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歌掀开帘子进了屋,王氏忙起身让她坐到床边去,道,“眠眠,你快来。”
“祖母。”涟歌过去坐着,将她手握住。
萧老夫人听见声音睁开眼,屋内光线有些暗,迷迷糊糊瞧见一个轮廓,心中一恸,一下坐起来抱住涟歌,嘴里喃喃道,“蔓蔓……蔓蔓……”
涟歌心中了然,祖母这是又把她当成早逝的姑姑了。
大约是许久不见她,见完以后做梦又梦到姑姑了,以至于现在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轻柔地拍着祖母的背,一声一声应答。
萧老夫人哭着哭着,又睡过去了。
涟歌蹑手蹑脚站起来,王氏母女去外间候着了,她无声做了个唇语,“睡着了。”
今日是各庄子上的管事来对账的日子,王氏是百忙中抽空过来看的,听涟歌这么说放心下来,临走时叮嘱道,“你们下午别回溪棠院了,就在你们祖母这守着。”
若是老夫人醒来见不到涟歌,恐又要入魇。
傅彦行正在看折子,听了流安的禀报,头也不抬,“宣。”
霍青进来之后,流安无声退了出去。偌大的宸阳宫中只剩他们两人,上位者气势君临天下,只安静坐着,也令人不寒而栗。霍青于殿中下拜,道,“陛下,臣已探清,这段时间晋王世子并不在金陵,今日才回。”
傅毓自去岁先帝驾崩后一直留在京中,傅彦行大方赐他居住宁王府,让他每日去崇文馆和旁的皇家子弟一起学习。他性子跳脱,不服管教,与宏文馆中大儒多有争执,三月便告假休学,说要整理心情,好好玩耍一番。
如今,都玩耍到城外去了。
他留在金陵并非帝王的旨意,但藩王世子留京却是不能随意离开的。
“去了哪?”傅彦行神色淡淡,似早有预料。
霍青在心中将查到的线索一番整理,眉头皱成川字,道,“陛下恕罪……属下等办事不利,尚且未查到他之前的行踪。”
越查不到行踪才越可疑,傅彦行心中有数,倒不生气,却听他道,“但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沫河口,然后不再遮掩行踪,一路回金陵。”
傅彦行放下正在看的折子,将手指放在御案上轻点,清脆的敲击声在殿内回荡,一声一声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霍青将一声声听入耳,不禁在心中反省是否近来云卫们的办事效率变低了,才会让陛下如此沉默。
傅彦行目光掠过刚才在看的奏章,唤来流安,传燕王进宫议事。
霍青静静跪着,待流安退下了,才道,“属下还探知,萧太守家的公子已然进京,还与世子乘坐的同一艘船。”
陛下不是爱管闲事的人,甭管什么太守家的公子,陛下都不会关心,可他又觉得跟那位姑娘有关的东西都得往上报一报。
他旁观者清,总觉得那位姑娘对陛下来说有那么点不一样。
傅彦行神色淡淡,沉下语气道,“云卫已经这么闲了吗?”
霍青心中“咯噔”一声,不知怎地一下孤勇当先,哽声道,“还有萧姑娘,也跟她兄长在一块儿。”
傅彦行敲击御案的手指顿住,心中那股莫名的感觉又来了,他压下那点不适,声音因感到自己情绪被莫名牵动而有些微冷,“这与朕何干?”
霍青被问住,以头抢地,道,“是属下僭越了。”
明明在濮阳的时候,陛下还派自己整日守着萧姑娘,每隔一个时辰就往回传递消息呢,怎现在变得如此快?
