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锦南挑了挑眉头,终于开口“怎么”
“手工虽也算精细,到底比不过宝玥斋那些,我屋里用的都是宝玥斋的嵌玉象牙梳子。你瞧这花雕的虽生动,可却是早年的旧样子了,如今时兴的可不是这种。”
安锦南眸色一沉,抿了抿嘴唇默了片刻。
安潇潇坐在他对面,含笑道“下回兄长要买这些女儿家用的戴的,先跟我说声,我好替兄长参详一二。”
安锦南的面色要多黑沉有多黑沉,似乎心中挣扎,半晌,朝她冷冷一睨“放下,出去。”
安潇潇忍不住笑出声儿“兄长不是买给我们的吗我瞧就这只好看,不准我拿着”
安锦南扫她一眼,起身走到东屋,拾起那本书埋头看了起来。
安潇潇吐了吐舌头,“好啦,我不拿就是。兄长这样小气,到时约人出来可不要借用我的名义才好。”说罢气鼓鼓地往外走。
安锦南眼角颤了颤,“本侯何时说过,要约谁出来”
安潇潇冷笑一声“也罢,是我失言。”
拂袖出了屋门,安潇潇在廊下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突然好想去司刑处瞧瞧崔宁,他这顿板子挨得可不大值当呢。
不足三日,丰钰就收到了两张帖子。
一张来自安潇潇,邀她去嘉毅侯府吃九月十五的斋菜。
一张来自应家太太,邀她和丰三太太同往宏光寺听元一主持讲经。
两张帖子都是周氏亲自送过来的。秋日明媚的光线透过纱窗射入屋中,细微的尘末在半空飞舞。丰钰正在给兰花浇水,听说周氏来了,连忙迎过来将她请到炕上坐了。
周氏打量这间小小暖阁,珍贵摆设无几,倒是窗下一排瓷樽中花繁叶茂,各色兰花开得极好。
兰花本就是娇贵之物,寻常不易养好,何况是这种天气越发冷的时节倒不知丰钰有什么奇招,将花园里半衰的兰花搜罗一处,一盆盆的养活了起来。
周氏心中一叹,瞧丰钰镇日不是在屋中做绣活便是养花,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倒把婚事放去一边,半点不急的样子。
不免劝她“错过了澜生,再寻旁人,未必更佳。五婶娘是咱们自家人,一听说应家有意结亲就忙过来递话。我知你怕什么,你怕遇人不淑,将来后悔无着。可澜生不一样,他不是那种轻浮之人,这些年他名声如何,想你也有耳闻。这样的人认定你,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丰钰垂头不语,周氏凑近她道“我不若与你交个底。你知这门婚事,是谁的主张”
丰钰抬起头来,目中微现愕然。
周氏知她许猜到了,含笑低声道“是澜生自己愿意。他说娶妻娶贤,你规矩礼仪样样都好,又文秀聪慧,是再好不过的女子。这才央了他娘求到五婶娘跟前,怕你觉得委屈,劝得他娘同意婚事缓缓再议,只求你能心甘情愿嫁他为妻。”
丰钰听得这话,说心无波动是假的。
身为女子,孰不想觅得良人佳婿,爱护自己一生
遑论这个主动求娶、欣赏倾慕于她的人是人品样貌皆无瑕疵的出色儿郎
“这回应夫人邀你去山寺听讲,你只管一去。我们尚有些许亲缘关系,你又只是陪着三婶上去的,不怕谁说什么闲话。应家是知道本分的,不会叫你损了闺誉。”周氏将手里两张帖子朝前一推“吃斋菜是中午,你先去嘉毅侯府,待午后再与三婶娘汇合,你觉得呢”
丰钰有些哭笑不得,周氏的意思,是叫她两边都别得罪。
站在周氏角度来说,肯这样花心思劝她已很难得。毕竟是她自己的婚事,旁人替她谋了这样好的人家,这样好的儿郎,她自己却拿乔作势百般不愿,换个立场,她都未必会如周氏这般耐心。
她不免又劝自己,既迟早是嫁,应澜生其实没什么可挑剔的,总不能因人家太好,便疑心人别有所图。
略略一想,丰钰觉得还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她着小环取了洒金笺,上书两行小字,着小环要车送去嘉毅侯府。
夜深沉。
嘉毅侯府正院。
稍间榻旁,一盏光线昏暗的小灯。
几上一张信笺,已经摊开在那几个时辰。
安锦南从净室沐浴出来,在屏风后解下腰上的布巾,穿了宽松的袍子,一面用帕子擦发,一面朝稍间走来。本是想去取回未看完的兵书,余光一瞟,又被几上那张信笺吸引了视线。
他嘴唇紧抿,目光落在信纸上面。
淡淡的闪金花纹上,客气的拒绝,陌生的署名。
丰钰。
安锦南默念了一遍,叹一声,伸手将信取在手中,额前发梢滴滴答答的水珠沁入那字迹中去,暗沉沉模糊了一片。
安锦南抬手将信揉成团,丢在地上,抬脚踩过,直入东边暖阁。
