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帅,这只是我所能查到的,我不能查到的……”
雷刹看着纸卷上一列又一列的名姓,一个又一个用朱砂写就的卒字,案上的铜铃“嗡”得一声,像孤坟前行僧手摇佛铃留下的悲悯。
第73章 石出(三)
铜铃古朴厚重, 暗哑无光, 它明明不过半指来宽,却显得那么沉, 那么重,不知哪朝哪代哪人所铸,它沉默无声又似含有千言万语。
这是风寄娘所有, 叶刑司临行前, 她托雷刹所交,言道:“这是搜魂铃,寻世间散落魂魄, 搜人间莫白冤屈。”
雷刹不解道:“我以为人死转世。”
风寄娘笑起来,笑里意味不明,回道:“雁过尚且留痕,风生水起涟漪, 何况人?”
但是,叶刑司这次出行,搜魂铃…… 无声。
那些人消散得无影无踪, 无念,无怨。他们出生时或呜咽, 或大哭,继而蹒跚着跌撞着长大, 或庸碌无为,或搏得万贯家产,或通晓诗书, 或家有妻妾儿女成群。他们来得坦然喧嚣,去时寂寂,烟消云消,连半点的不甘都没有。
那些的默然反而令人生怖。
单什与阿弃都头有点发懵,那些鲜红的卒字让他们感到愕然,知晓此案涉及人数过千,可到底隔了层云雾,有点摸不着头脑。
叶刑司闭了闭眼,他本不屑鬼神之道,出去查案时还有点不以为然,即使名录在手,他也不过尔尔,上面所记或生或死的,生者还在人间,死者已归尘埃,哪怕搜魂铃响,夜色下藏在暗处,躲在虚无间的残魂听到铃声,飘飘荡荡地现出影迹与他回应。
除却死者。
叶刑司不曾见过这等诡异的景象,心头骇然,却仍无感,他们无应答,他们许是消失得古怪,可是对于一个个无法回应的已死之人,叶刑司实在生不出多于的怜悯。
直至在一个小村,户主已经垂老,他亦是名录上的人。老者所生子的几个子女,二女已经出嫁,长子应召入伍一去不回,二子溺水意外身亡,三子染疾无钱医治也已西去,留下二老相依为伴。
叶刑司寄宿老者家中,稀清的黍米粥,一碟盐醋长豆,一碟风鸡,这是这户贫家农户一年到头也难得丰盛的一餐。叶刑司拿银酬谢,睡到半夜,听到老妪饮泣,才知老者寿终,他后知后觉地摇了摇搜魂铃。
老者茫然站在床前,看着发白背弯的老伴,叹息一声,与叶刑司道:“过路郎君,托一句话与我老妻。”
叶刑司道:“老丈请说。”
老者魂魄正欲开口,叶刑司只感手背一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脚底背爬到头发丝,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再回过神,老者已经消散。他再摇搜魂铃,铃声荡开,却是死寂的永夜,风声、泣声、喘息声全都消于无形、
等叶刑司再一眨眼,屋内昏昏惨惨的油灯摇着豆大的微火,将老妪身影挤在斑驳的泥壁上,干草垫散发着霉腐的气味,一床破被盖着老者还残留着些些余微的尸体。
老妪悲泣着,她又是平静的,嘴里絮念着:“人老,哪有不死的,好赖去得安生,没病没痛,是老天厚待了,厚待了。”
叶刑司的五脏闷着一团火,发不出来,只将自己的肺腑烧得滚烫,连着悲伤惊愕都化成温烫的灰烬。
他帮着老妪葬了老者,老妪擦泪:“善心的小郎君,老头一辈子没交好运,死了倒遇见好心人,他有幸,在地下可以好好闭眼了。”
叶刑司几乎逃着离开这个小村,不死心地到老者坟前摇了摇搜魂铃,木然地在纸卷上用朱笔写下一个“卒”字。
他消失了,没有逗留,没有不甘,没有怨气,没去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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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刹拍了拍叶刑司的肩膀,单什塞给他一小坛酒,道:“好兄弟,醉上一场,好生睡上一觉。”
叶刑司这才觉得四肢百骸都透着酸疼疲倦,抱着酒坛,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加回到住处,将自己灌得半醉,睡死了过去。
阿弃仔细将纸卷着卷好,雷刹伸手拦了一下,沿着铺开的纸卷慢慢踱步。这些人,来去不同,名姓不同,男女不同,年岁不同,相同的只有出生时的时辰。
这个时辰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戌”时,日夕之时,十二个时辰中最后第二时,天到一更,残阳已落尽,天黑又未黑,物朦胧人闭户,将定又未定。
可是,它又是这么稀疏平常。
阿弃蹲那,也摇着头:“戌时,我也是戌时生的,这犯了什么大忌?”
单什道:“应没什么大忌紧要,听闻早些不良司声势最盛时的十二卫,都是挨子丑卯寅排的,也没见将戌给刨除在外。”
雷刹同样摸不着头脑,单什更是满头乱草,抓抓腮边的胡子道:“这神神道道的,还是要找风娘子,我们哪懂东西南背。”
雷刹略一点头,就见单什阿弃齐齐看着自己:“怎么?”