他这般想着,磕了个头准备退出宸阳宫,又被叫住。
“你……去吏部侍郎府上看看。”
英明神武认定自己不该被个小女娃影响到的陛下如是说道。
“陛下?”霍青转过身,虽不敢直视天颜,但望着金殿方向的脸上满是不解。
傅彦行脸上染上恼意,拿起朱笔往他那个方向扔,“去查查可有人盯着她。”
这个霍青,头脑就是不如徐立好使,连这种问题都要问。璟阳宫和宣宁侯府的事还未定,他如此作为,只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而已。
被朱笔砸了一头的霍青,顶着朱色墨迹出了宸阳宫,出宫路上碰到御林军统领何渟,忽然脑中一个灵光,想起当初调查萧姑娘身份时查到过,她那堂哥如今在御林军中任七品羽林郎。
他出生云卫,不常在明面上活动,但何渟是陛下的小舅舅,与他是相识的,他便拦住何渟,问道,“今日当职的羽林郎有哪些?我奉了陛下之命办事,想找你借十二个人。”
说着,他掏出代表身份的副使令牌。
云卫是傅彦行亲自建立起来的势力,哪怕贵为皇帝亲舅的何渟也不会不给面子,将他带到校场,让今日任职的羽林郎们都过来报道。
羽林郎直属于御林军,是由世家子弟们组成的皇帝亲卫,贵精不贵多,今日在职的也不过三十人,萧洺不在其中。
霍青没多问,随意挑了十二个,带着就走。期间何渟一直表情扭曲,见他说走就走,终于没忍住,道,“霍副使,你的脸……”
霍青闻言用手一摸,在脸上摸到点不属于皮肤的凸起,用力一抓抠下来一点朱红。
是陛下的御笔,刚刚砸他的时候溅到脸上了。
霍青面不改色将剩余的朱红印记擦掉,执手作礼,“多谢何统领。”
萧老夫人再次醒过来时已过一个时辰,这会子倒精神矍铄未再伤感,只隐约记得自己又梦到女儿,再看向涟歌时心中不确定自己迷迷糊糊间都说了什么,与伺候她的的吴嬷嬷对视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对两个小辈说道,“你们守了我一下午了,歇着去吧。”
涟歌跟在萧涟漪后面走,脚步轻悄,裙摆微扬如盛开的姚黄,绣上白玉兰花图案的鞋尖在花瓣中若隐若现,压裙摆的玉佩从花蕊里露出来,迎着烈日闪烁着亮光,光里久经岁月沉淀不敢轻易撷取的记忆如水涌出。
十八年前,十三岁的小女儿也是这样欢快的走在她前头。
真像啊。
第32章 端午
过了四月,便是端午。
仲夏之日,骄阳烈烈。新帝登基半载,主张与民同乐,御驾亲自秦淮河畔,在皇室和百官陪同下观赏由官府主办的龙舟赛。
工部多日前就修建好了观赏台,视线最好处是皇帝御位,用九龙黄幔隔开,左右依次排列是皇室和百官,最外围由御林军和京兆尹禁军把守,将普通百姓隔开,以免冲撞。
傅彦行今日只穿了玄色绣龙纹常服,锦衣广袖,锦带束腰,显得肩宽腿长,身形挺拔如玉树,乌黑的发全用金龙发冠束起,露出凤目沉沉,棱角分明的面容愈发隽秀了。
他做皇子时便是金陵城里不少闺秀的梦中人,如今做了皇帝,更多了几分凌厉的慑人天威。男人的长相俊美得万里挑一,又富有一国,只往那一站,足以引得少女们心醉。
最重要的是,新帝刚刚登机,后宫空无一人,多少世家闺秀在盯着那样一个位子,哪怕坐不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只成为其中之一,也甘之若饴。
端然接受众人的跪拜以后,云卫扛着锣鼓上高台,傅彦行从九龙御座上起身,执手锤鼓三声,宣告龙舟赛正式开始。
一时间锣鼓喧天,喧声鼎沸,河道上的男儿们肌肉遒劲有力,快速划动手中船桨,操控脚下龙舟如离弦急出之箭,力争在皇帝面前博个好印象。
涟歌牵着萧涟音,站在岸边,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的红色龙舟,那是由十六个羽林郎们组成的队伍,萧洺也在其中。
萧涟音对哥哥很有信心,今日场外有钱庄坐庄押注,她将全部的零花钱都押在了羽林郎身上,助威声尤其大,涟歌都惊讶她那小小的身体是怎么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的。
日头有些毒辣,萧涟漪在她们头上撑开伞,她本不愿来这样拥挤吵杂的地方,奈何两个妹妹都兴致勃勃,她只好一块儿跟着来照应。
萧元睿的次子萧测在南监上学,今日休沐,正好带萧洵去见他同为南监的同窗好友,先结交下来,八月再一起参加会试。家中男丁并不与她们在一处,王氏只得亲自将萧泓带着,派了几个下人将她们护在中间。
赛到最后,羽林郎们果然拔得头筹,为表嘉奖,傅彦行亲自颁礼,各赐了一套银丝铠甲,另奖一块玉佩。
萧洺得了玉佩,下场以后便亲自给萧涟音系在身上,又将人抱起来,作为对他最忠实迷妹的奖励。
涟歌站在看台上,却总觉得有谁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然环顾四周,却未发现不妥,只当是自己多心。
龙舟赛后,傅彦行下令分发端午节的赏赐给各官员及家眷,男的这边得到的是题了诗画的牙扇和装了香草艾叶的用五色彩线缠绕制成的绣金囊袋,女眷们则赐了缀了珍珠的豆娘额饰以及绣梅兰竹菊等图案的香包。
赐完节礼,便是观赏由乐府司主办的表演。此次端午乃新帝登基后庆祝的第一个重要节日,乐府司卯足了劲准备的,歌舞表演精彩程度自不必说,水上飞梭更是引人入胜。
未时,皇帝率百官及亲眷移驾菡萏苑,赐众人沐兰汤。
菡萏苑是皇家园林,中有满池荷香,天子在此设宴,早有禁卫军守卫,萧洺将萧涟音交还给涟歌和萧涟漪以后也去上司那里复命,同其他羽林郎一起去执营。
萧元睿是三品侍郎,分到一池兰汤,是用佩兰煮过的香汤,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烟雾。今日太皇太后凤驾也降临了菡萏苑,林氏身为三品外命妇,前去陪侍,并未和涟歌她们一起。
姐妹三个穿着小衣,将身子沉入汤池里。将将从热辣的烈日下回来,泡在这样温暖的水里,端得是通体舒畅,令人心旷神怡。周身肌肤被温水亲吻的触感,这种全身心的放松,是说不出的舒爽畅快。
萧涟音正是顽皮的年纪,在池中游来游去,水池不深,才到她腰腹,没有溺水的危险,她自然玩得十分尽兴,四肢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落到两位姐姐身上,她反倒咯咯咯笑得开心。
涟歌也起了玩心,纤细的长指撩起水花往萧涟音的方向浇去,却因力度不够反落回她雪白莹润的肩头。晶莹剔透的水珠,闪着动人的光,顺着欺霜赛雪的玉肌划过精致的锁骨,落入小衣下的起伏中。
萧涟漪一直关注着妹妹们的状况,见此景象不得不在心中感叹,眠眠这身冰肌玉骨,美矣。
涟歌忽觉腹中绞痛,是全然陌生的痛意,疼得她小脸紧皱,面色发白。萧涟漪瞧见她那样,问道,“眠眠,你可是哪里不适?”
