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佛子吃完了肉汤,忽想起农户女,问道:阿姊呢?”
  “农户含糊应付。”
  “邻人闻到肉香,过来讨食,与农户道:唉,本想与你商议,易子相食,我到底不及你心硬,你先且饶我一碗肉,改日照旧还你。天热,肉易坏,先分食你家的,再分食我家的,他日再分食他家的,一家继一家,我们便有了奔头。”
  “农户想了想,以为然,答应下来。”
  “佛子在屋中僵硬如石,爬下床,跌跌撞撞到火塘前,锅中翻滚着一锅香肉,肉少骨多可是却异香扑鼻。”
  “他本为救世而来,却成一魔。圣化为一瘸腿老道,与佛子道:天道不可欺,异人降世必伴异象,若你不曾扰世,这两年虽有人祸,却无天灾。因你的狂妄,世间冤魂多生,一世命运顿改,该生者亡,该亡者生。譬如此家农女,她本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因你,成不散的怨魂游荡人间。”
  “佛子悔不当初,寻回农家女怨魂,以神力系自己的精魄,好令她不至于消散于人间。”
  雷刹心中闷苦酸涩,又听风寄娘道:“许是人,许是鬼,许是怪……许天知。”
 
 
第77章 石出(七)
  老者在那沉默, 他那只发白的瞎眼空茫地睁, 叹道:“世人常叹蜉蝣朝生暮死,原来己身也不过如此。那……天道又是什么?”
  风寄娘不答, 一指帛纸:“一答换一问,该是老丈为我们二人解惑。”
  老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出腰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在一只破碗里调出半碗汤汁, 将帛纸浸入其中,垂着头喃喃道:“老朽自小眼盲,父母弃我于荒野, 得好心的乞儿乞食抚养,虽居无片瓦,饥饱不定,也磕绊间从孩提至不惑, 耳顺近古稀,当算得一只太平犬。我观似有风雨来,风雨来, 城郭摧。太平犬与乱世人,当如何?”
  “天道是什么?”老者将帛纸交还给风寄娘, 茫然地在那自问,“人命草芥, 不堪怜吗?”
  雷刹拿回帛纸收进怀中,不去多加理会喃喃自语的老者,扶起风寄娘矮身离开腐臭味的草棚。侏儒静静地侯在那, 他不问缘由,不问来去,提着那盏白纸灯笼,就如黄泉摆渡人,已等了百年、千年。
  鬼市愈夜愈显出那种无声的热闹,不知真假的道士卖着符纸,行医卖着毒物,猎户卖野物也做杀光勾当,老者步履蹒跚,少者不过总角。这些千奇百怪、奇装异服的鬼市买卖人中,一个白衣和尚缓缓行走其中,他衣袍当风,秀美夺目。
  风寄娘与雷刹二人脚步都顿了一顿。
  一叶抬起微垂的双眸,深深地看了一眼二人。
  然后一如鬼市中的那些人,不寒暄、不过问,只当彼此陌路,擦肩而过。
  雷刹皱了皱眉,将疑惑放在心中,由着侏儒不急不徐地将他们送出鬼市,弯弯绕绕间又回到了侏儒那问矮屋前。雷刹付了他一锭银,侏儒接过,拎着纸灯笼进了屋,扭头“呯”得一声关了门。
  屋侧的那群乞儿靠着火堆挤成一堆睡觉,其中一个假似有所觉,睁开了双眼,见是雷刹二人,识趣地重闭上眼睛,发出震天的鼾声。
  雷刹却没有掉以轻心,直至二人离开站在大街上,他侧耳听了听,将风寄娘拦腰抱起,跃上坊墙,不一会便有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一队武侯执刀巡视,领头将领骑着骏马,高大威猛,却是朱申。
  雷刹忙带着风寄娘翻下坊墙,藏在坊内,耳听一人与朱申:“将军,这几坊污糟不堪,多游民贼盗,又有鬼市隐在其中。那鬼市藏污纳垢,匪寇聚首,不如一探究竟,将那些投进狱中,也好还都城一个干净。”
  朱申却不为所动:“多事,我们防的是乱党,那些宵小暂不去理论。”
  先前出声的人失了脸面,喏喏应下。
  雷刹仔细听着动静,确信朱申等人离去,这才打算带风寄娘离开,正要行动间惊觉自己出于武人习惯将风寄娘掩了嘴护在怀中。他只感风寄娘温热的鼻息打在自己的掌中央,樱唇柔软馨香。雷刹几乎狼狈不堪地松开了手,对上风寄娘似有笑意的双眸,掌中的那点温热变成温烫,温烫又变成了灼热,烙成了印记,刻在骨子深处。
  “我……”
  “我……”
  二人齐齐张口欲言,又齐齐休止,风寄娘看着雷刹又羞又窘,倒似邻间青涩的少年郎,于春光中回眸,风轻云淡间满目的暖阳。
  风寄娘好心为他解围:“副帅怎对鬼市这般熟悉?”