隔院屋顶上面,崔宁手里提一只酒壶,才寻个合适的位置坐稳就着壶嘴饮了一口,就听屋下传来一声奇怪的鸟鸣。
夜里何来禽鸟
崔宁垂头望去,便见屋檐灯下,安潇潇笑着朝他挥手。崔宁登时一怔,手中酒壶差点滚下瓦顶。
片刻后,内园矮墙上并坐了两人。
玄黑鹅黄,一男一女。
安潇潇不知何时取了酒杯,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宁面色为难,“姑娘,这”
安潇潇信手夺来,替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畅快”
崔宁“”
姑娘,这酒我刚就着壶嘴喝过来着
安潇潇手里把玩那杯子,用手肘撞了撞他“因为梳子的事,兄长才罚了你吧”
崔宁嘿嘿一笑“是属下行事不周。”侯爷吩咐带人之时,语气沉沉,似十分郑重。不由得他不怀疑,那小贩是否十分要紧的罪犯。
“崔宁,你这回惹恼了兄长,想不想将功赎罪”她秀眉舒展,月色下,笑靥怡人,鹅蛋脸上染了薄薄一层银辉。
崔宁垂了垂眼,讪笑道“侯爷不喜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姑娘,我知你想什么。”
安潇潇挑了挑眉“我想什么,你知道”
这话不知怎么,问得崔宁心内似被猫爪挠了一记般。他赶紧仰头喝了好大一口酒,咕咚一声咽下去,才转头重新看向安潇潇,低声道“姑娘是不是以为,侯爷有意那丰家姑娘”
安潇潇抿唇,只用一双晶亮亮的眼睛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崔宁喉咙里一阵躁痛,似给那烈酒灼烧着喉头。他硬着头皮道:“属下亦曾想过,是不是能帮侯爷解些忧烦,丰大姑娘与侯爷旧日相识,又是同乡,侯爷向不喜人家触碰,却不反感这丰大姑娘”
不单他这么想,就连安潇潇也是这么想的。
那晚仲秋佳节,小楼之上,她送丰钰出门回来,亲眼撞见兄长立在窗前久久凝视那车马走远。
其后兄长头痛发作,又是她亲耳听得他口中喃念她的芳名。
更让她吃惊的是,当丰钰走入侯府,看见他那般不堪模样时的反应。
她张开手,毫无芥蒂地将他抱住,口中轻哼歌谣,极快地令他安定下来。
两人紧密相贴,一个面容慈悲,一个神色安详她遥遥看着,从没觉得世上有什么人是这样的默契相衬。
崔宁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丰姑娘眼看就要定亲,侯爷不是不知,可侯爷吩咐,再不可提及丰姑娘此人。”
崔宁咂了咂嘴巴,不无感慨地道“说来也是,侯爷连冷家那娇滴滴的二姑娘都瞧不上,怎会瞧上了宫里出来的姑姑”
安潇潇斜横他一记“”就这样
这就能认定兄长对丰姑娘无情
兄长那人看似精明,其实在感情方面着实有些迟钝。
细品了一回崔宁话中之意,安潇潇神色多了几缕不屑“在你瞧来,冷二姑娘极好”
崔宁回忆一番,郑重地点点头。摇头叹息“可惜了。好好的闺女,给她家里人坑得不轻”
安潇潇抿了抿嘴,觉得和崔宁说不下去了。
女人才了解女人,男人,呵永远别指望他们分得清那些貌美女子是好是坏。
安潇潇从墙上跳下,二话不说就往回走。
崔宁不敢声张,飞速跃下,追上她步子,低声道“姑娘,您来寻我,可是有事”
安潇潇哼了一声,扬手推他一掌“走开,莫挡了我的路。我本是来瞧你是不是要死了的,结果竟还撞着你偷喝酒,可见二十军棍,着实打得轻了。”
崔宁嘿嘿一笑,正要说话,安潇潇突然袖子一扬,一根细细的绿色绳子从她袖底翻出。
崔宁反手一抓,抓住了绳子一头,“姑娘”
觉出手感不对,不由朝那绳子一瞥,登时绿了脸。
一条滑滑凉凉的小蛇,正顺着他手腕朝袖内蜿蜒。
崔宁强大惊失色,手掌松开,欲将蛇甩脱。
安潇潇心中冷笑,手上抚着另一条小蛇,朝他扬了扬下巴,道“我知你装傻充愣逗我呢。崔宁,你们暗中打探那应荣的事,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论兄长是不是真的对丰姑娘有意。我只知她是个极好的人,我不想任何人伤她。”
月色下,崔宁原本情绪多变的脸,忽而瞧来阴沉而模糊。从他面上,依稀辨得出安锦南的影子。一主一仆,相伴十余载,从骨子里头染上了相同的沉郁阴狠。
崔宁抓住那条小蛇,稳稳递回安潇潇手中。
他垂下眸子,轻声道“姑娘的意思,属下明白。属下不能替侯爷保证什么,但在属下看来,侯爷绝无伤害丰姑娘之意。”
他双手抱拳,朝她致礼,足尖一点,自她面前跃上房梁。
