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彦行垂下眼,目光带着压迫之感望着她,恶狠狠道,“若不想被朕丢出去,便别乱动。”
这句话有些耳熟,让她想起在濮阳时他叫她同坐一辆马车时说过的话,涟歌不高兴地撅起嘴巴,却还是被他呵住,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果然不敢乱动了。
直到被放进柔软温暖的软塌上,涟歌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流安已经取出伤药。如今望舒还未归,她便下意识去接那药,准备自己涂抹伤口。
然傅彦行比她更快,先伸出手,流安一点也不带犹豫地将药瓶打开放到一边去。
复又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寝殿。
一瞬间,偌大的殿内只有两人呼吸交错的声音,涟歌莫名生出几分紧张,乖乖伸出左手,被他握住,“会疼,你忍着。”
涟歌感觉到微凉的药膏被温柔地敷在手心里,他的动作温柔而专注,似乎在打理十分珍视之物。
将药膏厚厚地涂匀,他起身去拿纱布,涟歌觉得还是很疼,眉毛蹙成个小山包。
傅彦行回过身,便瞧见小姑娘嘴巴撅成一个圆,正对着手心伤口在吹气。
“你在做什么?”他有些好奇。
“我娘亲说过,受伤了吹一吹好的快。”涟歌吹得十分认真,抽空回答他。
傅彦行失笑,坐到她对面又执起她伤了的左手,也学着她方才的动作对着吹了口气。
“是这样吗?”他抬眼问她。
两人隔得极近,她能瞧见他黑沉若羽的长睫毛,闻到他口中呵出来的龙涎香气,又被他这般专注地看着,涟歌耳朵都红了,声音有些结巴,“是、是这样。”
傅彦行勾起眼梢,拿过纱布动作轻柔地将她手心包扎好,叮嘱道,“伤口别沾水。”
涟歌心里有几分不乐意,嘴硬道,“臣女自己就是大夫。”
意思是不用你叮嘱。
傅彦行不想和她计较这点口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睡一会儿。”
涟歌本就才起床没多久,哪里睡得着,在软塌上扭了两下,道,“陛下说过要带臣女出宫的。”
她昨夜连夜离开萧府,还不知道祖母醒来以后会怎样难过,心中是想着最好再回家一趟的。
傅彦行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淡淡道,“受了伤需要休息,朕还有政务未处理完,你乖些,朕处理完就带你出去。”
涟歌心说手被擦伤而已,不需要休息,可见他满脸肃容,到底不敢和他抗争,便将身子缩在软塌内,扯紧身上的斗篷,翻过身去。
“陛下请先走吧,臣女睡下便是。”
有脚步声响起,却是越走越近,涟歌睁开眼,听见傅彦行似乎是无可奈何的声音,“就这么睡?”
傅彦行伸出长臂,一步跨到她面前,作势又要抱她,涟歌被吓得一哆嗦,一下站起来,若不是傅彦行退得快,头都要撞到他的下巴。
“莽莽撞撞地做什么。”傅彦行轻声呵斥道。
涟歌系好斗篷站定,“陛下政务要紧,臣女这就回床上去睡。”
傅彦行眸中闪过一道光华,牵着她走到梳妆用的案台边,淡淡道:“站好。”
那里有先前流安放好的热水。
涟歌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帮她洗脸,便道,“陛下,臣女自己会洗。”
傅彦行瞥她一眼,沉声道,“朕方才交代过的事,你都忘了?”
