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钰眼观鼻鼻观心,任对方长辈悄悄打量她。一一回答些寻常问话。
应府一早打点了寺内,后面专僻出一间院子招待他们这些女眷。
待屋里说得差不多了,周氏借故进来,朝丰钰抿嘴一笑,与众太太行了礼,告罪道“家里带的东西找不着,借钰妹妹过去帮找找。”
这时候能有什么东西非丰钰出去找寻不可
自然是她未来郎君。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纷纷催促她“快去,快去”
丰钰再如何沉稳,终是个没经过感情之事的姑娘。除当年和文嵩那点朦朦胧胧说不上是依赖更多还是习惯更多的模糊好感,在这方面,她几乎是一片空白。给众人嘲得脸颊微微发烫,硬着头皮行了礼走了出来。
周氏朝她努努嘴,立在回廊外头能瞧得见院外不远处的一片银杏林。
如今深秋已至,银杏叶远看一片金黄,似半山重漫一抹金色云霞。
笔直挺拔的树下,立着同样笔直挺拔的青年。似感知到有人瞧他,转过脸,朝廊下的丰钰看去。
那青年生得浓眉秀目,穿一身霜白儒衫,宽袍大袖,躬身朝她拱手致意,举手投足间颇有一种朗风霁月般的名仕风骨。
文嵩段凌和等于他相较,怕也还逊色几分。
书香里熏陶出的温润清濯,自萦不染凡俗的雅韵。
可不知缘何,丰钰似乎突然不紧张了。她平静回礼,朝他点一点头,便扯住周氏的袖子回身离去。
应澜生瞳孔微缩,愕然立住脚步。丰家姑娘只堪堪一顾便走,是羞涩,还是没瞧得上他
未免太匆忙了些
周氏拉住丰钰的手,将她止住,神情亦是微讶,“你,看清楚了应澜生在樊城,被称作无双公子,你可知是何意”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她自知。
“你”周氏凑近她耳畔,低低地道“便是留在廊下,和他说说话也使得。应家安排妥善,没有外人”
丰钰点点头“于理不合,瞧过了,我心中有数。”
周氏见她垂头低语,只当她是羞涩难当慌忙逃路,抿嘴一笑,携她手一同步入厢房。
屋里自又是一阵笑语,应家来的是应澜生的姑母,对丰钰印象甚佳,不好打趣问她瞧得如何,只扯了不少应澜生的趣事来说。
“幼时就有个外号,叫小学究,原是当时那先生说错了典故,以为座下都是小儿,便是错了也没人知晓,谁知遇上我们澜生,只比桌子高一点点的个头儿,攥着笔,仰起小脸正色道先生错了,那先生窘得不行,自知糊弄不了我们澜生,第二天就灰溜溜告辞去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又看着丰钰道“这孩子自来洁身自好,身边从没什么好赌好酒的狐朋狗友,镇日不是读书,便是写字,下人们也约束得规规矩矩”
这意思是说,他身边没有妾侍通房,也无寻花问柳的不良嗜好。
丰钰垂了头,只听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夸赞。时间过得极慢,瞧瞧天色,约莫已快午时了。
不知今天安潇潇有没有派人来请她。安锦南的头痛可缓了吗
这念头一起,丰钰呼吸窒了窒。
她在想什么啊
难不成做奴婢做久了,已卑微到了骨子里
眼前大好的机会可嫁做人妇,去做那樊城明珠的正房奶奶,她却坐立不安的,在此担心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
在寺里用了素斋,又歇了午觉,下午才启程回城。
丰钰和周氏同车,一路听周氏不住称赞那应澜生。
风吹帘起,她悄悄朝外看了一眼。应澜生骑在马上,与她前方丰三太太和五婶娘的马车并行,不时垂头含笑与车内人说句什么。
丰钰握住手腕,告诉自己,便这样吧。
应家极有耐心,愿意慢慢筹备婚事。应澜生处处比她强些,家世亦不比丰府差。
两人来日还可再慢慢熟悉,她也能多番打探些消息
实则她心里也清楚,这门婚事其实已是她如今能遇到的最好的了。
马车驶入热闹的长街,喧闹的人声里,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她的名字。
丰钰勾了勾嘴角,这样的急性子,除了文心还有谁
下人们上前互通了消息,又禀了长辈,丰钰这才下车,坐进文心车里。
文心颇无形象地撩着帘子,指着那骑在白马之上的白衣青年道“丰钰,这就是你今天要相看的那位真真是俊秀出众,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见了他,然后才发现你家的车马。”
回头朝丰钰挤挤眼睛“看来,你伯母着实疼你,我原还想着替你张罗人选呢,这回不必我出马了。”
丰钰窘得推她一把“别胡说。”文心嗓门太大了,若不是街上纷扰,怕是都得被应家那人听去。
文心笑着揽住她肩膀,“丰钰,刚才你下车走到我这边,他眼睛就一直盯在你身上,没离开过。我看他挺满意你,你呢回去就换庚帖么”