安潇潇仰头朝屋脊看去。
灰瓦瑞兽,无言沁在皎洁的月色当中。适才还与她并肩饮酒的人,已消失无踪。
寒风微凉,拂过她单薄的衣袖。
抬手抚一抚嘴唇,心中又甜又苦。
她怎不知那酒是他饮过的呢
只是他们之间,相隔山海,能略拉近距离的,只有这一口水酒罢了。
因是要入山寺听讲,丰钰没有刻意装扮,穿一身素色衣裙,披了夹棉披风,头上带了两朵蓝色绢花,并一对珍珠钗子,清早先在老夫人的佛堂陪丰老太太诵了回经书,才缓缓步出院子,随丰三太太一路乘车往宏光寺去。
约莫半个时辰路程,很快便至山下,丰钰下车,应家早有嬷嬷和管事们在候着。远远一丛芳草间,立着含笑的应澜生。
他亦是素服,银灰色锦缎净面袍子,只袖口衣摆上绣了不惹眼的海草纹。
他朝她拱手致意,上前恭敬地给丰三太太行礼。
丰钰面色微红,垂头眺了眼周围的人群。扶着丰三太太的手,小心拾阶而上。
他缀在后面,一路凝视她背影随她登山。
堪堪几步石阶,走得她只觉漫长。
身后那灼热的视线,直似将她盯穿。
可不经意回过头去,他又好似根本不曾看她,只叫她暗暗着恼,偏没发泄之处。
寺门前有些烧香出来的香客,丰钰等均遮了帷帽,在旁等了片刻才在仆从拥护下入了寺门。
自大雄宝殿上供了清香,再往后走就是为应家备下的那间独院,正室之中,应太太对面坐着年迈的法师,朝丰三太太和丰钰道了声佛号。
这一讲经,便是一个时辰。
应澜生立在那片已然萧瑟的银杏树下,微眯眼帘,望着半山荼蘼。他神色怅然,并不是平素那般含笑明朗的模样。
流云飞走,秋阳掠过,在他面容洒下斑驳的树影。
听得身后轻缓的步声,他回过头去。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信步在小道上,足下踩踏落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应澜生面色瞬时有了光彩。
他上前两步,挺拔恭立,身姿如松,叠手致礼,轻唤她“丰姑娘。”
自上回简略一谈,已过了六日。丰钰言明,暂无意愿成婚,且不欲耽搁他的时间。两家因有亲缘,走动拜访不过寻常,只要不宣扬出去,无人能知她与他曾议过亲事。
然他仍安排了今日一会。
不惜兴师动众,将他母亲搬来了盛城。
他想她知道他的心意,想她看到他的赤忱。
想她明白,便是天长日久,他愿等。
丰钰忆及周氏所言,这门婚事,一开始就出于应澜生的意愿。
如今那人便在眼前,眸光炯炯,明净如玉。
听他温声道“姑娘出来散闷么不若一道走走”
半山之巅,等闲人是进不来的。应家所费香油不菲,方得此殊遇。
丰钰闷声道“婶娘着我到外头走走。”奉长辈之命,勉强前来,可不是她主动要来寻他说话的。
应澜生微微一笑,双眸璀璨如三月湖光,“姑娘这般滴水不漏,不辛苦么”
言语中带了淡淡的揶揄,倒显亲昵。
丰钰睨他一眼,抿了抿嘴唇。两人均未再言语。一路只闻鞋子踏在落叶上的沙沙轻响,小环落后两步跟在后面,放眼去瞧眼前景色。
金色落叶铺就的一条小道,两侧秀木挺拔参天。一双人影相隔半臂距离,缓缓向前,一个银绸浮光,一个素锦如兰。应澜生细心温和,始终走在丰钰不远不近之处,不时柔声提醒,路有枯枝顽石。偶然侧过头来,那面上总是温文淡笑,言谈举止,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于小环瞧来,应公子便是世间最难得的好郎君。从没见过有人如应公子这般,便对下人亦是含笑有礼,处处周到寻不出半点不足。尤其那张面容,任谁看了不心生欢喜姑娘瞧来面色平静,不知内里是否与她一样的小鹿乱撞呢
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觉已走入了银杏林小道的尽头。
前方是无遮挡的山头,荒草落叶铺地,远远可望见上山的石阶,和山下攘攘人流。视线豁然开朗,微冷的秋风徐徐吹过。
应澜生向左挪了两步,以身挡在风口,免她受寒潮侵袭。丰钰抬眼,就撞进他一泓湖水般的瞳仁。他嘴角噙了一抹轻笑,神色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说话。
中有奇异的气流涌动,好似这寒秋都变得熏人的暖。一枚残叶被风拂起,飘飘荡荡落在丰钰鬓边。挂在那朵绢花后面。
应澜生抬手,俯身朝她倾去。
丰钰头上被阴影笼罩,脚步欲退,他已快速地退回原位,两指夹着那片叶子,含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