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钰这一生,跪地扣头的动作于她并不陌生,宫中三跪九叩那是常事,甚至随便高一级的宫女都能命令她跪。她并没有多想,面子上的事情她从不会有所欠缺,可她跪下去的时候,侧旁捏着杯茶坐在首座的安锦南心里突然不大舒服。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丰钰膝头,看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端正地向上首两位各奉了杯茶。
他知道,她膝头有伤。白净的肌肤上面,不能消磨的旧痕,是她给人轻贱过的屈辱。是她的,也是他的。没能早早与她生命有所交集,错过了无数个本可以很温情很快乐的岁月,与她各自在自己的世界独尝苦楚。
他本可以替她遮风挡雨,她也本可抚慰他孤寂的灵魂。偏偏在无数次的擦肩而过后,才有所交集,尝试深入。
安锦南没有说话,见她跪在那里静静听着上首那对所谓“父母”的训教。
主要是丰庆在说,无外乎“要尽心伺候侯爷”、“早日替安氏开枝散叶”等等。
话语啰嗦冗长,似乎永无止境。安锦南捏了捏拳,想开口打断,心中纠结了一番,才将手掌松开,重新握住杯子。
他只是抬眼,看了看丰郢。
大约是那视线太过锐利,丰郢几乎立刻察觉了。他怔了一下,直觉侯爷似乎不大高兴,接着注意到安锦南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丰钰,这才陡然明白过来,忙涨红了脸强行插话道“爹,宴席差不多备好了,先请侯爷入座可好?”
饿到了嘉毅侯固然是不妥的,丰庆忙住了嘴,笑着恭请安锦南多用着薄酒。安锦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关怀的话语,并未刻意放低姿态。
不是他不愿为她牺牲,只是如今看来,他端着架子恐怕更利于她。
一行男子皆出去了,屋里只余下女眷们。丰庆不能久坐,杏娘小心翼翼地扶他回去躺着。丰钰本想跟上去和杏娘问问家中情形,客氏寒着脸,张口将她唤住。
该来的总会来,丰钰知道有些事势必要有个结果。她微微一笑,行至客氏身边,亲热地扶住她的手,目光掠过丰媛,低声道“母亲,您在病中,因我而劳累奔波,我心中很是过意不去。钰儿送您回房?”
丰媛蹙眉正欲拒绝,却听客氏低低一笑“甚好,我们母女难得一见,有些事,我这做母亲的,还想嘱咐嘱咐你呢。”
转头对丰媛道“我和你大姐姐说体己话,你不必跟着。”
上院的东暖阁如今是客氏宿处。一进门就闻见刺鼻的药味和床铺间的腐气。
屋里坐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打盹,听见门响,立时醒了过来,见是客氏进来,竟然拧了拧眉,勉强朝丰钰行了一礼便借口换茶溜了出去。
丰钰看得出,这屋里屋外的侍婢,没一个对客氏是恭敬的。不过维持着表面的虚礼。
客氏已经见怪不怪,坐在颜色暗淡的沉木椅上,目光凉凉地看着丰钰。
“如今我落到这般境地,你可还满意?”
她以为丰钰会慌乱,或是矢口否认解释些什么。可是,没有。
丰钰面色沉静,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听清了她的问话,轻哧一声“还行吧。与我想要的,还差些。”
客氏拧了眉头,声音不自觉地尖利起来“真是你!你竟还敢承认!?我是你母亲!你大逆不道胆敢害我,你不怕遭报应吗你!”
丰钰凉凉一笑,挑了挑眉,“抱歉,我母亲十五年前就故去了。我并没有第二个娘。您的教导养育,我是不敢承情的。”
客氏咬紧了牙根,这段日子所受的委屈一齐涌上,眸中泪花点点,只是强忍着“我何处对你不起?你的婚事,我并没有逼过你!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尽量的对你好……”
“够了。”丰钰自座上站起身,缓缓的朝她走去。
“无怨无仇?杀母之仇,如何能消?伯仁因你而死,你能对天发誓说句你不知情么?当年非你献计,百般挑唆,丰庆那般懦弱怕事,他敢下此重手?”
她每说一句,就上前一步,目光沉沉,令人不敢逼视。
“你不曾害我?郑英入园,口口声声说我约他私会,非我机警,你们已然得逞。这便是你说的不曾害过?”
“你弟弟客天赐使人掳我,若非侯爷出手相救,恐怕我早已受辱而死。便因你们的坏心未曾得逞,你们的罪过就可以全消?这是什么道理?”
“许你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我使计,我稍稍反击,便是不该?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天道是为你们而存?正义是为你们而生?”
“你哭什么?我夺走过你什么?自由,韶光,姻缘,亲情,你几乎毁了我一生啊,你委屈什么?”