涟歌愕然,才想起来他指的是伤口不能沾水一事,又道,“望舒马上回来了。”
傅彦行投给她一个十分不耐烦的目光,这下连话都不想听她说了,“闭眼,噤声。”
话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帝王威严,涟歌乖乖站直,闭上眼睛后感觉反而更深刻些,片刻后便有热气腾腾的手巾按在她脸上,傅彦行俯身仔细帮她擦干净了脸和颈项,又拉着她的完好的右手放入热水里。
他修长的指伸进她的指缝里,痒痒的,涟歌想躲,却被他按着将五根莹白如玉的纤指都认真地洗干净,用干帕子擦干后,替她解开狐裘斗篷,点了点她秀美的肩膀,道,“去吧。”
涟歌乖巧的掀了帘子爬到回床上去。
傅彦行还在,她不敢脱衣服,便目光炯炯地望着傅彦行,希望他快些走。
傅彦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想如了她的意,反而抬步走到床边,盯着她的衣领看。
她今日穿的衣裳是深交领,系带千缠百绕,她只剩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解起来应该会很费力。
傅彦行便站在那里等,“朕信不过你,得看你睡了再走。”
望舒不在,他想要小姑娘求他帮她解扣子。
涟歌被他的执着吓道,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解领口,但没有望舒帮忙确实解不开。
她哪里能明白傅彦行的心思,十分挫败道,“陛下,臣女要望舒进来。”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已经能看出,傅彦行身边不爱留人,平日里连流安都不常近他的身。
而她又由此联想到,他方才抱过自己。
一下又有些脸红。
傅彦行眸中如墨般深邃,瞧着小姑娘莫名脸红,沉声道,“望舒不在。”
二人僵持片刻,傅彦行出声提醒,“快些睡,朕很忙。”
涟歌咬咬唇,似是难以启齿,不过也不敢耽搁一国之君的时间,便解释道,“臣女,臣女解不开衣裳。”
几乎只过了一瞬,傅彦行坐到床边去,看了一眼便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受伤的左手,仔细替她将外衣解下来。
冬日里涟歌穿得很多,只脱一件外裳是不会露出肌肤的,但她到底难为情,又想着于理不合,见傅彦行还要再解,她急忙按着领口,拉上被衾裹住自己,小心翼翼道:“够了。”
傅彦行见她躺好,将一边的床帘落下来,替她掖好被角温声道,“睡罢。”
涟歌自进了偏殿脑中便一直如一团浆糊,被傅彦行的动作弄的一愣一愣的,听着他近乎温柔的话语,轻声呢喃道,“陛下,您真像臣女的哥哥。”
傅彦行已经吹灭室内的灯,听了她这句话脸色一黑,沉着脸道,“朕不是你哥哥。”
涟歌已经闭上眼睛,脑中乱做一团,不肯再出声了。
过了几息时间,她听见响动,知道是傅彦行出去了。
然而他今日说的话做的事令她想不明白,也不敢细想,迷迷瞪瞪间果真又睡着了。
今日政务不多,傅彦行命流安取了书就在偏殿内看。他是极为敏感的人,隐约察觉今日小姑娘面对她时不若平时那般淡然,便不愿放过机会,只想守在她身边,等她醒来一眼就能瞧见她,好继续搅乱她的心湖。
感情不对等的漫长等待,于他而言,太煎熬了。
她如果不肯开窍,那他便帮她开窍。
涟歌又睡了半个时辰方醒,因惦记着能出宫,也不像往回那样要在床上赖着不肯起,而是一下坐起身来唤人,“望舒。”
听见响动,外间亮起了灯,傅彦行掀开帘子瞧见小姑娘睡得脸蛋红彤彤地,正一错不错地望着自己,眼里是全然的惊讶,“陛下……”
怎么还在这里?!
她忙披衣起身,傅彦行蹙着眉望着她道,“望舒不在。”
涟歌飞快地披好外裳,下意识便问,“她去哪儿了?”
傅彦行语气冷淡,“望舒有些事要做,一会儿便回来。”
涟歌福至心灵,觉得他这样的神情和往日在家时母亲要责罚莳花莳萝时一样,便道,“陛下可是要责罚望舒?”
傅彦行沉默以对,似是默认。
涟歌紧张得很,望舒非她婢女,能这般照顾她她已是感激,倘若因为自己受了点小伤便引她受责难,那岂非她的过错?
因而道,“陛下,臣女摔跤是自己不小心,不怪任何人。”
实则她心里想的是,若不是听见傅彦行的脚步声,她也不会回头,便说不定不会摔了。
傅彦行颔首,“你受伤时她不在你身边,是她失职。”
涟歌这时有些执拗,竟胆子大起来,和他争辩,“那也不关望舒的事,是臣女自己让她去做事的。”
她表情十分严肃,像一只发怒的兔子,想着要替望舒讨个公道,傅彦行心中好笑,却仍旧板着个脸,“你敢质疑朕?”
涟歌低下头,嗫嚅道,“臣女不敢,臣女、臣女只是……”她说不出和所以然来,便道,“陛下既然将她给了臣女,便该让臣女自己来处理。”
正这时,有人推开外间的门进了殿内,影子投射在隔间用的屏风上,分明是个女子。
望舒!
涟歌欣喜地望过去,确实是望舒端着个玉碗进来,先是朝傅彦行行了礼,方走到床边问候涟歌,“姑娘该渴了吧,喝碗牛乳润润。”
见她上下完好,不像是受过罚的模样,涟歌有些赧然,心虚地望了傅彦行一眼。
傅彦行冷哼一声,走到外间去。
涟歌咬咬唇,想着是她误会了他,便接过碗出走出去想道个歉。
傅彦行已经重新坐会桌边投入到书海里去了,但他晓得她定会出来道歉,便支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
他本来就生得俊美,烛影摇曳中,更显得五官深邃。乌发束在玉冠里,因着低垂着头的姿势,有一丝落入宽阔的前胸。
涟歌一时看得愣了。
她方才虽说他像她哥哥,但他分明不是。
半晌未听见动作,傅彦行便抬起头朝她看过去,“愣在那里做什么?”
