的枯枝,偷瞄了一眼,摸摸仍旧生寒的脖子,咕哝道:“司中的事,阿兄从不瞒我的。”
  叶刑司抬抬眼皮,一板一眼道:“我不是雷副帅。”
  阿弃将嘴一撇,揪下一根草茎狠狠咬了几口,又呸呸几声吐掉,将两只手垫在脑后,道:“叶郎君歇息歇息,我帮你看着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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