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少年流下了眼泪,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闭了闭目,睁开,朝着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儿……”他唤着少年的乳名,声音发涩。
  少年眼底却掠过一丝厌憎,一把挣脱开来自父亲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十年了,您应当早就已经忘记我的母亲了。但我却忘不了她!我总是梦见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吊在城头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责您,在长达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着您的天下之时,是否也曾尽心尽力地想法去救过我们。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了母亲和我,放弃那座用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城池。您有您的考虑和权衡,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不能原谅的是,后来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
  “您封她一个元后的虚名,在她的名号之前,加一串辞藻优美的谥号,再给她建个放置牌位的地方,从此您觉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吗?”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烈,苍白的面庞之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这里。她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我的父皇!”
  “熙儿!够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声。
  “远远不够!要不是你当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如果你对她还怀有半点愧疚,我也就罢了。但你却无情无义,连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来亲自祭奠!”
  “谢、长、庚!”
  少年双目赤红,宛若染血,盯着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亲,你还是害死她的元凶!”
  “你放肆!再给我胡言乱语,朕就治你重罪!””
  皇帝的脸色铁青。
  顿了一顿,他又放缓些语气。
  “你还不知,当年害你母子落入敌手之人,便是戚氏。是这贱妇,将消息漏给了齐王之人。朕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来这里之前,已下令将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着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觉得你这样做了,我母亲便终于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复仇了吗?”
  他狂笑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方停了下来。
  “十年的时间啊!我母亲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现在才动手……”
  “父皇,容我问你一声,你是真的为我母亲复仇,还是出于恨恶戚氏对你的背叛,这才等到太后去了,你才动手?”
  皇帝眉头紧皱,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风后,人也糊涂了,愈发离不了她。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何必计较早晚。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他说完,转身迈步要出灵殿,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凝滞,身影随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长剑。
  烛火摇曳,剑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壶供酒,随即盯着少年,双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惊怒之色。
  “你竟敢对朕下手?”他咬牙切齿。
  少年笑了起来。
  “父皇,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站都站不住了?告诉你吧,我平日时常看我母亲留下的医书,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极厉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学着调制……”
  “你这孽障!”
  皇帝面容扭曲。
  “来人!”
  他朝着殿外,厉声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来。
  他的皇长子,这些年来,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灵宫一步,认为是对他母亲的冒犯。
  他怎不知这一点?故方才来时,为了避开他这个平日总觉亏欠了的长子,特意将随行全部留在了宫门之外。
  直到这时,皇帝方顿悟了过来。
  为了等这一刻,自己的这个儿子,想必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这个儿子的隐忍和心机,竟深沉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皇帝的吼声,回荡在灵殿之中。
  大门被推开,慕妈妈奔了进来,看到皇帝摇摇晃晃的背影,大惊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长明灯火,被卷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晃,憧憧晃动的人影里,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不退反进,朝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杀朕!”
  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着他,便仿佛看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被摆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牺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脚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冰冷剑锋。
  “父皇,你可还认得这把剑?这是当日你攻下蒲城,见到我后,你从身上解下送给我的。这上头染过无数人的血,你让我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亲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皇帝怒目而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着皇帝挥剑而去。
  在慕妈妈的惊叫声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剑锋,掠过了自己的面额。
  并无血光。
  “叮”的一声轻响。
  他头顶的发冠断成两截。
  束在发冠里的他的头发,齐根断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儿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父皇,我听说你和我一般大时,为报父仇,出手杀人。儿子没用,但为母复仇之心,并不逊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现在便已杀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会再起动乱,我怕我见了母亲,她会责备。”
  “你听着,我此刻断你的发,便如同杀你。子弑父,天理不容,从今往后,我便没有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
  他用剑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断发,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走到元后的长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头之后,站了起来,向着长生牌位,一字一字地问:“阿母,儿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大殿里没有回音。只有跪在一旁的慕妈妈发出的压抑的哽咽之声。
  长明灯火,剧烈摇曳。
  少年慢慢环顾一圈,凄凉道:“阿母,这些年来,儿子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记得小时,他总不在家。有时儿子半夜醒来,看到阿母你还醒着,那么孤单。其实当日,你本不该让袁将军带我走的。儿子不想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儿子这就来陪你了。往后,再也不和阿母你分开了!”
