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申丑
时间:2019-04-29 08:39:23

  “孤将从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死物,副帅和一个死物谈天下、谈荣辱、谈得失?未免可笑。”他笑道,“就算孤死后有知觉,隔了阴阳,孤也乐见这天下腥风血雨,子不子,父不父,君不君,臣不臣。”
  雷刹质问:“大王至圣上于处地?”
  姜决感慨道:“阿父待孤之心,孤若负之,禽兽不如。无奈孤将死,阿父垂老,孤思来想去,只有来世才能得报亲恩。今生就让它随风去罢,阿父死后,天下万事就与他无关了,若是孤的那些个皇弟继位,孤管他们死活;若是这天下改了名姓,那更与孤毫无相干。”
  雷刹见他如此,知晓再与姜决说这些大义大情,激不起他心中一丝的涟漪,道:“大王有仇不报,倒是令我报料不及。”
  姜决笑眯眯地坐回去,喘着气道:“副帅不必激我。”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孤也不想知道雷副帅此行为何?孤有心无力,帮不上半点的忙。”
  “大王不想亲看一眼幕后凶手?”雷刹再问。
  姜决确实是疯了,他自知自己死期已近,也不管真凶,不管阴谋,不管身后洪水涛天,反倒盼着这天下越乱越好,好为自己陪葬。
  “人生一世,几多风雨几多晴,于我已是黄昏日落。”姜决叹气,“都道人一走茶就凉,孤的这盏茶,已经冰寒彻骨。”
  雷刹摊开手掌,小玉瓶在他掌中秀珍可爱,他道:“卑职有一药,能延寿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落,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其间不知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多少事伊始,多少事终结。一年之时,对于大王来说,可还够用。”
  殿中忽然变得死寂,连轻浅的风声都凝固成块,姜决静立在那,散漫与嘲讽一点一点从他干瘦的脸上退去,幽暗的目光一点一点变亮,他看着雷刹掌中丸药,像一头荒原上饥饿的孤狼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刻也不能放松。
  “孤的身体经名医诊断,内外皆已枯朽,神仙难救,能撑两个月月就已是上苍厚爱。”姜决慢吞吞地说道,“此药能续命一年?”他眼角抽畜扯动一下,爬过一抹狂喜。
  “卑职保证能让大王多少一年。”雷刹扔下饵。
  姜决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他盯着他的手掌,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问道:“雷副帅有多少药?”
  雷刹叹一口气:“怕是让大王失望,这不是续命灵药,而是断命毒药,恰好于大王有用。”
  姜决的喜悦退如狂潮,眼眸颤动,飞快地计算着得失:“雷副帅好大的胆,竟将毒药献于孤,孤要是一状告到圣上面前,副帅只能到地下当我侍卫。”
  雷刹似没听见他的威胁,将手往前送了一送,道:“卑职不擅欺人,还要与大王说明,此药既然是毒药,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服此药者死状凄惨,不亚于身受酷刑。”
  姜决恶狠狠地抬起头,动了动咯吱作响的脖子:“孤实是喜爱副帅的为人,真恨不能收拢你为己用,甚哀,孤与你无缘啊。”他一步一步走回主位,缓缓坐下,归整好衣摆,扬眉问道,“副帅想要什么?”
  雷刹将小玉瓶放到姜决手边,道:“大王以雷霆之势反击,想必除却贺婕妤,还另有线索。”
  姜决的目光从小玉瓶上游移开来,遗憾道:“真是最毒妇人心,那毒妇使人诱孤服食五石散,深宅妇人手段。真是……罢,虽她欠孤的,永生永世都还不尽,孤也勉强出了一口恶气,这妇人葬送了天下,生灵涂炭的罪难道算不到她的头上,她毁了一个明君,孤本应是个万古流芳的明君……”
  “大王。”雷刹出声打断姜决的癔语。
  姜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转成讥讽:“这妇人哪位布局,怕是自己也不过局中一子,哼。”他斜睨着雷刹,轻声道,“孤,还知道另一枚棋子。”
  “是谁?”