"去你的"丰钰推她一把,见车马方向不是回文家的,便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文心脸上的笑容淡去,面色沉下来,跺了跺脚,没好气地道“去哪给自己添堵去”
“负心汉来盛城接我回家了。”
“这岂不好”丰钰听她语气不善,不由有些担忧。
文心冷笑“好哪里好你是不知,他是来了,可是带着那外室一并来的”
“这是打定主意要我亲眼瞧瞧那肚子,好气死我呢”
丰钰微讶。朱家行事,未免太张狂了些。
这毕竟是盛城,文家有头有脸,他上门认错,不思夹着尾巴做人,倒还带了有孕的外室一并前来
别说文心不快,就在外人瞧来,也像是故意给文家找不痛快。
“那你难不成他不肯上门,还约你出来说话”
“哼”文心一想到这个就气,恨恨地跺了跺脚,“前两天去我家里,给我打了出来,后来又去寻我二哥,想叫我二哥帮他说情,他可是找错人了”
丰钰明知不该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文嵩自来最疼两个妹妹,朱公子行事如此不妥,文嵩不出手打他替妹出气已算客气了。
文心道“这会子人在天香楼,说是和那妇人一并摆个谢罪酒请我,若单是他一个,我还不来呢。如今既抬出了那大肚子的出来,我正想见识见识,究竟是个何样的货色,惹得那负心汉如此放不开手。”
丰钰安慰了几句,原想劝她不要去。她身为主母,没道理纡尊降贵去外头来见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
可同为女子,她又能明白文心的心情。
好好的鸳鸯被人插足,哪会不想见见情敌究竟是何模样
“那我”这事自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夫妻间的事原应关起门来由他们自己解决。
文心一把按住她“你别走”
眼圈一红,揪住丰钰的衣裳,“我叫人打听好了,把隔壁雅间都包了下来。你在里头等一等我,我怕我真给人气死了,连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没。”
丰钰被她缠得紧了,不好推拒。随她到了地点,抬眼看了看头上的牌匾。
天香楼。
安锦南的地界
不知缘何,似乎从她回到盛城,就总与安锦南这三个字纠缠在一起。
第29章
朱子轩一早就候在楼内, 吩咐下人在门前盯着,一见文家马车驶近,就飞跑进去传报。文心拍拍丰钰的手, 叫她稍迟片刻再上去, 才下马车, 就见那朱子轩慌里慌张地从内奔出来。
就在小楼阶前, 朝她一揖到地, “娘子。”
文心从鼻中冷哼一声,身上新做的水蓝色绣彩罗裙裙摆一荡,拂袖越过他快步往楼里走。
朱子轩见她面色不善, 颇有前来“算账”的意思, 想及楼上那娇弱女子, 不由神色一慌, 快步随她走了上去。
文心几步蹿上台阶, 裹在绣鞋里的小脚生风一般,沿着二楼狭长的走道, 准确无误地推开其中一间雅间的室门。
因着步伐太快,她微微气喘, 头上明晃晃的金簪子颤了两颤。
屋中黄花梨木八仙桌旁, 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正仰头与侍婢说话儿, 听得门响,她似吓了一跳, 下意识捂住肚子, 缓缓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 一个双眸无辜地盈满水光,一个蕴了拨不开的浓云重雾在眸。
朱子轩终于赶上,侧过身子挤到文心侧旁,半遮住那大肚子的女子。
文心本还在气头上,一见他这动作,不由越发怒火中烧。
她冷笑道“怎么不是你约我来此如今怕什么觉得我会嫉妒发狂,撕了这贱妇”
朱子轩“嗳”了一声,知道自己护花心切,惹恼了夫人,忙堆出笑来,伸手让座道“娘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朝那妇人打眼色“沉璧,还不请奶奶安”
那郭沉璧扶住侍婢的手腕,挪着小步朝前凑了两凑,略略伏低了身子,声如蚊呐地道“奶奶万安。”
文心嗤了一声“不敢当如今你人娇身贵,万万别因我折腰,这肚子里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好,可不都赖到我头上”
适才那妇人行礼之际,文心一直注意着自家丈夫,见那妇人弯身行礼,他眼中溢满浓浓的担忧心疼。
文心不懂,他心疼什么身为好人家的闺女,既甘愿无媒无聘地与人做了外室,难不成给大妇行礼,还算得委屈了她
那肚子约莫五六个月,已是坐稳了胎相,不至行个礼就伤了身子,他担心些什么文心自己也怀过胎,不照样的挺着肚子操持家中事怎没见过他如此担忧过自己
可她心里的疼无人知。朱子轩听她话中有诅咒那胎儿之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抬头睨了郭沉璧一眼,见她似乎难过得红了眼圈,不由紧了紧眉头,对文心道“娘子莫说些气话。”