涟歌忙走到他面前去,低着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讪讪地致歉,“陛下……方才是臣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陛下原谅臣女。”
傅彦行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似是有些满意,望见她还端着牛乳,便淡淡道,“快喝吧,喝完去换衣裳。”
涟歌听出他那意思似乎是换好衣裳就要带自己出宫了,便下意识抬眼去看他,傅彦行却不肯多说,带着命令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涟歌无法,只得捧起瓷盏小口喝了起来。新鲜的牛乳味道极佳,又是加了蜜,喝完了一盏颇有些意犹未尽,她恋恋不舍地望着碗底,又仔细添了舔嘴唇。
傅彦行眸色一深,下一瞬目光又重新轮回书卷上,将书本合上,起身朝外走,“换好衣裳过来寻朕,朕带你出宫。”
涟歌几乎是欢呼雀跃了,忙将碗放到桌上,小跑着进入内殿,去催促望舒,“快,快,给我换身衣裳。”
出乎她意料的,望舒给她穿的竟然是是男装,她站在镜子前望着在给自己束男子发髻的望舒,有些好奇,“怎么打扮成这样?”
望舒摇头道,“是陛下吩咐的,奴婢不知呢。”
霍璇酷爱穿男装的,涟歌也偶尔穿过两次,闻言不再多问。
倒是望舒给她束完头发之后忍不住笑道:“姑娘这样扮起来真好看,是位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呢。”
因做男子打扮,便不好再用上午那件红色斗篷,望舒便拿出一件纯白的兔毛斗篷出来,往涟歌身上一裹,活脱脱一个精致风流的小少年。
涟歌惦记着能出宫去,心中欢喜,便直接往傅彦行的的寝宫去。
傅彦行身上穿着白色绣青竹的冬衣,头发只是普通玉冠,见惯他着明黄龙袍的样子,如今看他这身普通的寻常人家出身的打扮,涟歌却觉得十分眼熟。
她歪着头想了想,惊讶道,“陛下,您穿这身,真的很像我哥哥!上次我给我哥哥做了三套冬衣,其中有一套跟您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流安心道,姑娘,你真是好记性,陛下身上这套本可不就是您给萧大人做的那件嘛。
傅彦行没接话,不动声色地打量起眼前做少年打扮的小姑娘。
她今年蹿高了个子,削瘦的小肩膀愈发撑衣服,穿起男装来真有几分纯然的风流,傅彦行点点头,评价道:“不错。”
跟着他上了马车,涟歌还有些不解,“陛下,咱们去哪儿?”
傅彦行没回答,却是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出了宫,莫叫朕陛下。”
涟歌想想也对,既然微服私访,那便不能随意泄露身份,问道,“那叫你什么?”
傅彦行凤目一颤,道,“行哥哥。在外头便以兄妹相称吧,萧洵平日里怎么称呼你的?”
涟歌下意识回道,“眠眠。”说完又觉得不妥,“陛下,这于礼不合,臣女该叫你公子才对。”
“朕的话你都不听了,想抗旨不成?”傅彦行语气颇有些危险。
涟歌下意识抖了下,怯怯道,“是,陛下。”
“嗯?”尾音上勾,释放着不善的语意。
“是,行哥哥。”
她羞红了脸,好在马车中有些昏暗,没能让他瞧见。
傅彦行勾起唇角,张开嘴无声吐出两个字,心满意足,“眠眠。”
好在这样诡异的氛围没延续多久,他们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竟是菡萏苑。
傅彦行命人将涟歌带去一处宫室,和她道,“我先处理些事情,你到一旁等我。”
涟歌点点头,跟着那云卫走了。
早晨他收到王恪的信,武次仁确是已经被害,锦城的改税事务已由傅彦彻全权接收。他是信得过这个弟弟的,虽一直明里暗里和他争锋,却难得对百姓一片赤忱。
但由于魏太妃和魏尧一直在背后做乱,故而傅彦彻这些年一直很被动。而他要做的,便是趁傅彦彻不在这些期间,拔除魏尧的部分势力,也正好可以浇灭傅彦彻那颗躁动的心。
傅彦行先去见了徐立。
去年他中毒以后命裴凌夺取了北庭府的兵权,裴凌雷厉风行,短短两个月便网罗证据证明原北庭都护将军徐绍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鱼肉百姓等罪名,并且用瓮中捉鳖的计谋将徐绍先斩后奏,取而代之。
后傅彦行登基,命徐立前去襄助他稳定军心,镇住那些副将。
如今大半年过年,北庭府八万将士中的佞臣皆遭肃清,且裴凌已经重整军队,将北庭将士们训练得不同往日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