  姜决笑着拿起玉瓶,倒出丸药放进嘴里,像品什么千年难得的珍馐般细细咀嚼,边吃边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那人姓朱,名申,哈哈哈。”
  “朱申?”雷刹难得脸色大变,朱申是承平帝手中的刀,是帝皇最信的人。
  “人比鬼可怕,人心比海难测。”姜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他用锋刃按着自己的掌心,黏稠的鲜血滴敞在精美的地衣上,“你看,自己的刀就不能割伤自己吗?更何况我阿父也不过是个蠢货。”
  姜决说着将沾满自己鲜血的匕首塞进了雷刹手里,似笑非笑地道:“孤送你一人情,但愿副帅早日揪出幕后黑手。”
  匕首上腻滑的鲜血,如同缠绕着几条毒蛇,它们粘在雷刹的掌心,令他厌恶不堪。
  姜决打了个哈欠,似入梦魇:“孤虽还住着东宫,然孤已不是什么太子殿下,自然也配不上太子的仪驾尊享,殿中荒凉,也没多的人手来送雷副帅,不送。”
  雷刹收好匕首,冲着姜决一揖首,拧身从敞开的门窗飞跃出殿,借着茫茫夜色翻上宫墙,不一会就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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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石出(十)
  这几日阴阴雨雨, 难得天有艳阳, 不良司几个不当值的差役聚在一块吃酒吹胡侃,一个道已到岁尾, 新年祭祖过节,又要好一笔银钱;另一个苦着脸诉苦家中娘子是个母夜叉,只知要钱不知体贴;年岁最小的那个还未结亲, 听得又是神往又是感慨。
  几人谈兴正浓, 忽得门口一阵吵闹,一个守门的差役被人拎小鸡似得拎起来摔将过来,直摔得鼻青脸肿, 唇破齿摇,在地上连滚几下都起不了身,躺在那直叫唤。
  几个吃了一惊,疑惑谁能这般胆大。纷纷拿了兵刃在手, 正欲发难,就见单什单手抱着一个酒坛,睐着醉眼东倒西歪地进来, 一指地上的差役,骂道:“狗奴不识得祖宗是谁?也敢拦我?”
  被打得差役委屈地捂着嘴:“小人哪敢拦单卫, 不过多嘴问个好……”
  单什回忆一下,果真如此, 哈哈大笑过来一把拉起差役,蒲扇大手拍破被似得连拍几下他的肩膀,歉然道:“对不住, 好似……是我听差了,哈哈哈。”
  差役被他拍得几欲吐血,哪敢怪罪。
  单什摸出几个铜板塞进他怀里:“喏,拿去拿去,医铺抓副药吃吃。”又嫌弃地扫了眼差役,“你我都是武人,怎这般不堪一摔,不妙不妙。我们脑袋别在腰带上,刀尖下讨的生计,生死不过一瞬,没有过硬的手脚功夫,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在场的几个差役心里顿时打了一个突,互看几眼,心道:这……人酒臭冲天,定是吃醉了,要闹事,副帅又不在司中,哪个拦得住他?
  果然,单什放下偌大的酒坛,一挽袖子,褪下半边衣裳塞进腰间,露出浓密的胸毛,吩咐道:“你,去把司中差役粗夫都给我叫来叫来,老单要考较考较,你们与我过过招。”
  一个差役大惊失色,求饶道:“单卫奉先再世,我们三脚猫的狗爬功夫,哪能与单卫过招。”
  “我还能不知你们的斤两,老单我自会手下留情,让你们一手一脚。”单什一挥大手,瞪着眼,“还不快去,休要啰嗦好似妇人模样。”
  领头的差役无法,只得去传令,另一差人悄声问同伴:“叶卫他们也不在司中?”
  同伴叫苦道:“偏赶上这一遭,叶卫带着阿弃与阿戊出去办案,司中只有风仵作在,她虽切得尸,也是一个女子,如何拦得单卫。”
  一人面如死灰,道:“那也只会风仵作一声,有她在场,单卫多些分寸,失手将你我打个半死的。”
  说话的悚然一惊,眼瞅单什在吃酒,连忙脚底抹油似得跑去找风寄娘。
  风寄娘听后为难道:“便是我去,也只是袖手旁观,怕帮不上什么忙。”
  差役忙道:“不用风仵作如何,只求仵作看我们断胳膊断腿时,帮忙求个情喊个郎中。”
  话到这个份上,风寄娘也不好再推脱,起身随差役到了练武场。单什在不良司极具凶名,人人都知他剐了妻子奸夫,轻易哪敢与他作对,只这功夫,司中差役兵士都在齐齐来到练武场中,一个一个连大气也不敢喘。
  “司中就这你们这些三脚猫?”单什醉眼来来去去扫了几回,一脚踹断一个木桩,怒道,“莫非你们只给副帅脸面,不把我姓单的放在眼里。”
  领头的差役哭丧着脸:“单卫,司中夫役确实都来了,哪个也不敢把单卫的话当作耳边风。”
  “胡说,老子明明记得不止这个人数,你们竟敢糊弄我?当我好欺?”单什暴怒,浑不听领头的分辨,在那不依不饶。
  领头大为无奈,与一个醉鬼如何说得通。
  其中一个有些年纪的差役极有眼色,偷偷对领头地道:“他吃得这般醉,怎听得进去好赖,不如把司中的杂役粗夫一并叫来充个数,先应付应付。”
  领头寻思也只能如此,又匆忙跑遍整个司,连个扫地的都没放过,一并喊了来。这些个高矮老少,胖瘦孱弱并进差役之中,虽是参差不齐,打眼望去倒是乌泱泱一片,一干人等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碍于凶神恶煞似得单什,想笑又不敢笑。
  单什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咕咚咕咚地仰头又吃了一气酒,抱着酒坛,指着众人大喝:“站好站好,交头接耳成何体统,一个一个跟个娇养的小娘子似得,是杀得鸡还是宰得猪?通通给我纵横站好,老单倒要看看,你们哪一个拳生腿生的。”
  风寄娘在旁轻笑:“单卫这是醉了?不知吃了多少的酒?”