文心不知自己用了何等力气才勉强支撑到那椅子旁。她挺直背脊,用最端庄的姿势坐了下去。
抬眸,朱子轩和郭沉璧就在她入座的一瞬走到一起,并立在她眼前。文心眼角狠狠地抖了下,别过眼,摆出冷脸相对。
朱子轩重新作了个揖,沉声道“娘子,过往皆是我不好。我与沉璧之事,原不该瞒你。是我错,你恨我也好,骂我也好,打我几下也使得,便是要我即刻从这楼上跃下去,但凡你能出气,我亦无二话。”
文心闻言只觉齿冷。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只错在不该瞒
将过往的誓言当成什么把八年夫妻情分当什么把她一腔真心和不设防的百般信任当什么
在他看来,原来这些都根本不值一提
她强咬住牙,将就要溢出喉头的哽咽的压下。
眸子已经红透,泪水就在眼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溢出。
不等她说话,朱子轩身侧那郭沉璧突然“嘤”了一声。
“表哥,您别这样,错的是我。奶奶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该,在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时去投奔姨妈,是我不该在表哥身前出现。是我不该偷偷恋慕表哥,抛却名声与您相好。是我不该怀了这孽胎,惹得奶奶生怒”
她边说边落泪,神色哀婉,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面说一面曲下膝盖,任自己沉重的身躯滑落下去。
朱子轩却怎可能由得她摔在地上
他连忙蹲身,稳稳将她抱住,同时泪湿眼眶,低低地道“你别傻了,本就说你不该来,你偏不听。”
只听上首“咣”的一声,茶水四溅。茶盏被重重摔在地上,洒了满地碎瓷。
郭沉璧似乎有些受惊,立时蜷缩到朱子轩背后。朱子轩涨红了脸,扶着她看向文心“娘子,有话不可好好说么”
文心泪水流了满脸,唇边兀自凝着冷笑。
她站起身,望住朱子轩,抬手又拿起一只茶杯,当着他面前重重掷了下去。
郭沉璧捂住耳朵,瑟缩在朱子轩身后,盈盈水眸看也不敢去看文心。
朱子轩本做低了姿态,自来盛城,已有三四日,先是上门求见,看了岳母的冷脸。接着被文心从院子里当众赶出,又给文嵩斥了一通。如今摆了和解酒,文心却仍是这等强硬态度。
其实在他瞧来这事根本不值一提。文心伤了身子,多年无子,自己从未表露过不满的意思,甚至在背后还替她在母亲和长辈们面前说话。和郭沉璧的事,虽说瞒她不该,可她自己也不想想,她那一点就燃的火爆脾气,万一发起疯来,谁知她会做什么
郭沉璧却不一样,她谨小慎微,脆弱如浮萍,她只能依靠他,借由他一点点的怜爱才能活下去。这样的弱女子,叫他如何放心摆在文心眼皮底下
朱子轩面容微冷,盯视文心,不悦地道“娘子,你当真就要一直这样无理取闹下去”
文心手里又拿了一只茶盏,提起茶壶,斟满了热茶。
她腮边带笑,讥诮地道“原来,是我无理取闹朱子轩,你可还记得,新婚当夜,我们喝合卺酒前,你是如何立誓”
朱子轩顺她话头忆及往事。那些蜜里调油的甜蜜亲昵,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
他也曾深爱过面前这跋扈泼辣的女人,当她是珍宝美玉,细细呵护。
可是,如今已是老夫老妻了,她已这个年岁,难不成还得当她是个姑娘一样的哄着宠着
朱子轩的愧疚情绪只在面上掠过一瞬,他抬起眸子,坦荡地迎上文心受伤的目光,缓声道“我都记得。你我夫妻八年,我自问一直待你如珠如宝。新婚所立誓言,我并未违逆过。”
“是么那她算什么”文心冷笑,手里端着那杯茶,慢慢的朝他走近。
朱子轩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她她无家可归,难道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个容身之所她能夺走你什么文心,我早就想好了,待她诞下子嗣,我会抱回家中,寄养在你名下。”
一语出,郭沉璧陡然朝他看去,眸中射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花瓣般的嘴唇愕然张开,显是意外至极。
朱子轩朝文心走近一步,神色中亦有受伤和委屈,“文心,我们一直很好。你性子爽利,不拘小节,平素阿娘背后有什么不满,我都替你担了,从没叫你在我朱家受过委屈。这回这胎,已经找人相过,说有九成把握是个男儿。文心,届时你有这孩子,有子凭寄,再有谁能指摘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