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青就不由朝方长青看去,他本来进来想将衙门的事情,跟这位四爷沟通一二,没想到,人家压根就不接他这个茬。只盼着方长青是个机灵的,能将话题给兜回来。
方长青仿若没看见他哥的眼神一般,自若的道:“在下的尊师,是吕恒吕先生。”
“吕恒?”四爷手里转着杯子,“这个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方长青恍然失笑道:“四爷听过吕先生不奇怪。在下见四爷的书房里许多都是各部以前的档案,想必是在文档上见过吧。”
四爷点了点方长青,“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好似在刑部的案卷上见过这个名字,又好似在户部的案卷上也见过他的名字。看来,还真是为大贤。”
“四爷好记性。”方长青笑道:“师傅他老人家两任刑部,三任户部,最后在吏部尚书上致仕。今年也六十有八了。”
四爷心里就有了些惊喜,“刑部,户部,吏部转了小二十年吧。那这天下的律令,钱粮,人口,赋税,漕运,田亩,还有这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他肚子里装着呢吧。”
方文青心里愕然。这位一下子看看到了问题的实质上去了。
方长青先是一愣,才苦笑,“四爷说的是,只是师傅他老人家喜静。这两年已经不问世事了。”
四爷点点头,“看来吕先生还在京城?”
方长青有几分为难的道:“先生在城外的……”
“既然不远,如此大贤,更得登门拜访了。”四爷接口就道,“在城外什么地方?”
方长青嘴角抿了抿才道:“在雾灵山。”
四爷点点头,“改天一定拜访。”
四爷说是拜访,就真的要去拜访的。
“收拾东西,你跟我一块去。”四爷晚上回来就跟林雨桐道。
还真是想起一出事一出。
因为要出城,想当天赶回来,天不亮就得起床。
两人也不带下人,一人一匹马,凌晨两点,就往雾灵山赶。
到了山下,天还黑着呢。两人敲响了一户庄户人家,将马寄存了。这才往山上赶。带着礼物的车队,估计还没出城呢。
林雨桐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抬头往上看了看,“走着!好长时间没登山了。”
四爷就笑,“要是今儿天晴,咱们还能看一看这日出。”
“要不是借着人家老先生的光,你还没功夫陪我出来走一走看一看呢?”林雨桐挽着四爷的胳膊,沿着满是积雪的台阶,往上走去。“你别说,这老先生的身体一定错不了。这整天上上下下的锻炼,呼吸着新鲜空气,绝对能长命百岁。”
“是啊!”四爷看着被积雪掩盖住的山体,“人能长命百岁是福气。只是,爷这一趟,还是想请这位先生出山的。”
“怎么?”林雨桐朝四爷看去,“您这是事先找了一位户部尚书不成?”
四爷摆摆手,“人家未必愿意,能请回去当个先生,不管是筵讲还是清谈,都是好的。”
林雨桐就懂了,如今的四爷在别人眼里,那就是大字能认识几个的粗人,他得摆出这个谦虚的姿态来,才能招徕读书人啊。
“这个人啊,也确实是有能力。”四爷边走边跟林雨桐道,“位居高位二十年,还能顺利平安的致仕,尤为难得!”
林雨桐就笑:“爷这想法倒是奇怪,不是应该‘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吗?这位吕先生,倒是十分‘工于谋身’呢。”
四爷点了点林雨桐,“工于谋国,拙于谋身。这话是海瑞评价张居正的。一力主张改革的权臣张居正最后惨死,死后连一家老小也都没有善终。可与他同期为官的海瑞,却有了青天之名。这是为什么呢?偏偏,给张居正一个公正评价的,还就是这位海瑞。这不能不说是个讽刺啊。”
四爷的话没有接着往下说,林雨桐也没问。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着,一路往山上去。
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响,在这空旷的山里,更加的清晰。
等两人一身汗的时候,还真登上了山顶。此时,天已经亮了,远眺,地平线上已经露出一丝红光。
“还真是叫咱们赶上日出了。”林雨桐兴奋的指给四爷看,“这初生的太阳,照在雪地上可真好看。”
四爷却看向另一边,“咱们扰了老先生的清净了。”
林雨桐这才转身,朝另一边的亭子上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家。
四爷含笑走了过去,抱拳道:“内子失礼了,惊扰到了先生。见谅!”
