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太守府的其乐融融相反,城南的宅子里,气氛冷肃的可怕。傅彦行长袍大袖,站在台阶上睨着地上的黑衣人,眼中有冰雾蒸腾。
“你主子派你来做什么?”他语气也十分冷肃,看着那人的眼神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黑衣人静静地躺在地上,下颌骨被卸,手脚筋脉被挑断,想自裁也不能,双目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在显示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灯火明灭间傅彦行忽然笑了。这一笑,如同明媚和煦的春光终于登上天山,在顶端漾起温暖的风,融化一地冰雪,将冷意全部凝结在眼里。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抬起右手,衣袖翻动间,小指上有一条淡淡的疤,从袖口里掏出一颗黑曜石,那是他下午被这群人围攻之后捡到的。
圆润晶莹的黑色宝石在修长的大手中间滚动,傅彦行静静看了半晌,蓦地将珠子碎成齑粉。
傅彦行推开门走了出去。
八月十三的月亮灿烂光明,圆满如盘,映着如墨的苍穹,造物主用银辉将夜空织成最华美的锦缎,星子散落,给寂静的夜赋上无声的喧闹。
“殿下。”徐立迎上来,他此前接了任务外出,下午接到傅彦行遇刺的消息才匆忙赶回,“里头的人怎么处理?”
“杀无赦。”
第17章 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宜嫁娶,开市,祈福,斋醮,是万中无一的好日子。
涟歌早早地就被林氏叫醒,要一起做月饼。这是他们打金陵来时带的习俗,过中秋时所有家庭成员都要参与制作月饼,祈求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萧元敬今日休沐,和萧洵一起剁馅料,林氏在嬷嬷帮助下搓面粉做饼皮,每搓好一个,涟歌便舀一勺馅儿放进去。
萧家人情往来多,林氏做了不少,除了留些自家吃,剩下的分成十来份,派人装好往交好的各府去送礼。
涟歌亲自装了一盒卖相最好的,对下人道,“这盒送到霍家去。”里头有一个红豆馅儿的是她亲自搓的,霍璇爱吃红豆。
萧洵手上动作一顿,眼中是遮不住的笑意,又往盒子里添了一个红豆馅儿的月饼,“你和霍璇关系真是好,可惜没让你托生到霍夫人肚子里让你和她做姐妹。”
林氏嗔他一眼,“这话说的越来越没规矩了。”
涟歌难得不与他拌嘴,唤人又拿了一盒月饼带回云亭月榭去。
“娘亲,晚上我想出去玩。”中秋佳节,普天同庆,每一年的今天濮阳城里都要举办花灯会,很是热闹,涟歌意动非常。
“叫你哥哥陪你。”林氏不打算拘她,她和萧元敬也是要出门的,只不过她是约了长史夫人,萧元敬则要和同僚去客满楼饮酒。
“好。”涟歌冲萧洵眨眨眼睛,意思是辛苦哥哥了。
这一夜的月亮完美的令人心醉,又大又圆,亮如白玉,高高挂在天空,将光辉撒向大地,时时炸开的烟花在天空绽放,衬得玉壶般的满月更加璀璨。东风吹散千树繁花,又吹得烟火纷纷,乱落如雨。街上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整个城市亮如白昼。
人群摩肩擦踵,拥挤喧嚣,仿佛所有濮阳人都出动了。濮阳不似金陵那般温雅含蓄,况且今日中秋,不少年轻男女都结伴而行,拉着手笑的你侬我侬,连平日里矜持羞怯的姑娘们都大胆起来,有女子拦着萧洵大胆表白:“公子可有心上人?”
涟歌还小,且有萧洵护着,倒是没有不长眼的男子上前搭讪。
“噗嗤。”涟歌偷笑,抬起眼睛瞧见自家兄长黑了脸,脸色不善地对那姑娘道,“没有。”
那姑娘闻言笑意更浓,往萧洵怀里塞了一张手帕,羞怯道,“我名唤婉君。”
萧洵目光游离,不懂怜香惜玉,“在下尚且无意婚配,不敢承姑娘厚爱。”
那姑娘仓促间双目泛红,又很快强做释怀,“是小女唐突了。”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涟歌才学着话本中的歪话,“哎呀,郎心似铁啊。”
“郎心似铁”的萧洵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瞎说什么。”
路过面具摊的时候,涟歌被五花八门的面具吸引得挪不动步子,今日本就是陪她出来玩的,萧洵也耐着性子等她挑。
她挑了一个兔子的戴在脸上,又选了一头猪的面具递给萧洵。想着方才的窘境,萧洵毫不犹豫将面具戴在脸上。
人群中原本就有不少戴着面具的人,兄妹二人如此打扮倒不显突兀。
“花灯,花灯。猜灯谜赢花灯咯。”数百个花灯挂在高台上,种类繁多,美轮美奂。中年灯贩别出心裁,吆喝道,“每个花灯上都有灯谜,只要交五两银子的报名费,便可参与猜灯谜,猜对了便可以把花灯拿走,每人最多可带走五个灯。”
涟歌一乐,“哥哥,咱们也去猜猜吧。”
萧洵分开人群,护着涟歌挤到了台子旁边,老板正眉花眼笑地招呼客人,“我这花灯都是我亲手做的,且每个都是独一无二的,诸位有喜欢的赶紧来报名猜谜,若是晚了,好看的灯可就被旁人挑走了。”
报名的人不少,老板笑呵呵的收了银子,见萧洵和涟歌上前来,热情地问,“公子小姐也要猜谜吗?”