她行至客氏身前,俯下身,伸手扣住了客氏的下颚。
“十年宫婢生涯,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那地狱未能吞噬我,却将我软弱的灵魂换做了这冷情残忍的一个,你别委屈,这是你一手造成,也是你应得。”
客氏眸中蓄满了泪,她扬起脸,咬着牙看着丰钰。“你不就是凭着自己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仗着男人的势想拿捏我么?丰钰,你真天真,你就没想过,如果我拆穿你才是谋害你父亲的凶手会如何吗?你如此恶毒,不仁不孝,我倒要看看,你那一心只想攀高枝的大伯,和你丈夫知道真相后,他们会如何对你!”
丰钰笑了。
她笑的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抬手抹去水光,她俯下身子,凑近客氏。
“瞧你……得意了一辈子,就是学不乖。你觉得,他们真不知道么?”
客氏目光狠狠地闪了闪。
丰钰抿唇笑道“再说,你如今说的话,谁信?”
毕竟,她刻薄子女之名,已经远远传扬出去了啊。
安一个罪名给继女,以求自己脱身,这种事,她可不是做不来的啊。
第70章
“你, 你当真如此的有恃无恐么?”客氏一把推开丰钰, 用柴枝一般枯瘦的手撑住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 “你以为自己嫁给了嘉毅侯,做了侯夫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我要告官!我要把你做的坏事都嚷出去!我要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恶毒的坏女人, 我要你丈夫清清楚楚的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信,我不信这般他还容得你!”
她说这话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一口气将话说完,便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丰钰顺着她的推搡后退了两步,倚在窗格上看着这样的客氏, 她突然觉得她好可怜。
丰钰缓缓摇了摇头“你还是没明白。”
客氏一双眼睛犹如淬了毒,紧紧的盯着丰钰。听她用极缓慢而冰凉的声音道“你如今这般,你以为自己还能作自己的主么?丰家早就放弃了你。从丰庆怀疑你的那刻起,你就再也没了倚仗。这些年他宠你纵你,将你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你撺掇你的女儿害我,结果呢?我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你女儿的亲事却是毁了。你还不懂,你和我原本就一样,我们的命运如何, 只取决于那些人, 看他们是选择牺牲你, 还是牺牲我。”
她回视客氏的眼睛, 淡淡地道“曾经, 他们为了家里的安宁,为了维持那表面的平和,牺牲过我。而如今,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为了叫我平了心里那口气,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择?”
她重新走近客氏,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劝您一句,您莫挣扎了。再纠缠下去,我娘当初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结局。”
丰钰收回手,看着客氏泪水滂沱而下地委顿在地,不知为何,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痛快。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转身朝外走。行至门边,她突然回过头“对了,忘了告诉你。”
“我那个傻哥哥,你可以不必再打主意了。”
“他们肯让丰媛留在家中,您真以为是我哥有什么能耐?他们是以为,我哥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这回丰媛能安安心心在家,不必入宫磋磨受苦,我心里还是挺欣慰的。毕竟我不是你,我,心没你那么黑。”
她转头就走,浮光锦缎闪耀着刺目的光辉。客氏抹了把眼泪,匍匐着扑了出来。
她大声喊丰钰的名字“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我警告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女!否则,我便是拼着这条命不要,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丰钰长长叹了口气。她觉得客氏好生可悲。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以为自己能震慑住谁?
丰钰行至院外,见门前恭恭敬敬地立着个嬷嬷,是安锦南前日赏她的人,姓元。
她并没刻意瞒住这边的动静。忍了那么久,她也觉得十分累了。从前她势弱,丰家不惜委屈她,将客氏天大的错都说成了对她的“关怀”。如今,客氏就是再不甘心,丰家人也不会容许她传出半点不利于他们家“大姑奶奶”的话来。
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要捧着敬着的人,是她了。
元嬷嬷躬身致礼,贴近丰钰低声道“侯爷恐夫人这边有状况,特叮嘱老奴在此照拂。夫人看,可需老奴前去点醒亲家太太?免她一时错了心思办了糊涂事,倒枉费了夫人一番孝心。”
丰钰听这话音极妙,不由多瞧了元嬷嬷一眼。只见她装饰素净整齐,一脸的忠厚老实面相,……丰钰扯了扯嘴角,“罢了,不必。”
客氏能不能想通,这并不重要。因为她知道,客氏寿数到了。
丰家是如何对待她娘,便会如何对待客氏。这院子里的人,包括她自己,个个儿身上都流淌着凉薄自私的血。
丰钰回到寿宁轩换了身衣裳,便在两个堂妹的陪同下往上房去和丰大太太用饭。一餐饭用的和和乐乐,很是温馨,午后在屋里摸牌说了会话,丰大太太道乏送走了族里的一批宾客,这才有机会将丰钰单独留在屋内。
略略的问候的短暂的尴尬后,丰大太太眼神闪了闪,问她“明儿你娘就要移去外头庄子上住,院子里只剩你妹妹媛儿,我想与你商量商量,看是不是把她接到东院这边,在我眼皮底下就近照顾着?”