  雷刹暗吁一口气:“你也知我是鬼子,自小被众人所弃,遇徐帅之前常在鬼市游荡,我不与常人相类,鬼市里的人也大多不人不鬼,倒比别处自在。”想了想又道,“你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寻我,天涯海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风寄娘讶异,雷刹似在安慰她,话语间满藏怜惜,她将斗篷罩上,将脸藏在暗处。那些过往模糊又清晰,模糊实因岁月长久,日升复月落,寒暑变化间王朝更改,小树转眼参天,城郭楼台倾复轮转,她早已忘却那时的惊惧痛怕;清晰实因她仍记得那日的烈阳,明晃晃地落在干裂的地上,落在似要烧起的茅草屋顶,落在她细瘦的指尖间。
  年年月月,月月年年,她早被世所遗忘,冷眼看周遭的生老病死,恍惚间也是白驹过隙,只有抬头看到当空明月仍是旧时模样  ,才感寂寞入骨。
  风寄娘抬手拉住雷刹的衣角,雷刹回过身来,夜太浓,他收起他的阴郁,他的冷淡,他的坚硬,他待她生出了无尽的温软耐心。
  于是,她顺势投进了他的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脏有力地一下一下随着自己的脉博跳动,如潮水轻拍岸石,击起千重浪。
  雷刹僵了僵,默默地收拢比臂,他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轻浅的,如烟如雾,却偏偏有着暖意。他在荒城中踉跄前行太久,周遭只有荒凉的断壁残垣,转过身,没有来处,前望,不知去向,忽尔有人旧楼阁间凝眸。
  那样荒无的所在,天地间只余他与她二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长度有点不三不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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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石出(八)
  暗夜里的不良司像一个阴暗的巢穴, 一改白日的肃穆, 显得那般地陌生诡异,门房值更差人靠着火炉烤火, 时不时探了探头,见静风静夜,又缩了回去。
  雷刹不知怎得对这熟悉的地方生出连自己都感诧异的警惕, 带着风寄娘跃上院墙时, 心里一突,掉转身离开了不良司。
  风寄娘也不过问,她更信雷刹, 由着他带着自己去了雷刹自住的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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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管事年老耳背,再兼天寒,早早就睡了下去,雷刹也不去惊动, 做贼似得领着风寄娘潜进了自家宅院。
  他常不在家,但裴叔与两个家仆没有来去,各屋都打扫得一干二净, 雷刹的屋子更是日日开窗,时时掸尘, 开门进去没有半点尘腐之气。
  雷刹有点赧颜,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 见屋中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莫名地放下了心,用火折点亮油台, 又请风寄娘坐下,道:“夜太深,家中仆役都已睡下,怕是连杯粗茶也不能招待。”
  风寄娘横他一眼:“奴家还在意一杯茶吗?不过,郎君弃不良司归家,可是司中有鬼?”
  “醇王妃这般谨慎,我们还是小心为上。”雷刹道,他把油灯轻移到案几当中,从怀中取出帛纸。
  二人不约而同地凑过头,帛纸中“鬼街”两字淡去成了浅浅的虚痕,取而代之的却是五个字“六子不良司”。
  “六子,那个东宫小侍?”
  雷刹摁下心中大震,那个六子竟然藏身在不良司中,他将帛纸凑近灯火,片刻即成灰烬,不良司中五六百众,差役仆夫管得并不严,谁能料到他反其道而行藏匿其中。只是,不知道是内里有人接应,还是他自行掩藏身份充当差役粗夫。
  如果是前者……
  风寄娘抿掉纸灰,问道:“司中谁最可信?”
  雷刹仔细衡量一番,道:“单什最为可靠。”
  “何解?”风寄娘追问。
  那点脉脉温情又从雷刹身上退了下去,他如一个旁观客一般冷静理智,道:“单什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他心中虽无小是非,却有大是非”单什既能受辱杀妻,却也为他所认定的大义舍身,“再者,单什行事看似冲率性而为,实则进退之间自有尺度。”
  “那阿弃呢?”风寄娘问道。
  “阿弃无家无国无君无父,心中只认徐帅一人。”雷刹答,又续道,“叶刑司则不与阿弃同,他重情重义一腔浩然正气,家国天下皆是心中牵挂。至于阿戊……”
  风寄娘见他忽然顿住,疑惑看他。
  雷刹笑道:“你别看他岁小与阿弃仿佛,实则算得我的前辈,他与阿弃一般,自小被徐帅领回府中,因他天生过目不忘,武学上却天赋平平,因此极少时就在不良司中做了个小笔吏。”
  他的神情在昏暗的灯火朦胧:“阿戊与阿弃均无父无母,阿弃偶尔还会感怀身世,阿戊却从不将萦绕于心,日日看他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原先仵作李辰李老叔还在时,阿戊与他一老一少常常为伴,二人最为亲厚。”
  风寄娘侧了侧头,问道:“那个六子若真藏在不良司中,只为避祸倒还好,要是另有所图?副帅有何打算?”