萧洵点点头,交了五两银子,带着涟歌进入灯海。
“哥哥,我先去挑喜欢的灯。”萧洵学问很好,过了年就要进京参加春闱,在涟歌心中自然觉得他所向无敌,只等选好花灯再让他去猜。
她不贪心,虽然交了五两的报名费,却只挑了三个灯,一个是貂蝉拜月灯,她准备拿来送给林氏,一个是马踏飞燕灯,是给霍璇拿的,剩下一个是羊皮狐狸灯,让她想到小糊涂,她要留给自己。
与萧洵耳语一番,他眼中漾起志在必得的笑意,摸摸她的头,“包在哥哥身上。”然后便重新回到灯海里。
夜风微醺惹人醉,涟歌突然感觉到有锐利的视线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她回过头,身后是鸿雁来,大部分窗户都开着,很多人在倚窗看灯,没发现什么不对之处。
她知道霍青一定还自己附近守着自己,故而不担心有危险,只是想到霍青,不免又想到他的主子来。
“你们去鸿雁来定一个雅间。”涟歌招呼莳花莳萝,“将我那个小箱子带去。”
她只要找机会通知霍青就行。
今日中秋佳节,鸿雁楼宾客众多,但这些酒楼通常都预留了雅间,为的就是给达官贵人提供方便,万一有身份尊贵的客人临时起意到店里来,却没有雅间可就麻烦了。
两位小婢女对视一眼,称诺离去。公子亦带了护卫,纵使她们不在,也有人护姑娘周全。
涟歌转回身来继续看萧洵猜谜,就说两句话的功夫,他手里已经提了两个灯了,她赶紧小跑过去,将貂蝉拜月和羊皮狐狸接过来。
马踏飞燕有些难猜,萧洵思考半晌,表情不是很愉快,“眠眠,要不你还是换盏灯吧?”
涟歌将花灯递给侍卫,也踮起脚尖去看马踏飞燕上的灯谜——
兄弟四人共一胎,自从出生就分开。甲乙丙丁楼中火,丙寅丁戊上天台。
会是什么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涟歌思考良久,正打算放弃的时候,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她,是霍璇,回头果然霍璇和霍璟在灯下对她笑。
涟歌摘下面具,霍璇十分惊喜,“果然是你们。”
霍璟交了报名费,兄妹二人也上台来。看她很有些困顿,霍璇很是关心,“你们在猜什么?”
涟歌指着马踏飞燕花灯,有些泄气,“准备给你赢个灯的,可是这谜底太难猜了。”
霍璇不爱读书,学功课的时候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听她这么说知道自己肯定也猜不到了,便安慰她,“没事,你换个别的送我我也照样喜欢。”
两个小姑娘拉着手准备去挑旁的灯,一旁的霍璟念了一遍谜面,说道,“是瓦。”
谜底确实是瓦,前三句是制瓦的过程,最后一句是指建房屋的时候人们把瓦传到屋上面盖房子。天台是指屋顶了。整个谜面运用到了比喻的手法。其中的时辰是用来借喻时间的,也可以说做那件事情的过程。
老板笑呵呵地将花灯取下来递给霍璟,“这位公子猜对了。”这个谜底不难,若是穷苦百姓是很容易猜到的,但他四人穿戴和气质都不像普通人,却能猜到这个谜底,着实令老板吃惊。
霍璟眉目温柔,微笑着将花灯递给涟歌。
涟歌笑着接过,“谢谢璟哥哥。”复又将灯交到霍璇手里。
少女眉眼盈盈处,是一汪温柔的春水,在灯火明灭中漾开醉人的笑意。傅彦行站在二楼,忽然觉得她对霍璟笑的是那样刺眼,他招来徐立,“将她的丫鬟带过来。”
徐立领命而去,莳花莳萝正好进了鸿雁来的门,手里各提着一个去马车里取来的小箱子,莳花提的那个是医药箱,莳萝提的是装月饼的食盒。
两人见了徐立,心中诧异,又很快隐藏好,听他说完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上了楼。现下她们已经很明白自家主子身上有秘密,作为忠心的婢女,她们能做的只有不多听,不多看,不多言和小心谨慎。况且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太可怕,不是她们小婢女能惹得起的。
既然碰到了,四人便结伴而行。想到莳花莳萝去了有一会儿了,涟歌提议,“咱们去鸿雁来坐坐吧。”
萧洵本就是陪她出来的,自然不会反驳她的提议,霍璇看了看霍璟,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也点头,“好。”
报上名号,有小二将他们带去她们定好的雅间。涟歌上了三楼,却看见流安和徐立一左一右守在拐弯处的楼梯口,那个方位正对着方才的灯台。
方才的错觉,竟然不是错觉吗?
