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道:“去找些和尚道士一块想想?”
阿弃发愁道:“和尚道士又非一家,他们水火不容怎会一同来?”
小笔吏嘿嘿一笑:“和尚也好,道士也罢,也吃五谷杂粮为供奉往来折腰。”
阿弃驳道:“那是些秃驴与杂毛,天下之大总有高僧名士,能餐风饮露辟谷好几年。”
小笔吏也不与他争辩,笑道:“又去哪寻这样的大能高僧?”
风寄娘看着铺在地上长长的名录,面色沉重:“这些人都魂魄消散?”
雷刹也不知何时从归叶寺赶回,倚在门边出声道:“叶刑司用的是你的搜魂铃,怕只怕名录上的不过百中其一。”
风寄娘从名录中挑了一人,推其命盘,卒年是终年,她皱紧了秀眉,又连几人,仍是一样,这些都在应亡时去世,偏偏又魂魄俱消,实在令人费解。
雷刹看她神色,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情,问道:“风娘子,有什么不对之处?”
风寄娘想了想道:“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一盏油灯油尽灯枯,从案几移到窗边,也不会再为暗夜添上光明。副帅,你说一盏没油的油灯有什么用处?”
雷刹斟酌一番,问道:“万千魂魄消散,那些什么阴司地府不管不问?”
“阴司掌的善赏恶罚,寻常生生死死自有天地轮回,朝有万千生灵生,夕有万千生灵死,人视己身为万物之灵,天地视人与虫鱼鸟兽仿佛,副帅可在意过蝼蚁的生生死死?我们之于天地,就如蝼蚁之于副帅。他们本就该寿终,了时横死又不曾心生怨气,无怨无屈,自然了无声息。”
风寄娘看着那些无数个卒字:“可是,已熄之魂又有什么用呢?人间有诡道邪术,可借命续命,‘有’才能借,既已是无‘又’从何去借?再者,借万千生魂续命,早已怨气冲天,人间鬼泣。”
“既是人为必有所求。”雷刹道,“事既出,定不会无因无原。”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长了,今天就短了,捂脸。
第75章 石出(五)
风寄娘移近油灯, 细细端详着醇王妃临行前所赠的锦盒, 也不知疏忽还是故意为之,这个盒子有锁却无钥, 她轻轻晃晃了,里面似乎空无一物,拔下头上一支簪子, 小心地剔开了小铜锁。
锦盒之中只有一卷小纸粗细的帛纸, 细线绑扎,展开后上面只有二字“鬼街。”
风寄娘将帛纸收在怀中,醇王妃实在奇特, 一个名门贵女后又嫁入皇家,手下似有熟知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鬼街里有什么?人,还是物?她推窗看看天色,天尚未暗透, 远方天际还留着一线的暗红,这抹余晖挣扎着不肯落尽。
风寄娘将帛纸收在怀中,取了一盏灯提在手中, 去隔院寻找雷刹。
雷刹正在院中,除下半边的衣衫绑在腰际擦拭着长刀, 他许是刚练过武,半裸的身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他不曾料到风寄娘会推门而入,愣了片刻,这才满面燥红得急急穿好衣衫。
“奴家失礼了。”风寄娘偷偷别过脸掩去笑意。
雷刹本想斥责她无礼, 不知羞耻,话到嘴边自己倒先感到赧意,站在那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风寄娘忙道:“郎君勿怪,奴家有要事急着见副帅,因此鲁莽了。”
“何事?”雷刹借坡下驴,飞也似地问。
风寄娘将那卷帛纸交给他:“郎君应知鬼街。”
雷刹点了点头:“鬼街亦称鬼市,里面藏污纳垢,俱是亡命之徒,连着官府都懒怠多加干涉。”
风寄娘本不欲谈及醇王妃,转念一想,醇王妃这一去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既特地留了帛纸给她,想是无需避忌:“醇王妃离京时,交了这卷帛纸给我,她虽不曾言明,但这鬼市里定有你我要找的人事。”
天际最后的那抹残红已经落尽,夜色吞噬了天地。
雷刹道:“鬼市因藏匿逃犯贼寇,又有各种不为世所容的奇人异士,这些人日为夜,夜为日,在城西七坊游离,市有大市小市,逢六为大市,一三为小市,据闻市中无不可卖之物。外人要去鬼市,须由引路人引路。”
风寄娘将灯举得高一点,照着雷刹秀逸的脸:“郎君如数家珍,想必认得引路人?”
