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碰上傅彦徇带人来寻, 见他们浑身是血, 吓了一大跳,傅彦行将人叫起,脸色冷得如同山尖上初初化开的冰雪,将事情大致讲了,肃然道, “你带人仔细搜寻一遍。”
大楚与乌孙和平共处百余年,除了每岁朝贡,从不入境,今日竟出现在梁州,不得不让人怀疑。
他虽心中有数,却可惜没能留下活口。
回到营地,傅彦行下令开拔,带百官回朝。涟歌懵懵懂懂跟着上了马车。回程时队伍速度加快,且禁军们巡视的间隙较来时更短,涟歌心知定然有事发生,方从望舒口中得知梁州有乌孙人马潜入,不宜久留。
途中下雨,因不大,便没有停下扎营。晋王与傅毓一车,他没说话,傅毓在掀帘戏雨,车上没有旁人,他们便没做父慈子孝的样子,气氛有些冷。
良久,傅毓似戏耍够了,关掉窗户靠在车内闭目养神,湿漉漉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晋王看了皱起眉头,想起他在京中的所作所为,斥责道,“你这般羁放纵,真是丢本王的脸。”
傅毓眼也没睁,嘴角一扯嘲讽道,“那也要你给我脸面,我才有脸面可丢。”
“放肆!”晋王喝道。
“父王,您别激怒我,不然儿子我哪一天想不开,不想做这颗棋子了,那您可就麻烦了。”傅毓懒散的很。
晋王冷哼,“我让你去同小皇帝示好,你去了吗?”
傅毓睁开眼睛,似笑非笑道,“去了啊,他对我可是深信不疑呢。”
晋王似乎满意了,不再说话。傅毓却道,“这些乌孙人,是父王弄进大楚来的吧?我听说他们那二皇子和新乌孙王争权失败,失踪了。”傅毓眼中光辉浅浅,语气漫不经心,“难道来大楚了?”
晋王黑着脸,眸中是掩盖不住的怒意,“你查我?”
傅毓浑然不怕,“父王何必动怒,儿子若没点仰仗,不早就死在您手里了?”
“你!”再三被激怒,晋王连戏也不想做了,冷然道,“滚下去。”
傅毓拍拍手,也不叫停,打开车门跳出去,像一朵轻飘飘的云,身姿轻捷,跃到一旁的马背上,似一道闪电,霎时消失在烟雨中。
这个时候的傅彦行,却不在回京队伍中,他让云卫易容成他的样子带着官员们进京,自己则改头换面,亲自潜入梁州城。
据云卫探来的消息,乌孙二王子巴克迅目下人正在梁州城中潜伏,他这一趟,是去捉人。
去岁涟歌在京中衣裳铺子里见到的那与阮明玉一般模样的姑娘许朵,便是巴克迅的枕边人,那日她身边的那位男子,便是乔装来大楚寻同盟的乌孙二王子。
望舒将此事上报以后,云卫特意从许朵身上入手,顺藤摸瓜,查出巴克迅入大楚的原因。傅彦行顺势给一直想得他帮助的大王子巴特鲁一支援兵,助他胜过巴克迅,成为乌孙新王。
他以为巴克迅定然被巴特鲁杀了,却不想他竟然还活着,如今还敢再次潜入大楚。
这一趟,傅彦行便决定要亲自抓住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遑论他一个外邦之臣,岂容他在大楚兴风作浪。
他很快便找到巴克迅的住处。
为防惊扰百姓,他特意选在夜间围攻。派了上千云卫将巴克迅的住处包围,且提前下令,若有人想突围,则格杀勿论。
然而,巴克迅没有逃。他早些日子便察觉到有一股势力在附近出没,曾想法子逃过,但都没能成功。
便索性放弃了,想着能趁机与人一谈也好。此时,他就横刀府内,等着看是何人寻来。
许朵半夜从睡梦中惊醒,不见枕边人,召开守夜的侍女一问,却见她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不禁大怒,“公子去哪儿了?你说!”
她本是大楚的一个舞伎,得巴克迅看中带在身边做妾,巴克迅宠爱她,带着她回过乌孙,就连兵败逃生,也没有忘了带上她。
她于尘埃中遇见巴克迅,被他捧在手心,对那个男人自然是有情的。可后来跟着他辗转数地,过了小半年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失势以后性情变得阴晴不定,对她又时有打骂,她的那份情也就淡了。
这几日巴克迅更是怪异,她恐是他的仇人寻来了,更是胆战心惊,喝道,“你说话!”
小侍女磕磕巴巴道,“公子在正厅。”
许朵小心翼翼推开窗,却瞧见院内灯火通明,巴克迅的属下们刀戟惶惶,表情肃穆,心中咯噔一声。
完了!