她只扫了两眼便将视线收回,心中却忐忑不已,他就在这里,她要怎么才能寻到好借口给他诊脉呢。
霍璇也看见了流安,她皱起眉头,看了看涟歌,又看了看萧洵,觉得很奇怪,怎么他们看见“表哥”的小厮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不过见他们兄妹没有反应,她也没多问。
进了雅间,涟歌眼尖地发现她让带的东西都不在屋内,知道两个婢女已经提前碰到过那些人了,心中更为惊惧。
那人竟那样厉害吗?连自己会来鸿雁来都知道,居然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她。
若是做了他的敌人,那得多惨啊。
第18章 玉碎
萧洵和霍璟曾是书院的同窗,俩人近日又都忙,是许久不见了,此刻碰到自然有太多话想说,但他们的话题天南海北,从萧洵前几日得到的吴道子真迹,到濮阳近些时候多雨的天气,从城南大营的防卫,说到京中陛下的身体,两人侃侃而谈,霍璇和涟歌愣是插不上话。
“阿洵明年可是要进京参加春闱?”霍璟从的是他父亲的武职,去岁已经受封正六品的骁骑将军,不走文官这条路,故而念书时候提早结业,不像萧洵,还得进京参加科举选拔。
“是的,过完下一个元宵便去。”萧洵捧着茶杯,杯中泡着的是齐山云雾,碧绿的茶叶铺陈在莹白的瓷杯里,清香扑鼻,他低头轻酌一口,语气轻快,“寒窗苦读十二年,为的就是那一天。”盼着能扶摇直上,用己所学,为政绩清明,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贡献一份力。
他眼中有光辉,霍璟也端起茶盏,做了个敬茶的姿势,“为兄便先祝你心想事成。”
他们絮絮讨论家国天下事,涟歌歪过头去问霍璇,“阿璇,那盒月饼里有个红豆馅儿的,是我亲自给你做的,可好吃?”
霍璇确实吃了一个红豆馅儿的月饼,此前倒不知是她做的,闻言笑道,“好吃,多谢眠眠。”
涟歌笑得眉眼弯弯。
“眠眠,我父亲将雾潋送给我了,只要我能亲自驯服它,以后就给我做坐骑。”霍璇压抑不住的好心情迫切地和涟歌分享。
涟歌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眼正在和萧洵说话的霍璟,后者感应到她的目光,回赠以一个温和的笑意。
霍璇看见她的动作,却没有不高兴,“肯定是我哥哥跟他说的。”她对兄长自然也是心存感激的。
“等你驯服雾潋,我也要沾光骑一骑。”涟歌端起茶杯停在半空,真心为她高兴。
“那是当然。”霍璇笑着碰碰她的杯子,二人相视一笑。
惦记着还有个人在等她诊脉,涟歌索性站起来道,“我出去透透气。”
霍璇本想说“我和你同去,”但她忽然福至心灵,想到刚刚见到的小厮,猜测她估计是要去见那位“表哥”,自己不好跟,恰巧此时萧洵和霍璟在聊濮阳的军政,便端起茶杯,坐到那两人旁边去说话。
涟歌松了口气,示意莳花跟上。莳萝比较稳重,若是她久不回来,以她的聪慧帮自己拖延时间掩饰过去不成问题。
涟歌出了厢房,先带着莳花在走廊转了一圈,见门口兄长的随从并没有看着她们,便快步走过转角回廊,来到徐立和流安守着的房门口。
徐立恭敬地叫了声“萧姑娘”然后推开门让她进去,莳花也想跟,被流安拦住,“姑娘跟我来。”莳花无法,只好跟着他去了隔壁雅间。
傅彦行靠桌而坐,桌上还放着她备的那盒月饼,听见她进来,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语气冷冷,“坐吧。”
他自刚刚见涟歌冲霍璟笑的时候就有些气闷,但涟歌根本没感觉出来,在她眼里面前这人一向脾气古怪,哪里猜得到他会因为这种莫名的原因生气。
窗外疏风朗月,街上光影攒动汇成一条绵延的河,低沉醇厚的夜风掠过漫天烟火,掠过满城桂花,送来一室香辉。
鸿雁来的雅间陈设都一样,外侧是宴客厅,只有一张桌子,各有八个配套的凳子,里侧是八个相对而坐的矮桌,全是上好的红木家具,中间用时令花木隔开,现在是夏秋交接之季,放了两盆莲,碧叶田田,花苞含姿。
傅彦行目光落到那盒月饼上,涟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笑道,“今日中秋节,这是我家里做的月饼,带给公子尝尝。”
听她这样说,他心中升腾起一点莫名的感觉,可他惯来是高高在上的,往年中秋想“孝敬”他月饼的人不少,他却不是谁送的都收的。一时竟忘了要说谢,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