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蛋。”吴书来抹了一把被船桨划起来的带起来又溅到脸上的水,低声咒骂了一句。
弘历一个冷眼过去,吴书来赶紧低头,不再言语。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十来步就到了亭子近前。刚才是亭子的柱子遮挡了视线,还以为亭子里没人,如今才瞅见,亭子还真坐着人。湖绿的小袄与周围的绿意几乎融为一体,裙子是一种新出的布料,颜色的名字较为绕口,说是叫咖啡色,是九婶那个厂子里特出的布料。清透细密颜色正。
没看到正面,只这一个背影,就叫弘历有一种想一睹此女风采的冲动。
“叫夫人久侯了。”弘历说了一声,就直接绕到正面,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他这一声‘夫人’也不是白叫的,从后面看,这女子穿着汉家的衣裙,头上梳的发髻是妇人的发髻。坐下来,心里的好奇叫他迫不及待的抬起头来,这一看之下,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失望的,这个女人用轻纱遮着面容,只能从露出来的眉眼和脸部的轮廓判断,这是个姿容不俗的女子。
“喝茶。”女人的声音清冽,干净的不带半丝媚态。递了一杯茶过来,那露出衣袖的手纤细修长如葱白似得,指甲没涂任何颜色,更没有满人家妇人手上华贵的指甲套,就那么修剪的整整齐齐,叫人无端的就觉的干净剔透。
可能是弘历的视线太有攻击性,女人的手一缩,又被袖子遮挡住了。
弘历嘴角噙了笑意,端着茶就真的抿了一口,“好茶!好茶!”
“再好的茶也没宫里的好。”这女人接了这么一句,“四阿哥觉得这里的茶好,是因为泡茶的水好。给您用的是露水泡出来的茶。则露水就是这大明湖上的荷叶和荷花上的露珠儿收集而来的。每天天不亮,十多个十二三岁的姑娘泛舟湖上收集来的,味道自与别个不同。”
“乡野之地,想不到还有过日子这么精致的女子,当真是难得的很。”夸是夸了,却没再多碰一口茶。转入正题道:“不知道夫人这么大费周章的将爷引来,所为何事?”
“四阿哥当真不知?”这女子好似有些惊讶,“您不是为了找寻您的生母而来?”
弘历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夫人说笑了,大清国谁不知道当朝四阿哥是永寿宫熹嫔所处?哪里又会有什么生母。夫人要说其他事,在下倒是能洗耳恭听,要是只拿着莫须有的生母说事,那对不住了,在下得告辞了。”
“好大的气性。”女子半点不为所动,只对着作势要起来的弘历将手往下压了压,“四阿哥稍安勿躁,请你来自是有请你来的缘由的。”
弘历哼然一笑,如此鬼祟行事,什么缘由也不值得自己再为那生母费心思了。原本只以为是心有不平之气,觉得皇阿玛辜负了她才来找自己的。谁知道会跟白莲教有这样那样的瓜葛。所以别说着生母究竟存不存在还是个存疑的问题,就是真有这个生母,远远的看一眼,叫人暗地里伺候好了,好叫她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这点上行,想要再多,那是真不能了。
女子像是明白弘历的想法,却也没有半点动怒的意思,话音一转,说了一句叫弘历觉得比较扎心的话,“听闻皇后有孕之后,四阿哥想见圣驾一面都难。”
弘历的眉头一皱,脸也放下来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子轻笑一声,“四阿哥跟我们算是颇有渊源。不管您信不信,您的生母都另有其人,她是我们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为当年的雍王爷生下儿子却没有被接进府里的原因。那钮钴禄氏长相平庸,因为伺疾有功才被临幸,怀孕确实是怀孕了,不过生的却是女胎,那孩子早产没活下来,被如今的万岁爷偷龙转凤,将你换了进去。不信你去问问,那府里的任何一个知情人都会告诉你你是钮钴禄氏亲生的。就连钮钴禄氏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你压根就不是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照这么说,知道实情的除了皇阿玛就只有她们了。那么摆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道选择题,是一道非彼及此的选择题。是选择相信皇阿玛还是选择相信她们?
“你当然是不愿意相信我们的。”这女人十分善于洞察人心,“只要相信皇上,你就是那个满妃所出的皇阿哥,这对你来说是有利的。”
弘历不说话,实情就是如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也没什么不能叫人知道的。人都是冲着利益走的。
这女人没有抬头,只拿着茶壶自斟,又端起茶杯自饮起来,“可四阿哥怎么不想想?皇上怎么会承认这件事,承认这件事不就是承认跟我们这些人有关……”
“你们这些人?”弘历追着问了一句,“你们都是些什么人?”