傅彦行气定神闲从大门内进入,云卫们瞬时将前厅围个水泄不通。巴克迅面容阴嗜,望向来者,沉着脸色十分骇人。
徐立看一下傅彦行的神色,知他定有话要与这乌孙二王子单独说,便扫一眼四周,让云卫们将巴克迅的手下们压下去,又打个手势,带着人走出厅外候着。
巴克迅这几日都没睡好,一双鹰眼布满了血丝,他提刀站起来,一眼便认出傅彦行,“大楚皇帝?”
傅彦行眯眼,不意外他能认出自己,缓缓道:“是朕。”
巴克迅蓦然而笑,仰起头,越笑越大声,“你是来杀我的吗?”
大厅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到此刻烛火无风摇曳,晃着他的影子萧索生悲。
傅彦行神色平淡,望着他没有答话。
巴克迅还是笑,笑完了问他,“大楚皇帝,我斗不过你,认了。但我一直有个疑问,此刻想要一个回答。”
傅彦行眉峰一挑,心中明白他要问什么,道,“你说。”
“论资质才干,我比巴特鲁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何选择助他而不是助我?”
他问完,也不等傅彦行回答,挥刀便向他砍去,傅彦行却早有准备,仰身堪堪躲过,剑尖斜刺,抬手便去刺他的眼睛。他惯用长剑,手腕顺势上挑,巴克迅还未来得及出第二招,便见剑花一闪,直取自己面门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已然做出选择——
侧身去躲,然长剑轻薄,下一瞬便削掉他半只右耳。
巴克迅只觉右耳一痛,紧接着是热血喷洒,可傅彦行剑光凌厉,他避无可避,只得举刀硬拼。
云卫们却不给他机会,徐立听见打斗声,直接破门而入,本就不大宽敞的大厅内瞬间又涌入数十人,很快将他制度。
傅彦行手中长剑剑直指巴克迅胸口,却不急着取他性命。
春日的夜晚宁静而美丽,巴克迅为了能住得好些,特意选的这处城外的宅子,花木深深,景致喜人。窗外疏梅淡月,院内的假山上流过潺潺泉水,泻入翠玉一般的池中。
没有刀剑相触交接之声,这夜原本十分静好。
傅彦行望着他,缓缓道,“正因为巴特鲁比你平庸,也没你有野心,朕才选择他。”
他低醇的声音和这夜半从窗缝里掠过来的风一般,慢慢吹凉了巴克迅的心。
他一瞬间明白了。
纵使乌孙只是一个边境小势力,但若有朝一日壮大,亦有可能威胁到大楚。而面前之人身为大楚皇帝,自然更喜欢平庸守成没有手段的人上位,这样乌孙才会不停内斗,消耗自己的内部力量,从而永远不会威胁到大楚。
巴克迅不知该喜还是悲,忽地鼓起勇气一下朝傅彦行的剑撞去。
傅彦行料到他会有此行动,本就防备着,没让他得逞。
巴克迅冷笑,“怎么,你不愿意杀我?”
傅彦行收起长剑,让云卫将他捆了,方淡淡道,“朕还有事问你。”
从梁州回金陵的时间,因加快速度而减少,出来时花了半个月,然回去却不到十天。
圣驾一路进入宫门,却见有一人一身紫色亲王蟒袍,背脊直挺,立在勤政殿门口,是早已回京的燕王。
傅彦彻黑了些,脸色沉着,望见御撵时脸色有几分复杂神色,却终究还是跪了下去,恭敬道,“臣弟恭请陛下圣安。”
臣内云卫右手一抖。
傅彦彻许久不见皇帝下撵,心中闪过百种念头,然他面上不显,头压得愈发低,又道,“臣弟恭请陛下圣安。”
第75章 暗潮
车内没有动静,傅彦彻抬起头, 隔着纱帘只能看见一截玄色衣摆。
他不知傅彦行是不愿见自己, 还是有旁的原因, 被这么晾着只觉得羞辱, 袖中手握成拳, 眸中异色一闪而过。
半晌,流安才躬身将他扶起来,道,“陛下途中累了, 燕王殿下先去后宫见见太妃吧。”
他是今日才回的京,听闻今日圣驾归来, 特意在宸阳宫中等着,尚未去看过魏太妃。
傅彦彻深深望一眼御撵,道一声“臣弟先行告退”,转身跨出宸阳宫。
至安和宫,太监高唱声还未停, 魏漓便蹿出来, 见了傅彦彻立即红了眼眶, 欲往他身上扑。
“表哥!你终于回来了。”魏漓被他手臂一挡, 便顺势抱着他的手臂,呜呜咽咽地哭,“表哥,我好想你。”
傅彦彻冷着脸抽回手,道, “我母妃呢。”
魏漓站定,抽抽搭搭道,“姑母精神不济,久等你也不来,方去歇晌了。”
傅彦彻进入寝殿,魏太妃原就没睡实,听见宫人低声请安,一下睁开眼睛。
她扭过头,盯着床前站定的傅彦彻,似是有点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还用手揉了揉。魏氏一族被驱逐出京以后,她生了一场病,精神愈发差,瘦得厉害,手背上全是青筋,鬓角也有了几根银发。