“今日十六,恰好是大市,我们去走一趟。”雷刹点头,回屋另换了一身玄衣,又拿一领斗篷将风寄娘从头罩到脚,见她羽睫轻颤,忍不住解释道,“那里鱼龙混杂,不是好地。”
风寄娘看着他笑。
雷刹定定回视,默默地将风寄娘的斗篷拉低,遮住宅她的双眸,又低声道:“得罪了。”
风寄娘不解,正要询问,只感腰间一紧,雷刹已经一手扶肩一手扶腰将她带到了屋顶,听他又在自己耳边暗声道:“鬼市是非之地,你我只能低调行事。”
风寄娘无声点了点头。
浓夜月不明,星不繁,风寄娘在雷刹怀里看眼底的坊、街,大街与坊内都有武侯举火把打笼巡视,那些烟花柳巷都显得过分安静,都少有风浪浪子在那游荡,偶尔有犬吠与喧闹打破沉夜。
雷刹带着她在城西一个坊市内人停下,翻过破败颓倒的坊墙,坊内巷道脏乱,屋舍窗破门倒,一些无片瓦遮挡的乞儿点了柴火聚在一块取暖发抖。听见人声,几个乞儿齐齐抬头,幽蓝的目光如乱间的鬼火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雷刹抬手不着痕迹地将风寄娘的斗蓬又拉低了几分,露出腰间长刀。
几个乞儿见了,眼中满是悻色,齐齐又缩了回去。
雷刹在一间脏破低矮的屋前扣了扣几下门,那门板门栓高处还开着十来寸宽、三四寸高的小门,里面有人刷地将那小门拉开,黑夜中只见一双眼睛贴在小门那,一个粗嗄地声音喝问:“何人?何事?”
雷刹答道:“人间无道,借道阴司。”
屋中的人嗄嘎笑了几声:“你在人间也会无道?”
“坦川是道,刀山也道,身死前才知自己脚下到底是不是道。”雷刹轻笑。
风寄娘微微抬了一下头,雷刹背后似乎长眼,又将她的头轻轻摁了下去。破屋的木门嘎吱一响,被人从里打开,一个面目丑陋,脸生肉瘤的弓背侏儒提着一盏白纸灯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抬起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看着雷刹道:“无道的人,定也无名,无名的人都是陌客,生人随我来。”
雷刹让风寄娘走在身侧,那侏儒与雷刹显是相识,素面灯笼写一个黑色的奠字,一晃一晃地发出惨惨淡淡的光。
“小娘子。”领路的侏儒忽然道,“按规矩,灯只留一盏。”
风寄娘也不出声,屈膝告罪,雷刹伸手掐熄她的灯。
侏儒生得矮,又驼着背,左拐右绕,他似乎走得急慢,风寄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发觉他们走得并不慢,甚至有点急。城西洼地的各坊本就是贫苦人家与流民的居所,坊墙塌滑,巷不直道不平,侏儒又有心绕道,似乎是出了一坊,又似乎还在坊内周旋。雷刹暗地托了托风寄娘的手臂,让她可借一分力。
也不知绕了多久,前面忽然现出点点星光来,渐渐,那些星光成了灯火,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市集,窄长的泥道两边各式各样的走商行贩,或在挑担前挂盏白纸灯,或在摊边树下悬上一盏,他们小声地交谈着,或买或卖,明明这般拥挤,却无一丝喧嚣,反透着阴司九泉里的鬼语窃窃。
风寄娘看着两边,衣、食、器、物应有尽有,亦不乏名贵之物,只是来路不明,有此是贼脏有些是墓中掘出的明器。
“南来北货这里应有尽有。”侏儒诘诘怪笑,“东西二市没有的,这里也有,最毒的药,最贱的命。”
“无所不有?”雷刹问。
侏儒扭头抬眸,肉瘤抖动。他问:“你们要什么?”
雷刹道:“我来找鬼市里消息最灵通的人。”
“问事,问物,问人?”侏儒又问。
“许是问事,许是问物,许是问人。”雷刹再答。
侏儒点了点头,重又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市中形色各异的人皆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视他们有如无物,往来似要撞上,无声地两两避开,不出声,不揖礼。然而在这样的互不相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平和里,又有无数道视线藏在暗处,在他们的身上徘徊,他们静静地审视着……
侏儒在一株老树背后停了下来,树下搭着一个草棚,一盏白纸灯飘在草门上。
“请。”侏儒伸出一手,怪笑了一下。
雷刹向风寄娘点了下头,护着她进了这间逼仄不堪的草棚,一个兜着黑袍看不清面目的老者在草棚正中席地而坐,腰间密密麻麻地挂着大小不一的葫芦,席前地上摆着两个香炉,一个香炉里放着几块石头,发出微弱的亮光,只一个香炉里点着不知名的香,发出呛人的气味。
雷刹将纸卷递给老者。
老者接过放在鼻端深深嗅了一口,又背过身近一刻左右,这才转回来,冲着雷刹点了点头。
雷刹扔给他一锭银,老者摇了摇头。雷刹便又扔了一锭,老者扔是摇头,雷刹再扔一锭,老者依然摇头。
二人一时僵在那。
老者抬起枯瘦的手,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风寄娘。
他用苍老得似要枯朽的声音干哑地说道:“这位郎君我道中人,母死方生,鬼子也,而她……小娘子,你又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开心,一不小心居然过了零时,扑
第76章 石出(六)
老者从黑袍后面露出脸, 他一只眼精光四射, 另一只眼发白浑浊,空有眼白没有眼珠, 昏惨的萤光下,他的这只盲眼却变得深不可测,装着世间所没有的万物。
“你是什么?”老者又问。
他向二人伸出有点扭曲的手, 掌心托着雷刹扔下的两枚银锭, 道:“金银于一个无名无姓无有去处的人并无多大的用处,我一眼盲,一眼好, 好眼看尽人事变迁,盲眼看人心叵测。小娘子,你是什么?”