“何必明知故问呢?”这女人抬起脸,看着弘历,“如果四阿哥非要问,那我不妨告诉你,我们就是代天下选天子的人。”
代天下选天子?
好大的口气!
弘历几乎是被逗笑了,“比告诉我说,皇阿玛是被你们选出来的?”
这女人依旧气定神闲,“那你以为隆科多为什么要帮助雍亲王呢?”
那是因为隆科多知道遗诏就是传给自家阿玛的!
这女人耻笑一声,“或许这么说叫四阿哥觉得被冒犯了,可是事实就是,隆科多身边有我们的人,他这才帮助了雍亲王。我们是选择了雍亲王四爷,但要是四爷不选择我们,你又是怎么出生的呢?”
等等!等等!再等等!
弘历觉得脑子有点乱,她是想说在先帝在位期间,这伙子人就跟自家阿玛联系过,而自家阿玛也接受了她们的帮助,并且接受了她们送的人,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生母钱氏。这伙子人一直在暗处帮助阿玛,直到登基之前。这个隆科多并不是小人,也不是看在孝懿仁皇后的面子上才帮助阿玛的,而是他听命于其他人。这个人是谁呢?谁能叫隆科多言听计从呢?那么嚣张的一个人,只对一个人好的没有道理。那就是他的妾室李四儿。要是按照这个逻辑走,李四儿就是她们的人。
如果这么想,那么是不是说隆科多是将圣旨偷藏以后才现在遗诏上面的人跟他自己要保的人是同一个,他是弄巧成拙了。这才导致了最后被揪住把柄一下子就折了进去。那么问题又来了,皇阿玛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些人在帮他。比如说隆科多也是受了这些人的指派……要是不知道一切还都说的过去,不过是一个阴差阳错罢了。但要是知道……要是知道,但最后隆科多还是死了,这些人还是偷摸鬼祟的行事,那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皇阿玛在杀人灭口。换位思考,要是自己放在皇阿玛的位子上,自己也会这么行事的。天子都要他们来选,那他们确实是非死不可。隆科多听从他人之命,有负皇恩,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皇阿玛并没有做错什么。
可她们现在并没有被剿灭,还留下了人脉直接将手伸到了宫里,连高氏幼年所做的画画了什么都知道,起能力比想象的还要可怕。
对于他而言,这些人跟皇阿玛是不是有过合作,这个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这是在对自己示好,想要跟自己达成某种合作。
这就很有意思了。
四下看看,除了在岸边一遍一遍转圈圈警戒的吴书来,这岛上只有自己和这个女人。
“你的意思是,接受你们,并接受你们的人是吗?”弘历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女人,带着几分挑拣货物的挑剔。
这叫这女人生出一股子恼怒来,“麻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几分怒气冲冲。
弘历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人在气恼的时候说话几乎是不过脑子的。而这女人此刻说出的这话,八成是真的。
那么说,自己的生母真是一个叫麻姑的女人。
“你说什么?”弘历一下子站起来,逼视着她,“给我把话说清楚。”
女人好似失言一般,眼神有些慌乱,手脚有些无措,只一瞬好似就调整过来,“没说什么。你听茬了。”
弘历朝后又退了一步,“还未请教夫人尊姓大名。”
“云姑。”女子轻轻吐出两个字来,“以后见了我也不必叫什么夫人,只叫云姑便是了。”
云姑?麻姑?
无名无姓,更像是随口说的一个符号。不过还是很容易能判断的出,这是同一辈分的人。
弘历的眼睛闪了闪,像是不记得之前还听过她生母事一样,半句都不提,只对着满湖的荷花跟云姑天南地北的胡侃起来。
云姑从容应对,大半个时辰之后,弘历深深的看了云姑一眼,这个女人的道行深啊。这么长时间,愣是旁敲侧击的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探听到。
吴书来瞧见自家主子爷将手里的扇子在石桌上敲打了三下,就将扇子立起来拿着。马上就抬脚过来,站在亭子之外扬声道:“阿哥爷,不早了。该回了。还有正事没办呢。”
弘历露出几分遗憾之色来,“跟云姑说话,真是叫人觉得畅快,天南地北的,没有云姑不知道的。如今像是云姑这样见识广博,又健谈的佳人可不多了……”
“四阿哥还是放尊重些。”云姑对这个所谓的‘佳人’好似有些不满,“按辈分算,我也算是长辈,不可如此玩笑……”
长辈?