傅彦彻心里堵的慌,坐到床边去将人扶起来。魏太妃这才彻底清醒,两行泪从眼中流出,抱着傅彦彻不肯撒手,哭道,“彻儿,你终于回来了,你若是再不回来,就看不见我了。”
魏漓也扑过来,姑侄俩人哭做一团。
傅彦彻从蜀地回来了,他们似乎有了主心骨一般,这两个月来的担惊受怕,一瞬间被驱散。
看她们哭得差不多了,傅彦彻才给魏太妃擦擦眼泪,道,“母妃,莫再伤心了。”
魏太妃从床榻上下来,魏漓欲伺候她穿衣,被她拦住,“漓儿,你先出去,姑母又要事和你表哥谈。”
魏漓一愣,飞快看一眼傅彦彻,见他半分心思也没在自己心上,极不情愿地出去了。
魏太妃一把抓住儿子的手,道,“魏家的事,你知道的,皇帝对咱们动手了。”
傅彦彻自然早就知道魏氏被驱逐出京一事,但当时他在蜀地,手中事务还未到尾声,一时走不开,且他回京也无用,故而拖到现在。
他望着魏太妃,沉声道,“母妃,儿臣回来之前,见过舅舅。”
魏尧离京后,却并未随族人回陇西,而是带着亲信直接去了锦城寻傅彦彻。
魏太妃双眼放光,这个弟弟是她自小疼爱着的,离京时走得匆忙,尚未与她辞行,她思念的紧,“你舅舅他还好吗?皇帝不让他进京,他如今又在哪儿?”
“舅舅一切安好,如今也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傅彦彻不欲多说。
魏太妃忽然情绪激动起来,手上用力,攥得他衣袖也皱了,口中殷殷道,“彻儿,你要为我们报仇啊……”她赫然抽出一把剑递给他,指着宸阳宫的方向,“彻儿,你去杀了他,杀了那个人,你才是皇帝。”
傅彦行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恐她伤到自己,夺过她手中长剑扔出去,哄她坐下,“母妃,你先休息。”
他先前便发现他的母亲神色不对,如今看来,她精神状态果真是不正常。
“不,我不休息……”魏太妃红着眼睛站起来,急躁地在殿中乱转,口中喃喃道,“要杀他,杀了他们……彻儿要做皇帝的。”
傅彦彻亦步亦趋跟着,她却一下坐到地上,哭起来,傅彦彻去拉她,她便用手蛮横地打他,“你如今连母妃的话都不肯听了,你不听我的话,我要打死你……”
傅彦彻皱眉,伸手在她肩颈处一点。
魏太妃软下身子陷入昏厥,傅彦彻脸若寒霜,弯腰将她抱到床榻上,沉声道,“去传太医。”
宫人退出去了,请来的人是如今太医院的副手,刘昶。如今太医院内是程实医术最好,但魏太妃一直不愿信他。
刘昶诊完脉,心中骇然,跪到地上,请罪,道,“回燕王殿下,太妃娘娘这是中了药。”
“什么药?”傅彦彻沉着脸,问。
“是能迷惑人心智的乌头草。”刘院正躬身解释道,“应是下在娘娘的膳食中,分量不多,却有两个月左右了,一日一日让娘娘吃进去,便成了如今这般地步。”
乌头草便是草乌,能治头风头痛,但过量且久服以后,能使人郁燥。加上魏太妃这几个月里忧心母族事,夜不安寝,又多思多虑,以至渐渐发癫。今日见了傅彦彻,情绪大起大落,便一下子发作起来。
“可伤及性命?”
刘昶庆幸道,“好在这毒中得还不深,娘娘今日是初次发病,倘若时日再久些,亏空了身子,就真的药石罔灵了。”
傅彦彻松了口气,刘昶开完药便退下了。
魏漓道,“表哥,如今后宫是太后在掌管着,姑姑这毒一定是她下的,她……”
话还未说话便去打断,傅彦彻冷着脸望着她,“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本王便将你送回陇西去。”
魏漓最怕这个,赶紧噤声,却还是不死心,小声嘀咕,“别人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表哥也能忍?这可是有人想害姑母的命啊。”
傅彦彻一记眼刀扫过去,“你好生照顾好我母妃,旁的事我自有主张,你一概不许多问,也不许多言。倘若你敢多说半句不该说的,你便回陇西吧。”
魏漓被吓住,眼眶都红了,“是,表哥。”
皇帝回京后,一连十日都将自己关在宸阳宫,不上朝也不见大臣,每日只让朝臣们将要上奏的内容写到折子上,由流安一本一本往里送。
一时间,各种流言在私下里传开,说得最多的,便是皇帝在梁州时受了伤,如今在秘密养伤中。
傅彦彻自然也听了这样的言论,想起初回宫那一日的情景,也觉得有些蹊跷。
但他是个有耐心的人,沉得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