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退休日记——赫连菲菲
时间:2019-05-04 09:36:16

  小婢连忙上前替她顺气,爬上炕去,迅速关了窗子。
  那女子总算止了咳嗽,眼角泪花点点。
  屋外,应澜生从树丛后闪身出来。
  他无力地垂了垂肩,再凝望那轩窗数眼,悄声而来,又寂寂而去。
  他多想冲入进去,将那病中的娇人儿拥在怀里,可他不能。
  他没这个资格。甚至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说。
  虚名在外,人人夸赞,又有何用
  要守着这凡俗礼教,为旁人眼光而活,蝇营狗苟存活于世,又有什么值得
  暗风吹雨,从窗隙卷入浅浅的水雾。
  安锦南靠在净室的池壁上睡着了。
  他恍惚置身于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
  有人从外走入,回身闭了门,再转过头来,一步步靠近。
  他的视线落在一对小巧的足上,穿着缠枝花样的杏色绣鞋,脚步轻缓,距他越来越近。
  他的冠发被人解散,玉冠置于案上。来人从腕上脱下一只镯子并放在玉冠侧旁。
  岐山紫玉,莹润的微光。
  他抬眼,朝来人看去。
  她朝他轻轻一笑,红唇轻启,唤他“侯爷。”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含糊的唤声“芷兰”
  她的面目霎时变得清晰,那双明亮沉静的眸子,大胆无畏地朝他盯看。
  那张脸越发的近了。
  白净的肌肤渗着那浅淡的竹木香味。
  安锦南闭上眼,凭她靠近,冰凉的指尖掠过他的额角,顺着他面部线条的轮廓,滑入他领间
  清浅的呼吸,吐气如兰。
  绵软的身子,纤细的腰肢,起伏的胸线
  她环住他,贴了上来
 
 
第36章 
  他呼吸变得粗重, 身子僵直, 竟毫无躲闪的余地。
  事实上,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并不十分想躲闪,甚至
  他移目朝她看去,见那莹润的肌肤似乎涂了淡淡的胭脂,惯来素净的面容, 熏染一抹醉人的绯红。
  那双小巧的唇瓣张开了, 贴刮着他的耳畔,低低地唤他“侯爷”
  身侧淡香软玉, 耳畔湿热氤氲,安锦南觉得有一团火焰,自他耳尖一直烘燎至整张脸,颈子,身躯,直下腹肌
  心内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抓挠着五脏六腑。他一再压制,又一再被那念头冲溃理智。
  安锦南攥了攥拳,口干舌燥,
  心内煎熬如被架在火上燃烧。
  不管了
  他猛地翻转身来, 一把拥住了身旁的女人。
  下一秒, 他发现,他扑空了
  安锦南骇然睁眼。
  净室, 泉池, 轻纱幔帐, 唯他自己。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垂头,看到某处叫嚣的渴望,他眸中有羞耻,有不敢置信和不可思议。
  他竟在刚才的梦中渴望
  他是独身太久,感情生活太匮乏了么
  今晚的宝玥斋中,他被无意撩拨起的念头,竟止此时还不歇
  安锦南一拳砸向水面,太难堪了
  他嘉毅侯想要什么人不行何故一再肖想那样一个平凡的宫婢
  这些年想与他结亲的人还少么纵他克妻克子之名在外,想攀上他、靠近他的人,亦是络绎不绝。
  他行至窗边,将窗全部敞开,任冷风灌入,冰凉了体内的火苗。
  冷雨秋霜扑面,他忽然胸腔一窒。
  某种惊人的念头袭上心头。
  他对芷兰
  九月二十七,是丰钰生辰,周氏早早惦念着要替她办场生辰宴,被丰钰婉拒了。
  自打入了宫,生辰就只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没人记得,也没人会替她庆贺。
  她习惯了在不当值的生辰夜里,独个儿沿着红墙之下的夹道走一万步,替自己和亲人祝祷。
  如今,她仍只打算悄悄的过。
  清早照常去了丰老夫人的佛堂陪老夫人诵经,临出来前,老夫人屋里的常嬷嬷端了碗长寿面出来。
  丰钰有些受宠若惊,抬眼瞧了瞧老太太。
  这个祖母多年不问世事,不理会俗务,丰钰着实没想到,她会记得。
  临窗炕下,老夫人将碗推到她面前,“二十六年前的今日,我们府里诞下第一个女孩儿。前头四个都是男娃儿,镇日的调皮捣蛋,恨不得掀翻了这天。”
  “大伙都喜欢你,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会笑,抱起来就笑,不知多讨人喜欢”