堂堂的四阿哥,不是谁都能给自己当长辈的。
他随意的一笑,起身颔首,“那就告辞了。”
云姑没有挽留,看着他出了亭子。弘历就站在岸边,不一时果然就有船从不远处的荷花丛中闪了出来,吴书来吓了一跳,“爷……”这藏的人可都没发现。
弘历一个冷眼过去,叫他闭嘴。这肯定藏人了,要不然怎么会安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在这里。
划船的不再是那个精瘦的汉子,而是一个女子,带着围帽,围帽绿纱粉顶,将整个人遮挡的严严实实。吴书来上了船就狠狠打量了几眼这女子,穿成这德行难怪是发现不了。这些人隐藏的可够深的。别说济南巡抚有贪污,就是没有,光凭他治下这么些个妖魔鬼怪,怎么治他的罪都不过分。
船儿悠悠,来的时候紧张,回的时候也未必就洒脱。来去都是一肚子的心事,这大明湖上的景色再怎么动人,也勾不起弘历心里的任何一点兴致。
心里只觉得自己就在一滩深水边徘徊,一个不好,就会被拉扯进去。
“拉扯的进来吗?”这是有几分暗哑的男人的声音。
云姑没有转身,只轻轻摇头,“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宫里长大的阿哥,是那么容易就被糊弄的。”她哼笑一声,“别咱们没利用到他,反被他给利用了。我跟你说,这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光凭那么说辞就想打动他,那是做梦。”
男人抬手摸了摸鼻子下的小胡子,眼神沉沉的,“怎么?他不信?一点也没有信吗?”
信不信重要吗?
放在一般人家的老实孩子,还会追问两句所谓生母的事。可那是谁?那是皇子阿哥,就出身在到处都是阴谋诡计的地方,别看他年轻,可那心性,却跟年龄无关。就算真拿出人家亲妈来,人家也得掂量掂量这亲妈到底值什么价。
云姑将茶具收起来,“行了,回去洗洗睡吧。”
男人一把摁住云姑的肩膀,“你不行,不等于别人也说不动。我知道你的意思,他信不信你说的话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不是对咱们手里的力量感兴趣。他要真是想利用咱们……那就利用好了……最后只看谁更棋高一招了。”
疯子!
云姑拂开男人的手臂,拿着装着茶具的篮子就出了亭子,上了一艘小船,飘然而去。
男人的脸色马山就变了,像是被揭开了某种面具一样,轻啐一声,“这个娘们。”
说着就朝另一边招手,不一时船就过来了,是之前接弘历那么精瘦的汉子。
这汉子扶着男人上船,非常谦卑,“明先生,您小心点。”
明先生‘嗯’了一声,坐下之后才问一边划船的男人,“阿大,之前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阿大马上道:“您放心,妥当了。”
明先生这才点头,“那些女人有时候也未必就好用,她们身上的一些特征太明显了,弘历那小子很容易叫能发现,云姑手里的那些姑娘,还是留着以后派用场吧。现在暂且还用不上……”
阿大静静的听着,并不插话。就听明先生又问,“这家的姑娘确实没问题?”
“人单纯的很。娘死的早,他爹是秀才,只她一个女儿。也没什么钱财请什么教养嬷嬷,家就住在大明湖畔,整日里看着花船上的花娘们弹词唱曲……”
明先生明白了,出身清白,却也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
“暗中推动就是,别露面。看看再说。”明先生往船舱里一躺,伸手从腰里摸了荷包出来,主子的信今儿早上已经到了,里面说的事还真有些难为。这个云姑可不是个笨蛋,这群女人也没那么容易操纵的。太急可就漏了馅了。
船儿没急着靠岸,而是在湖上漂着,等到夜色降临,湖上的花船都点了花灯,这才借着夜色,朝岸边疾行而去。
“慢点也没事。”明先生有点想吐。
阿大心说明先生果然是北方人,不光不善水性,还有些晕船。他嘿嘿一笑,“不是我着急,是要下雨了,先生……”
“下雨了?”弘历用扇子遮挡在头顶,看着慢慢走远的花船,只能望洋兴叹了。
吴书来心里直发苦,自家这主子心未免太大了些。今儿白天出了那样的事,晚上还出来找乐子,他就不怕再碰到什么人?
弘历看他那一副苦相,就笑他,“游湖回来就苦大仇深的,你是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在湖上遇事了?”
吴书来一愣,要真这么说,好像也对。
弘历用扇子挡着雨,可是这雨眼见的越下越大,正要转身往回跑,好找个躲雨的地方。不想这一转身,正好碰到一人,只觉得香风一闪,身子一软,就被扑了一个满怀。
再低头一瞧,娇娇怯怯一姑娘,很是惊慌的样子。手忙脚乱的越是想起来,脚下滑的越是起不了。弘历的嘴唇勾了勾,露出几分颇有深意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