单什挤眉弄眼:“这风娘子回了归叶寺,我们与她并不相熟,怕是请她不动,还要副帅操心啊。”
雷刹道:“她是司中仵作,与你们一般拿俸禄米粮,有何不同?”
阿弃和单什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单什滚刀肉一块,道:“副帅我们心知肚明,何必遮掩,啊呀,你昂藏男儿便让人家小娘子几分又如何?风娘子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
雷刹满肚辩解之语,正寻思如何反驳,单什早已夹着阿弃走远了。
不过,叶刑司带来的东西确实要风寄娘过目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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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寄娘却不在归叶寺,而是在醇王府。
醇王妃刚见过外客,妆容齐整,高梳的发髻上金钗花钿,宽袖大服拖在地上,她倚坐凭几上,笑对风寄娘道:“我视风娘子为知己,就不与见外了。”
风寄娘也笑着一礼,在她身侧靠着隐囊坐下,侍婢奉上香汤果点。
醇王妃四个贴身婢女随侍在她身前身后为她理妆,其中一个圆脸的小侍女未语先笑,解释道:“王妃家常最不喜着大妆,嫌不利索。”
另一个为醇王妃梳头的小侍女一一拔下发饰,又解开发髻,小心用篦子梳通理顺,拢在一束高高梳到发顶,再压一顶玉冠;眉间三簇用豆娘翅膀剪成的花钿小心揭去两簇,只留中间那点翠色衬着点涂金;螺黛将眉晕成了剑势,凌厉似有锋刃。长裙改换胡服,金玉腰带勒出一握细腰。
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美娇娘。
醇王妃这才满意起身,接过侍婢手里的马鞭,与风寄娘道:“风娘子来看看我心爱的神驹。”
风寄娘欣然同往。
一个长脸侍婢又笑道:“王妃的马没有养在院外马棚,特地在内院空出一个院子由它撒野。这畜牲灵性,再娇惯也吃得苦头,能日行千里呢。”
“胡说,日行千里那就真成神驹,别说世所稀有,纵有焉是凡夫俗子所得。”醇王妃轻斥,“我的马也不过比之寻常的煽马脚程快些。”
风寄娘深深地看她几眼,问道:“王妃要远行?”
醇王妃笑:“风娘子好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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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一族男女老少的人头不能平息承平帝心里的怒火,太子又啼泣乞父君准他远赴边州,承平帝一来不舍爱子去那等苦寒之地;二来太子的康健确实已是残烛,好好将养着都不定能活多久,何况远程行路,怕是要死在半道。
偏偏众朝臣对太子委实心有余悸,上下齐心顶着承平帝的怒火也要摁死太子。姜决实在是太狠了,仅有嫡子都说杀就杀,何况他人?杀蛇不死反被噬,死灰复燃能燎原。
承平帝的憋屈与怒火可想而知,亲信朱申领着圣谕稽查百官,诸王被姜决吓破了胆,一面躲在府中藏头缩尾,一面又生起各样豪情。
即便连一向谨慎的八王妃李氏的母家都心性野望,偷偷命府中供养着的道士为李氏算命推运,道士又是观天象,又是看命盘,悄悄与李家道:王妃命格贵不可言。
李家按捺着心喜,又偷偷告知李氏,将李氏吓得差点摔了茶盏,将母亲给骂了回去,道:“比之乞儿,比之农户,比之行商走贩,我生在李家也算得贵不可言。阿娘快收起妄想,当心遭殃,也不看看你将女儿许了什么样的女婿?肚中满是草包,人头装的猪脑,珍馐佳肴只养出一身脂膏,安生老死已是百千年修得的福缘。”
李夫人还大不服气,太子已经被废,听闻命不久矣。剩下诸王,九王姜凌也是汤药罐,十天里有九天都是病歪歪的,从不在争位之例,至余剩下的……还不是与姜准半斤对八两?他们坐得至尊之位?姜准怎么坐不得。
李夫人左想右想仍是想不通,又拉着女儿道:“若是那位没有杀子,圣上说不得还封个皇太孙出来,可现在……这般局势,国公府也不会坐视不理。”宫中还要皇后呢,承平帝移情也该移到同是中宫嫡子的姜准身上了。
李氏深吸一口气,想想姜准的德行,摸摸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还是将母亲告诫了一番,只在心里祈愿,指望着姜凌能按稳住姜准,别闯出涛天的祸来。
连着往常甘愿喝点剩汤的李家都起了念头,承平帝岂有不知之理,他再平庸也已为帝多年,只要一点的星火,都城之中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这一切都自醇王案起始,醇王妃又是那个当初的架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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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成眼中钉,我自当避之为上。”醇王妃道,“再者,此间事虽未了,早晚也会拨云见雾。”
风寄娘抬头看着云卷云舒,道:“行道虽难,却合王妃的心愿。”
江南雨,塞北沙,苍山雪。
“只不曾想邀风娘子一聚之时,亦是告别之时。”醇王妃言下颇有些遗憾。
“聚也是散,散也是聚,安好便好。”风寄娘笑。
醇王妃将一只锦盒交与她,道:“风娘子奇女子,我是俗世人所有的也是俗物,不敢以金银宝器相赠,盒中之物说不得能解风娘子些许疑惑。”
风寄娘屈膝谢过:“王妃过谦了,奴家多谢。王妃远行如飞鸟归于天,游鱼归于水,心中所愿。奴家身无长物,只有一方驱虫邪的香丸方子有些用处,望王妃不弃。”
醇王妃亲手接过匣子,忽笑:“原来风娘子赴约时便已知晓我要远行。”
风寄娘但笑不语。
二人正心有戚戚时,忽然院门外一阵喧闹,一身盛装的小杨氏一阵风似得卷了进来,怒不可遏地瞪着醇王妃,喝问:“王妃要远行?”