  丰钰默默听着,她从没听过老太太与她说起这些。自她十岁丧母,就再也不曾有人与她话过她的幼年轶事。
  “转眼二十五载,丰钰,你长成大姑娘了。”
  丰老夫人似乎有点伤感,眨眨浑浊的眼睛,朝一旁站着的常嬷嬷招了招手。
  “这是你娘临终,托寄在我这儿的东西。”丰老夫人从常嬷嬷手里拿过一只描金盒子,打开来,取出里面几张票子。
  丰钰面容微凛,缓缓站起身来。
  “这是三万两银票,并一千亩田庄,你点点”
  丰钰神色凄然,在丰老夫人跟前跪了下去。
  丰老夫人叹了一声,并没有急于扶起她。
  “如今你在议亲,我叫常嬷嬷打听过,是个极好的世家公子。这两年我眼睛越发瞧不清东西,头脑也昏沉,有些事我怕我记不得,提早与你交代交代”
  丰钰攀住丰老夫人的裙子,眼泪悄悄落了下来。
  “祖母,我娘她真的是病死的么”
  那时她太年幼,又极贪玩,许多事情她都已经记不清了。这些年甚少有人提及当年段氏的事,说是不想触她伤情,又要在意客氏情绪。
  丰老夫人伸手抚了抚她鬓发,没有回答这句话,她柔声一叹,劝道“女人的一生很短,你二十五,这辈子几乎已经走了一半。如今有了好姻缘,早早撂开从前,嫁过去吧。你娘当初将账目册上没有的这些东西给了我,为的可不是叫你钻牛角尖,走歪路。钰丫头,人哪,往前看,别回头。”
  “一回头,万般苦,这日子没法过的”
  丰老太太长吁一口气,回眸瞟了瞟桌上那碗面,“你祖母能给你的,便只有这一碗素面。冷了,快吃吧。”
  她缓缓站起身来,扶着常嬷嬷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了佛堂。
  丰钰泪如雨下。
  她坐回桌前,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含泪送入口中。
  阿娘不会无缘无故将嫁妆中没记册的东西交出来,除非,她知道有人不会让这些东西到她儿女手里。
  老太太多年礼佛,家中晚辈没一个敢来打搅,可阿娘临终,偏拖着病体来了。
  她难过得咽不下那面条。
  她宁可自己蠢笨些。
  这样,就不会轻易在老太太一句话里抓住漏洞,就不会乱七八糟的想东想西,就不会发现某些让人心碎的真相。
  很有可能,阿娘并不是病死的。
  甚至,阿娘的病本身就有蹊跷
  这样凉薄的一个家啊,她出宫归乡,已是处处算计,才安然至今没被潦草地嫁出去。
  她还遗留最后一点幻想,念着最后一点亲情,希望他们能瞧在她还有些价值,容她多些自由的过日子。
  她含泪扭过头去,目视那慈悲安宁的观音像。
  宝相庄严,泽被人寰,听我祷祝,偿我所求
  若神佛真的灵验,缘何容得这些狠心无情自利卑鄙的人好生活着
  缘何那么温柔慈爱的母亲要无辜的去死
  是她傻。
  是她错了
  回乡后,她就该先去找寻当年阿娘逝世的真相。
  是她天真,从没怀疑过阿娘的早逝是人为。
  丰钰闭着眼,任泪水滚滚滴落在碗里。
  和着苦涩的泪,强迫自己吃完了那碗素面。
  她重新洗了脸,在佛前续了香,从佛堂出来的,又是一个沉静平和的丰钰。
  那个无声痛哭,心扉被撕碎的丰钰,被她关阖在背后的门里。
  小环快步朝她迎上来,惊喜地道“姑娘,文大姑奶奶、夏三奶奶和安五姑娘都来了,说要替您贺生辰,此刻都在上房等着您呢”
  丰钰点点头“知道了,我换身衣裳就去。”
  胭脂百合裙,赤色金桂衣,簪花佩玉,披莹霜罩纱于外,又加了霜白浅碧水纹夹棉披风,从帘外走来的丰钰,叫屋中人都有些意外。
  寻常周氏叫她打扮她都不肯,今日竟自觉,穿得这般艳丽张扬,几乎换了个人般。
  文心几个是知道她的生辰,特地上门,而安潇潇想要打听她的事,恐也无数人挣着抢着将她底细都卖了去,丰钰神态自若与众人寒暄,一一谢过了她们。
  家里原设了小宴,私下与丰钰庆贺,如今来了文心、安潇潇谢谢贵客,自然不好怠慢,周氏忙张罗去加设酒菜和摆设用具。
  桌席设在东园水榭,用围屏遮了外头这面,临水设一桌席面,众人在席上坐了,丰家的几个堂姊妹都陪在下首,丰钰今日出奇的爽快,酒来便饮,毫不推拒。
  她酒量极佳,一醉甚难。
  漫长的白日,就在醇甘的酒香里度过了。
  醉意是在过后才袭上来。
  她从净房沐浴出来,脚步有了几下踉跄。
  黑沉沉的深夜,园里已经落钥,各处都歇下了。
  丰钰扶着小环的手,叫开寿宁轩的院门,提着一盏水灯,往园中走去。
  一路黢黑的树影,狭窄的石子小道,光照见的地方不过数步之遥。
  小环毕竟年幼,她有些怕,摇了摇丰钰的手臂,问她“姑娘,我们去哪儿”
  丰钰不答。
  她脚步走得极快,嘴里似乎默念着什么。