风寄娘没有被他所惑,反倒看向雷刹:“郎君好奇吗?”
雷刹很好奇, 但是他垂眸,道:“你随自己的心意。”他不喜旁人过问自己的身世,自不愿强迫他人裸、露伤口。
风寄娘微笑, 草棚枯草编搭,有着极重的腐味, 仔细了才能嗅到一丝淡淡的草香,原来它们也曾是一片绿野, 晨间雨露垂挂,风中摇曳。她有些微微的出神,那些久远的, 陈旧的,不可追的……
然而,她仍记得屋外墙边钻出的一株瓜,随手遗落的一枚种子,在那生根发芽,抽出新叶,蜷曲着须蔓,在晨光盎然。
“听闻,鬼市能长到世间万物,即便没有,也能托人寻找?”风寄娘问。
老者答道:“若世间有,若世间可寻。”
“那可有‘饶把火’?可有‘和骨烂’可有‘不羡羊’?”风寄娘问。
老者那只泛白的盲眼古怪地睁在那,用一滩死水一样的声音道:“现下倒不曾有。”
雷刹转过头,静静地看向风寄娘。
“曾有一乱世,人祸、天灾,天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万民苍生苦苦挣扎,寻觅一线生机。有佛子诞于天地间,生而多智,见风而长,与天地同寿。他于云端看人间苦狱,顿生怜惜。他们生而为人,岁不过百,却是子无母怜,老无所依,有衣不能遮体,有食不能裹腹,与恶犬争食,与匪盗争命。欲雨时天常晴,欲晴时天长雨,欲收时天降虫。饥寒疫病,无有长安。”
“佛子不忍,欲救万民水火之中。有圣惊劝,道:人有其道,天有其道,神有其道。生死盛衰,天道自有轮回,你不可干涉其中。佛子道:万物苍生何辜?圣道:自有天命之子降生,救自己子民于苦难,重开盛世之河。于是佛子又问:天命之子何时出世?圣答:天道知。佛子再看遍野哀鸿,问:天道所弃之民又如何?圣道:自谋其生。佛子道:人何其弱也,无兽之利爪,无鸟之飞翼,田野无黍,河中无鱼,如何自谋?圣斥佛了狂妄,佛子斥圣无心,于是不欢而散。”
“佛子在人世寻了一户普通农家投胎转世,农家清贫困顿,有上餐没下餐,麸糠清汤,堪堪度日。农户原本生有一女,再得一子虽生计艰难,仍是欣喜万分,待佛子爱若珍宝。佛子神通在身,幼便能言,邻舍纷纷引以为奇,断言此子来历不凡,将来定有可为,农户更是对佛子抱以厚望。家中裹腹之物蔽体之衣,都先于佛子。”
“佛子也常显神迹,一罐浊水成清水,一株枯禾重新抽穗。农户心中认定佛子乃救世之人,但心佛子早夭,苦心遮掩,小心抚养。”
“隔年又是灾害,田地间颗粒无收,野外林间可食之物尽被搜刮干净,连草根树皮都拿来煮汤充饥。农户家中已无余粮,农妻在山间寻找野物时因腹饥头昏跌下山坡而亡,左右邻人举家去避荒,去了又复还,外面同样赤地千里,他们往外逃,外面的人往这逃。”
“佛子心痛无比,然他现下还是肉体凡胎的幼儿,蹒跚学步 。”
“一日烈阳当空,龟裂的土地灼烫着脚底,其时农户的女儿不过五岁,她挎着竹篮一步三晃地野外寻些草根树皮,却是无功而返。”
风寄娘顿了顿,唇边有着一抹奇异的笑:“五岁尚是稚龄,再艰苦无措天性仍有一丝天真烂漫。她沿着茅草矮房转了一圈,想着墙根角落说不得有草籽落在那生根发芽。”
“然而农户女找了一圈,脚下只有发烫干硬的泥地,她感到嘴唇发干,她感到腹中饥饿,她已。人过饿中,肚中就会生出一只虫,偷偷地那啃食肠肚,等这只虫吃肥饱,人便死。农户女怕死,她想偷偷回屋睡上一觉,睡着后,便不会感到渴,不会感到饿。朦胧间,她看到农户站在她的床前,目中带泪,她还听到他说:实是没了活路,阿爹不能让你小弟饿死。”
“她想说什么,不及出声,农户干瘦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腹中那只欢快的虫子渐渐平息,渐渐停下啃噬,渐渐蜷缩在那。那只虫子死了,她再也不会感到饥饿。”
“那晚,佛子吃到一碗热腾的肉汤,他转世为人,知晓何为饥何为寒,他的肚中也生一条虫。他近乎贪婪地将那碗肉汤吃个干净,又欺盼地看着农户。农户悲叹,天热藏不住肉,又为佛子盛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