丰大太太这话看似和气慈爱,其实内里话音颇多。只要丰钰点一点头,那丰媛母女便是砧板之上的鱼肉,只有受摆弄的份儿,再没半点自由。
这话几分是出于对丰钰如今身份的尊重,可丰钰并不是看不出,其中试探窥究她的成分更多,丰钰抿嘴一笑“伯母平素事忙,我爹行动不便,娘又病着,里里外外全靠伯母一人操持理事,我心里本就过意不去,何敢再给伯母添烦?幸而院子里人手足,我爹虽然不能行走,一双眼睛一张嘴都还利索,媛儿如今大了,叫她自己学着理理院里院外的事儿也正是个机会。伯母您看……”
丰大太太听懂了。
丰钰无意落井下石,并没有随意摆弄丰媛母女的意思,甚至还愿放丰媛一马,不会随随便便插手她的婚事。
这一认知让丰大太太明显的松了口气。丰钰是个敦厚的人,这样的人才会感恩、念旧情、惦记娘家……
她握了丰钰的手,细细地摩挲一回,见上头犹有些微旧痕,不由红了眼睛。
“好孩子,你是个实诚姑娘,伯母从前隔着房头,有些话不好跟你讲。如今你亲娘不在了,后娘又病了,你出嫁为人妇,虽嫁的是这样的好人家,再没什么烦难的事,可有些话,还是想掏心窝子地与你说说。”
她此时的语气便如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含泪谆谆嘱咐“侯爷他出身高,心气儿难免和咱们平常人不同。你凡事忍让些,有了委屈,别跟侯爷置气,回来与伯母说,伯母替你想法子。你婚事办的匆忙,难免有些细处是没周到的,缺钱缺物你只管与家里开口,有伯母在,断没有委屈了咱们自家姑奶奶的理儿。你身边人手不多,伯母本想替你陪嫁几个,因怕你多心,不敢轻易送去自己身边的人。可你若有需,伯母再没什么不舍得的,屋里有你瞧好的,没有不能给的。”
“侯爷公务繁忙,你闷了闲了,只管回来遛遛。两府都在盛城,若是侯爷准许,常常回来小住也成。记得这是你娘家,是你永远的倚靠。你便嫁为人妇,这也是你的根,你记住了,孩子!”
丰钰眸色一动,知道这番掏心掏肺的贴心话说完后,自己该感激涕零地流下眼泪,并承诺“永不忘娘家的养育之恩”,她嘴唇抿了抿,垂下眼去,并没说什么,只是回握住了丰大太太的手。
如果她亲娘活着,何用旁人半真半假的嘱托这些?
那些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害死而无动于衷的人,他们与帮凶何异?却来摆出亲人的架势,说些虚虚假假哄她认命听话的话来,难道她真能忘了,自己这桩婚事是如何促成的?
丰大太太见她神色哀伤,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挑眼见侍婢都不在近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嫂子娘家原送来个方儿,有助一索得男……侯爷家门冷清,正需开枝散叶,……你将方子拿着,按上头的法子每日服用……每晚……后,用小枕头垫着腰……停上一刻钟莫动……可别忙着洗漱……听见没有?”
丰钰没料到她突然说到这上头,心里本在想着亲娘的死有些哀伤,却在这话之后把脸红得火烧一般,那头更是低了下去。
丰大太太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明白的,抿嘴笑了笑,从袖底抽出一张泛黄的折成方胜的纸,悄悄塞在丰钰的腰间。
就听外头一阵喧闹,丰允笑嘻嘻地进来,说是已经将侯爷送去了寿宁轩丰钰的院子,朝丰钰打眼色道“侯爷多饮了两杯,大妹妹还是过去看看?”
丰允自己亦是一副多饮了的模样,眉头高扬,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丰钰便与丰大太太告辞,在侍婢婆子们的簇拥下朝寿宁轩而去。
才欲进院子,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头闯了出来。
两厢碰个正着,周氏身边的一个婆子失声叫道“二姑娘?”
出来的正是丰媛。
寿宁轩本守着几个下人,此刻却是不见人影,前门大敞着,也未见安锦南身边的随侍。
四下无人的院子,嘉毅侯饮多了酒歇在里头,妻妹丰媛却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里出来……
众人神情无不是剧变,下意识去偷觑丰钰脸色。
丰钰眸光沉了下来,见丰媛抿着衣裳欲走,唇角溢出一抹轻笑,道“妹妹急着去哪儿?妹妹来此,不是来寻我说话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