醇王妃点头,道:“王府上下巨细靡遗一一都要托付与杨孺人。”
小杨氏尖细的下巴上一根青筯浮现在那,道:“路有盗匪,池生沼气,林藏毒虫,山生邪祟,但愿王妃远行能好生去好生回,不要做了山魂野鬼。”
她哼了一声,甩袖就走。
醇王妃端得雷厉风行,不过三日就已理好行装,借口访千寺拜万佛为亡夫祈福,厉家上下一片黯然,承平帝暗地腹诽这个儿媳识趣,巴不得她离得越远越好,此生此世都不要回京。
风寄娘遥遥相送。
醇王妃惹了承平帝的眼,连母家都只暗地送来银两,不敢过来相送,一溜车马虽有侍婢护卫,竟也透着冷清。
倒是小杨氏戴着羃篱,藏在树后怔怔地看着醇王妃的车队远离,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她们争过,斗过,恨过,依偎过。醇王妃也好,萧孺人也罢,都是一根一根横在她喉间心上的刺,一个令人食寝不安,一个让她痛彻心扉。现在,她们一个死别,一个生离,只剩她在奢华无边的醇王府独大。
可是,这又有何趣味?
有何趣味?
风寄娘看着小杨氏伤泣,看着一个锦衣小郎君奔出来拉住了小杨氏的手,看着小杨氏收声回府,看着她走了几步回眸远望。
一曲一终,许是此生不再见,许是再见已换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大长章有木有
第74章 石出(四)
雷刹对着叶刑司带回来的名录毫无头绪, 叶刑司睡了一觉醒来后无比颓丧, 单什与阿弃二人擅行不擅思,只会连声催着雷刹去找风寄娘, 偏偏雷刹去归叶寺扑了个空。
饶是雷刹一向冷静也觉得束手束脚烦躁莫明,他早前听闻在悲佛山有山石如卧佛,既访风寄娘不见不如入山看看卧佛。
山中那些墨客留下的提字石刻经风雨侵蚀大都已面目全非, 连着整个悲佛山都满是人宴罢人散尽的荒寂。雷刹远远就看到传言中的卧佛, 上面满积尘垢,一边地上有附近樵夫供奉的一块馒头,已经长毛发硬干裂。
这块曾引得信徒一步一跪的卧佛早早就凋零了香火, 几乎无人再信他。
雷刹本就看不出什么名堂,说是卧佛倒更像牵强附会,山风呜呼,实在没什么趣味。他正要转身离开, 卧佛背后绕出一个俊秀悲悯的和尚,却是归叶寺的一叶法师。
一叶有着出尘的容貌,连身上的僧袍都似乎纤尘不染, 浊世茫茫,人人身染尘垢, 一叶这样过于超然的同样令人生出不安,非我同类。
“贫僧与施主有面缘却不曾说过只字片语。”一叶念了一声佛, 道。
雷刹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道:“某与法师似乎无话可谈。”
一叶的面容上满是佛祖一般的慈悲,他道:“春有花, 夏有叶,秋有果,幼生老死,然副帅却是天地间的异数。”
雷刹有片刻的愤怒,他定定看着一叶,殷红的唇上绽开讥笑:“想必一叶大师从不省己身。”他说罢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他不容于世,这个所谓的一叶大师又强上几分,窝在归叶寺这种诡异古怪的荒寺里,行径诡秘,暗里不知做着什么令世人悚然侧目之事。
一叶怔在那,山风吹动僧袍,他却如入定如千百年不变的石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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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寄娘一到不良司,单什就在那摇头晃脑大为感慨,道:“风仵作回了司中,副帅却往归叶寻访仵作呢。”
“哦,副帅贵足踏贱地,不知是为哪桩?”风寄娘笑问。
单什大笑,遮掩道:“仵作与副帅往来甚密,哪能件件为公,哈哈哈。”
风寄娘轻瞥他一眼,单什记着正事将她领到侧厅,阿弃与小笔吏趴在地上对着名录发呆出神,半晌,一个道:“不如去当初李侍郎府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