  单什拍拍肚子,哈哈一笑:“老单的肚肠铜浇铁铸,哪里会吃醉,风仵作来得巧,正好好见见司中儿郎们威风,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大好的儿郎。”
  风寄娘秀眉微蹙:“单卫吃多了酒,留些分寸方好。”
  单什大声道:“什么方寸?我最不懂什么是分寸,刀子问不问分寸?”
  他站起身,身形还晃了晃,在一众差役之中左右巡视,看哪个低首重垂眉的,揪了衣领抓到当前空地上,一摆架子,喝道:“你,来,让你一手一脚,再让你三招。”
  被单什拎上来的差役还是年轻后生,正是血气方刚之时,虽生得秀气,却也是个憨直的,见单什真个单脚站立,背了一只手在背后,还让三招,寻思着说不得正是露脸的好机会,大喊一声,冲了上去,他许是得过指点,出招颇有章法。单什单脚跳着避过,嘴上道:“这般绵软,有个卵用。”
  直把小后生气得满脸通红,抱起地上的酒坛掷向单什,单什慌忙单手捞过,骂道:“好小子,看爷爷捏死你。”
  等得三招一过,单什飞身跃起一个泰山压顶,将小后生砸倒在地,还拍拍他的脸,哈哈大笑:“不错不错,可惜不顶用不顶用。”
  小后生气恼地捶了捶地,垂头丧气地回去站好。他自认学过武艺,在单什前竟毫无还手之力,他败得狼狈,倒有几个年轻人反盼着单什能点到自己,好试试深浅。
  偏偏单什挑人完全随心,又抑或心怀羞辱,挑的都是目光躲闪不敢上前之人。他连拎几人过招,无一有还手之力,嘴中的言语越发露骨不堪入耳,直激底下面红耳赤,愤怒难当。
  风寄娘坐在廊下,时不时地劝道:“单卫点到为止。”
  一众差役心头藏着怒火,单什似也怒气冲顶,又连饮几口酒,大骂道:“还道要让你们露露威风,谁知都是软蛋,屁用没有。”
  他在人群来来去去连转了几趟,喷着酒气站在一个身形寻常,面貌寻常的役夫跟着,他旁边站立着的差役张口道:“单卫,他不过是做杂事的役夫……”话音还未落,就见单什大手一抓,将人提溜了出去。
  役夫被他抓住挣脱不得,好不可怜,勉强开口道:“单……单卫,小的不懂拳脚功夫啊!”
  单什瞪着眼,怒道:“不懂也要懂,在司中做事,不懂拳脚功夫不异于送命。”他手上一用劲,将那役夫掀翻在地。
  役夫弓着腰“唉哟”几声,道:“小的小的,只管洒扫,哪……哪会送命?”
  单什哈哈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讥讽道:“起来,赖在地上算得什么?堂堂男子汉满地滚,你没生卵蛋?”说时迟那时快,单什忽得出手掏向役夫下身。
  电光火石交错间,那个役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猛地向后退去,单什探了个空。
  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单什醉熏熏的眼眸瞬间清醒,他抄起腰间的剁骨刀,拍拍胸前沾上的尘土:“司中竟是藏龙卧虎,报上名姓。”
  役夫仍是那个模样,背不挺腰不直,稀疏平常的眉目,哪怕他露了一手极俊的功夫,他还是那么得不起腰。
  “单卫就不必再装腔作势,是我一时大意,着了你的道,落了痕迹。”
  “六子?”单什一扬头。
  六子轻笑,他的声音温软低柔,皱眉大为解道:“我自问身在不良司中神不知鬼不觉,还请单卫指点,我哪露出了马脚?抑或者,单卫从哪得来了消息?”
  单什大笑:“我说了,司中都是大好儿郎,只你不男不女,丢了子孙根,下巴光光溜溜,半点气概也无,可不是秃子头上找虱子,显而易见。”
  六子能在司中扮成一个粗夫隐了近十年,心性何其坚韧,哪是单什一两句话只有激怒的,他道:“我是阉人,单卫也不过杀猪出身,在司中,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尊称你一声的单卫,单卫却口吐恶言,当真是粗俗得很。”
  单什见他神色纹丝不动,越发不敢大意,又激道:“既如此,不如好好打上一场,你我拳脚上面分高低。”
  六子点了点头:“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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