林雨桐跟在后面福了福身,又默默的退到一边。
那老先生回身,淡淡的笑了笑:“是镇北侯贤伉俪吧。天下景致,天下人共享,哪里有惊扰一说。”
四爷含笑抱拳,“老先生认识我们夫妻?”
“长青是老夫那不争气的徒儿,他是昨儿夜里才赶到老夫这里的。”他说着,就一笑。
四爷就道:“还真是吕老先生。”说着,就又行了一礼。
吕恒呵呵一笑:“不要多礼,老夫如今就是个白身,侯爷再这么客气,可真就折煞老夫了。”说着,他就转身,指着已经升到一半的红日,道:“侯爷瞧这旭日,想到了什么呢?在老夫眼里,这缤纷乱世,生死荣辱,功名大业,都犹如那半片草叶,一滴朝露,阳春白雪一般,转眼即逝。而只有这旭日,一日复一日,悠然升起,悠然降落。老夫已经到了坐观云起云落的年纪了,侯爷可明白?”
四爷含笑微微点头,“没想到灵雾山还有这等美景。”
竟是对之前请吕恒的事,只字不提了。
林雨桐眨了眨眼睛,也没明白吕恒那一通感慨到底是想说什么。
看完日出,两人随吕恒到了吕家在灵雾山的别院,又坐而论道半天,说的都是些云罩雾绕的话。吃过了午饭,四爷才起身告辞。
此时,林雨桐准备礼物,也被李剑押送着送了上来。
而临出门的时候,四爷手里多了几份信。
见林雨桐好奇,四爷就递了过去,“是几封推荐信。吕先生推荐了几个人来。”
林雨桐这才恍然,这就是被拒绝了呗。
她撇了撇嘴,“说了那么多东西,不就是想说,他犯不着跟着冒险,蹚浑水吗?是这意思吧。”
四爷就忍不住笑,“什么话到你嘴里,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啊。”
“这些文人啊,就是酸。”林雨桐摇摇头,“一个个那心肝脆弱又娇嫩。要用他吧,你还得哄着他。我是不爱跟这样的人打交道的。”
四爷倒是不以为意的摆摆手,“都是书斋里读着圣贤书长大的人,讲究是那份清静、寂静、雅静。这纷扰的乱世,他们还真就未必玩的转。”
“那这推荐的人呢?”林雨桐低声道:“还不一样是读书人?”
“不一样!不一样!读书人跟读书人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四爷一笑,“这可都是落榜的读书人……”
落榜的读书人?
少了一份清高,多了一份世故。少了一份清谈,多了一份务实!
第503章 寒门贵子(57)二更
四爷将这些推荐信上的人,列了一个名单给黑七,叫他派人去查查底细,然后再报上来。倒是没怎么着急。
“反正就是再急也急不来。”四爷倒是看的开。
林雨桐笑道:“不习惯吧。”以前是满天下的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随便挑。现在呢,想找几个用的顺手的,那都是一件艰难的事,这又是跟之前不同的。
“不习惯好啊。”四爷翻了个身,“要是总干一样的事,不也腻烦的很吗?”
这倒也是。
谁知道,两人前一天晚上,还为没人可用感慨呢,这转眼,就来了几百人。
这些人不用都不行,因为是殷家和林家宗族的人,甚至还包括了殷家和林家的姻亲。人数十分的庞大。
“三郎他造反,我们再不逃出来,叫人抓住了怎么办?全族几百口子都得掉脑袋。”族长一身褴褛的坐在四爷的面前,喘着粗气。
四爷摆摆手,“老叔,什么都别说,先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剩下的事情,咱们慢慢说。”
这突发事件,叫府里的人都忙叨开了。
府里有专门为了下人洗澡修的池子,男女都有。
这会子下饺子一样,两边的池子塞的满满的。
陈宏将整个京城成衣铺子的衣服都买回来了,“另外,还跟几个当铺打过招呼了,叫他们收拾当铺里的旧衣服被褥,一会子就送来。”
苏嬷嬷点头道:“几口大锅都炖着骨头汤,馒头也一锅一锅蒸着呢。后街的房舍,吴总管已经叫人去收拾了。晚上一定能安置妥当。”
林雨桐这才点点头,看着钱氏和金氏拉着殷家和林家的几个媳妇说话,她也没凑过去。
她得想想,这么些人以后该怎么安置。
“四郎媳妇。”林雨桐刚要转身,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叫道。
林雨桐回过头,一时没认出来这是谁。
“是我,我是你三婶。”何氏凑到林雨桐跟前,赶紧道。
她还要近前,就被苏嬷嬷挡住了。
林雨桐先皱眉,而后点点头,就道:“我叫人送你去见殷桃殷杏。”
何氏愕然的睁大眼睛,“她们……她们在京城?你三叔那杀千刀的也在?”