  “我打算潜入东宫偷偷见一见太子。”雷刹道。姜决被废后,一开始被承平留在宫中,姜决养了几日后请旨要回被禁的行宫,承平帝心痛难忍,顶着群臣的反对,让姜决暂回东宫。
  “副帅以为太子对此事有过多隐瞒?”
  左右在自己家中,风寄娘又是自己深信之人,雷刹直言道:“姜决虽行事暴戾,所作所为令人毛骨悚然,但圣上诸子之中,太子其能自居第二无人居第一。醇王旧案牵出了贺婕妤,你我皆知此非直相,贺婕妤虽有掺和,却非祸首,怕是太子自己也知道。只是,他气量狭小又睚眦必报,自己命不久矣,恨不得多拖一些人黄泉路上相伴。”
  风寄娘抿了抿双唇,道:“副帅也道太子乖戾,以他心性行事怕是乐见京中腥风血雨,又怎会相帮?”
  雷刹道:“我赌姜决也想知晓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风寄娘摇头:“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这是常人,一个杀子伤女的人,怕是连这点善念都埋葬在了过往。”
  “试试方知。”雷刹也没有多少把握。
  姜决被幽禁时就已经是半疯,杀子后早已全疯,一个疯子是难以预料难以说服的。
  风寄娘笑了一下,取出一个玉瓶交给雷刹,雷刹疑惑接过,拔开瓶塞,瓶中似有一粒药丸,无色无味,倒在掌心中晶莹剔透:“这是?”
  “毒药。”风寄娘双眸闪亮,“此药名为不年,常人服了此药,无痛无觉一年后暴毙而亡,死状凄惨无比。于常人是剧毒,于太子却算得一丸良药,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做这笔买卖,是多活个一年痛苦至极死去,还是苦熬个一两月,然后无声无息猝死?”
  雷刹收拢手掌,笑道:“多谢。”
  风寄娘也笑:“郎君莫要谢得过早,许并无用处。”她眼眸一转,“换作郎君,如何选?”
  雷刹认真想了想:“若是以前自是不要。”
  人心有了牵念,多少一日也胜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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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石出(九)
  姜决无疑是一个天子骄子, 一个暴戾狂躁半疯的天子骄子, 即便他杀人无数、喜怒无常但他还是一个风姿夺目的人。
  可眼前的姜决,像是一具披了一层人皮的活骷髅, 精美的华服空落落的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挂在架上,他高高坐在那, 幽深凹陷的眼睛里满是诡异的光芒, 袒露的胸前胸骨嶙峋。
  一个即将要死的疯子,雷刹如是想。
  “雷副帅?”姜决歪了歪头,他酥脆的骨头似是不堪承受, 咯咯作响。
  “卑职见过殿下。”雷刹揖了一礼。
  姜决像是听了极为可笑之事,在那哈哈大笑,当你正以为他要继续笑下去时,他忽得戛然而止, 阴森地盯着雷刹:“雷副帅,你是在讥讽孤吗?殿下?孤还是殿下吗?”
  雷刹一时无以应对,又揖一礼:“是雷某言语不当。”
  姜决低着头, 呵地一声,道:“不必, 孤如今这个处境,有人愿称孤一声殿下, 也算是难得,令孤忆了起往日的峥嵘。真是无限风光雨打风吹去啊!他们,想将孤踩入泥里, 真是好打算啊。雷副帅,你半夜三更,效仿宵小贼寇,偷偷摸摸地潜进宫中,难道是来和孤赏风吟月的?”
  雷刹不愿和姜决多加周旋,直言道:“大王失势,一是因己,二是因不慎落入他人计算,大王心知肚明,贺婕妤许是伤人凶刃,但她却非执刀之人。大王一击虽中,刺中的许不是要害。卑职翻卷案,思前后,只怕真凶利剑所指,是整个皇家,而非……”
  “与我何干?”姜决打断他。
  雷刹道:“这是国事,亦是大王家事。”
  “那又如何?”姜决反问。
  雷刹词穷,他自认自己薄情寡义,于家于国都是稀疏平常,却也不愿见到朝野生乱,民间流离。可姜决,这天下姓姜,如今朝堂上面坐着的君王他的父亲。
  姜决褪下外袍,伸展开双臂,露出瘦得令人心悸的身体,他的声音带着从地底带出来的潮湿:“我身将死,世间一切都与我无关。人将死,才知这荣华富贵,这名利权势都不过虚妄,都是一场空罢了。这生灵涂炭与孤何干?江山易主又与孤何干?哪怕这饿殍千里血流漂杵又与孤这个死人何干,人死,无知无觉,不过一捧黄泥。副帅低首,问问脚下尘土,能有共情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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