是一阵一阵的抽痛,过了那一瞬,又不痛了,涟歌摇摇头,不欲让她担心,“刚刚肚子有些痛,现在已经好了。”
萧涟漪有些担忧,她是已经来过葵水的人,忧心涟歌是不是要来初葵了,可她不敢确定,现下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只得叮嘱涟歌道,“若一会还是不舒服,就告诉姐姐。”
涟歌点头。萧涟音在水中扑腾一会儿,唤萧涟漪道,“姐姐,我想如厕。”
这里贵人众多,萧涟漪万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去如厕,让侍女伺候着换了衣裳,留下一位伺候涟歌,道,“眠眠,你多泡一会儿,我带晚晚去净室。”
她与剩下那侍女好一阵耳语,让她时刻注意涟歌状况后才走。
涟歌在池中泡了一会儿,那抽痛的感觉又来了,似一双无形的手用钢刷在小腹内搅动,随之有热流涌出。
疼的不行,这样的经历前所未有,一瞬间惊恐和害怕的感觉上涌,聚在眼中成了泪,她赶紧从池中起身,发现袭裤都染上红,被汤泉冲得淡了。
涟歌低声尖叫,呼唤唯一还在场的侍女,“青枝……”
青枝忙用干布将她裹住,给她换了衣服,将人扶到一旁的软塌上坐了,又寻了薄毯给她盖住肚子,道,“二姑娘,别怕,您这是长大了。待奴婢去找人过来帮您。”
这事来得突然,她们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的。
“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
书上写的明明白白,涟歌自己看过许多医书,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最开始的惊慌和无助过去后,心中已经隐约明白这是为何,逐渐冷静下来。只是一个人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到底还是害怕,道,“你快去寻大姐姐回来。”
青枝匆匆阖上房门出去,又不敢走远,在近处寻了一圈没见到萧涟漪,见到个小太监恍如救星,大着胆子上前将人拦住,福一福身,道,“这位公公,我是吏部侍郎萧家的侍女,我们府上二姑娘这会儿身体微漾,但婢子走不开,能不能劳烦公公去帮我寻一寻我家大姑娘。”
她说家中主子身体不适,小太监有些为难,道,“我还得到御前去伺候,耽误不得,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寻你家大姑娘。但我可将此事禀报与尚宫局的姑姑们知晓,让她们去请太医,请姑娘稍安勿躁。”
青枝拦住他,这又不是府上,人多眼杂,又事关二姑娘,这等私密的事情怎好请太医,“请太医就不必了,劳烦公公给我弄点针线和白布便可。”
青枝再三叮嘱他不能找太医,见小太监点头,她才往回走。二姑娘一个人在汤房里待着,她放心不下。
小太监是宸阳宫人,虽没在直接皇帝身边伺候,但今次也是被内务府点名来菡萏苑服侍的,听了青枝的话,唯恐出什么岔子,急忙忙去找人。他心中有事,过游廊处拐弯时稍没注意,与迎面而来的人撞到了一起。
“哎哟……”流安低声呼和,“是谁走路没长眼睛!”
他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田大伴,虽不说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可轻易是没人招惹他的。更何况如今这菡萏苑里大人物人来人往,若是都这么莽撞,那可就乱套了。
小太监听出他的声音,吓的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道,“田大伴恕罪,田大伴恕罪,奴才是宸阳宫里的小安子,无意冲撞您,请您饶了我吧。”
虽同是内侍,也分三六九等,他是没有与流安这样厉害的太监直接共事过的,不知面前人脾性,悲从中来,越请罪越是害怕,都快哭出来了。
流安道,“行了,小起来吧。”等小安子站起身来,他又问道,“说说吧,你这么匆匆忙忙的,是为了什么?”
小安子擦擦眼泪,道,“奴才刚刚在汤池门口碰到吏部侍郎家的婢女,说他们家姑二娘受伤了,却并不让奴才找姑姑门请太医,只让奴才寻点针线和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