林雨桐还没说话,钱氏就一把拉住何氏,然后朝林雨桐摆摆手,叫她去忙。
钱氏不会说话,但是金氏会啊。
何氏就拉着金氏叨叨:“你说我这是什么命?男人带着闺女走了,把我撇下了。二郎又没了!”
钱氏就愕然的看何氏,好像在问,二郎怎么就没了?
何氏抹了一把眼泪,“还不是那作死的小娼妇,要不是她如今肚子怀着呢,我一定叫她给二郎陪葬。”
钱氏在人群里找,好半天在看到缩在角落里的小何氏。她瘦的厉害,肚子也刚刚显怀的样子。
“我的二郎为了那个丧门星叫人家给打死了。”何氏说着,就坐在地上嗷嗷的哭了起来。
钱氏心里也不是滋味起来。这二郎好歹是她看着长大的,还真是说没就没了。
“二嫂啊,你好命啊。儿子出息了。”何氏抹了一把眼泪,就道:“我跟大嫂是比不了的。”说着,就朝另一边一指,“你看看她,她是不敢到你跟前来的。咱们家大当家的如今也不知道在哪,她就敢改嫁……”
“改嫁?”林雨桐在屋里听着山竹转述来的事,“怎么就改嫁了呢?”
山竹摇摇头,“听说那位梅氏不仅改嫁了,还当机立断,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叫梅香一个叫梅芳的,一起都说了人家,什么彩礼都不要,就跟着男方走。”
林雨桐一愣,“她倒是个有决断的。”
苏嬷嬷一叹,“可不?这世道,女人要是没男人护着,还不定怎么样呢?”
要是老太太能将殷幼娘也在路上许配给年轻力壮的人,她也不会遭受那一切。说到底,还不是怕人家只肯要女儿不肯带着年老的丈母娘吗。
“那她怎么跟过来了。”林雨桐问。要是嫁了人,就不算是殷家的人了,跑来做什么?
山竹低声道:“也没嫁给外人,还是殷家族里的。母女三人嫁给父子三个。”
林雨桐脸上就有些尴尬,这事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样的境况下,也不讲究那么多。”苏嬷嬷开脱了一声。
林雨桐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也好,好歹拧成一股绳了。这日子也能一条心的往下过。”
四爷面前坐着的是仅剩的两个族老,还有族长。另外一位,是县里的蔡举人蔡全。另外一边的席上,坐着殷老二林济仁还有殷家林家年纪较长的人。另外就是宋氏的娘家爹,钱氏的娘家兄弟。
跟殷家能搭上边的,都一窝蜂的来的。
“四爷,真是久仰大名。”蔡举人举起手里的酒杯,“在下敬四爷。”
四爷端起来喝了,它如今也弄个不清楚这个人的根底,也就不便多言。
倒是族长尴尬的道:“还得四郎……不,还得侯爷看看,给这……乡亲父老一口饭吃。”
只字不提一家人的话,只说是同乡。
四爷就起身,端起酒杯道:“老叔这是打侄儿的脸呢。骨肉相连的,说的这是什么话?”他扭头,见林雨桐正好进来,就笑道:“怎么安排的,听夫人的安排吧。”
林雨桐就借了四爷的酒杯,端端正正的敬了一杯酒,“待会儿,一家先领十两银子,十斤粮食。明天,我打发人挨家挨户的给你们发个军粮供应的册子。每月月底,凭着这个领军粮。”
她说着,就看向四爷,“我打算叫女人们跟着做做军服。”
四爷就看向族长,“老叔,这样安排,您看行吗?”
族长就一叹,这意思很明显了。只说女人家做军服,领一份军粮。那么男人呢?
“咱们这些青壮年,都跟着到军营了混一碗饭吃去。”族长立马道,“这世道,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是个死,还不如能动的都去拼个前程去。”
四爷就端着杯子敬了酒,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晚上回了屋子,林雨桐才道:“这些好歹是子弟兵,比别人可靠些。”
四爷就道:“也得真的有本事才行啊。”
“以后,这谁家要是有阵亡了,这一份军粮,一直要发放到他父母过世,子女成年的。”林雨桐拿着账册,“这个开销可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