  行至池边,丰钰才停下步子,将手里的水灯轻轻推向池塘深处。
  这池塘乃是小河的一支分流,水从墙外小孔流入,又从后园的墙下流出,那小灯晃晃荡荡,越来越远,小环回眸,吃惊地看见丰钰脸上两行清泪,在暗色的天幕下隐隐反射出一点水光。
  丰钰在心内默祷“信女丰钰,一愿兄长步青云,二愿亲人长康健,三愿母仇得报,愿终身不嫁,长奉佛前。”
  头顶幽黯的天色突然亮了起来,丰钰抬眼,见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只孔明灯。
  没有月亮的天幕,那灯极为惹眼。待风吹过,孔明灯转了半圈。上面的字迹清晰了,遥遥可见。
  “恭祝姑娘生辰之喜。”
  几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
  小环仰头看去,颇雀跃地道“姑娘你看,又一只。”
  再是同样的孔明灯,缓缓升上高空。细看,上头字迹略有不同。
  似一首诗,这盏上头写的是头两句。
  丰钰寥寥看了一眼,心中已猜着是何人。
  就在小环的低叹声中,那孔明灯一盏接着一盏,自长空远远弥散开来。
  几十盏灯,将半空照得亮如白昼。
  小环扯了下丰钰的袖子“姑娘,您是知道有人要放灯给您看,才特拉了奴婢出来的么”
  丰钰心中只冷笑。
  怕是她屋子里的人,早成了旁人的眼线。
  此前她便觉不妥,这回,倒是那人自乱阵脚,露出破绽了
  她转身便走,任那漫天灯火灿烂了寒夜。
  丰钰想得很清楚,她会拒了婚事,不嫁去应家。
  母仇不报,她枉为人女。
 
 
第37章 
  应澜生立在墙下, 用火折子点燃手中最后一盏孔明灯, 看它幽幽飞过院墙,缓缓上升至再也够不到的高空。
  他眸中倒映那光点, 熠熠如波光涌动。心中喃喃祷祝“愿阿言身康体健, 喜乐百年”
  最后这一盏灯, 为旁人而放, 不曾写字在上, 虚寄一腔深情。
  他身侧随行的小厮道“公子, 会不会那丰姑娘瞧不见怎么里头一点声息都没”
  应澜生温温一笑“待明日, 自有看见的人与她说。我事先打听好她的行踪, 也不过为着更保险些罢了。”
  他踏灭了火种,拍拍袖子,“走吧。回别苑。”
  小厮牵马近前, 躬身请他上了马, 似乎心里不定, 犹豫道“那丰大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公子费这般功夫, 竟还无法打动她芳心, 莫不是眼高于顶, 誓要配个侯爵公卿也不瞧瞧自己家什么底子听说她那舅父,还犯了事, 如今就要问斩”
  应澜生不答, 斜斜睨了小厮一眼, 似笑非笑地道“锦墨, 你越发聒噪了”
  似是埋怨,似是敲打,朗声温言,不会叫人惧怕。小厮吐了吐舌头,不言语了。
  应澜生回眸再看那灯火,适才他放出的最后一盏孔明灯,已混入那许多灯中,分辨不出了。
  他默默念完适才不曾许完的心愿。
  “小生应荣,愿抵三十年阳寿,换阿言长寿百年待事成之后,永不杀生,终身茹素,以赎罪孽”
  因昨日宿醉,晨起颇迟。小环一脸复杂地走入进来“姑娘,段家大爷和四爷来了,大奶奶叫过去呢。”
  丰钰应了一声,见这丫头欲言又止,不由问道“怎么了”
  小环道“太太也在。”
  自打客氏称病不出,丰钰被免了西府的晨昏定省,已经有月余不曾照过面了。见小环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她还为着上回客天赐故意刁难的事心有余悸。丰钰抿嘴笑笑,摸了摸小环的头发,“给我梳妆,稍用些艳色。”
  坐在镜前,从铜镜里去瞧小环的脸,忧心忡忡的不见笑容,丰钰微笑“你不必怕,她不会为难你,也不会为难我。你越是胆怯,麻烦就会越缠着你不放。放宽心,只要无伤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丫头掀了帘子,丰钰含笑走了进去。
  屋里气氛冷凝,丰凯丰庆,几位太太,丰允和周氏都在。
  段凌和与段清和坐在下首,见丰钰进来,含笑与她文好。
  丰钰向长辈们请过安,片刻间,就将众人面上神色尽收眼底。
  屋里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丰凯咳了声,勉为其难地开口“事已至此,我们丰家亦是苦主,那客天赐胆大包天,从我们府里将东西和契据带出去如今人已身死,余下的款数无从索回,依两位段公子看,此时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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