  他闭目,猛地仰头,挥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横了过去。
  “熙儿!”
  皇帝大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亦不知何来的气力,竟从地上挣扎而起,与慕妈妈一道,朝着前头那个白衣少年扑了过去。
  但是迟了。
  剑锋刎过,血溅灵台,一下将长明灯浇灭了。
  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皇帝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声。
  片刻之后,终于被惊动的宫人提着灯笼涌入殿门,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披头散发,怀里抱着皇长子殿下,倒在了元后的长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儿……不是为父不想来……是不敢来……”
  宝剑横地,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皆为鲜血。
  ……
  那种仿佛万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袭来。
  慕扶兰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她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整个人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慕妈妈等在外头,忐忑不安之时,突然看见门打开了,谢长庚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阴沉,迈开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一时也顾不上他,忙转身入内,先去看翁主如何。
  谢长庚径直出王府,回到驿舍,便下令连夜动身。
  他的随从十分惊讶。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脸色却相当难看。众人暗自心惊,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但又怎敢多问,忙收拾行装,很快完毕,一行人便离开驿舍,往城门而去。
  快到城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马蹄之声。
  长沙国的丞相陆琳骑马追了上来,大声喊道:“谢节度使!留步!”
  谢长庚缓缓停马。
  陆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马,朝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没戴官帽,脚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
  “谢节度使,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连夜离开?”
  谢长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谢某方才离开之前,已留书在驿丞那里,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转呈上去的。谢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先王已经拜过了,夫人那里,因她到我夔州之后,水土不服,身子不妥。这趟既回来了,索性让她留下再休养些时日。因谢某另外还有要事在身,故连夜动身。多谢长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谢某感激不尽。丞相请留步,谢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陆琳方才回府,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得报谢长庚一行人要连夜离开,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来。
  原本担心哪里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此刻追了上来,见他言笑晏晏,便松了口气。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罢,说长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劳,送他出城。
  谢长庚也未推辞,任由陆琳送自己出去。
  城门打开,陆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后,目送他的身影纵马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半信半疑,回城不提。
  谢长庚纵马奔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随从见他似乎有事,也跟着停马,齐齐望着他。
  谢长庚转头,眺望着身后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轮廓的城池,半晌,转过脸,吩咐一个擅长追踪情报的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你留下,潜藏行踪。长沙国有什么消息,就传给我。”
  “尤其是翁主,给我留意她的动向。一切事,越详细,越好。”
  谢长庚神色平静地吩咐。
 
 
第12章 
  慕妈妈入了内室,看见慕扶兰趴在美人榻上,身子蜷团,状若苦痛,大惊,奔了上来。
  “翁主,你怎的了?”
  “是他伤到了你?”
  她抱住了慕扶兰的身子,连声地问,见慕扶兰依然不动,慌忙将她翻过来,检查她身子。
  慕扶兰低低道了句“我无事”,闭目片刻,定住了心神,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额头和脖颈上,布满了冷汗,但睁开眼后,目光清澈,神色瞧着也很平静。
  慕妈妈这才稍稍放下心,忙掏出手帕替她拭汗。
  慕扶兰靠在美人榻头上。“人走了?”
  “方才我等在外头,见他出来,脸色不大好,一句话也无,径直就往外头去了……”
  “翁主,你与他到底怎的了……”
  慕扶兰没有应。
  这时侍女传话,道长沙王和王后打发人来了,问王妹情况。
  慕扶兰立刻让人回话,说自己等下就去见王兄和王嫂,另外,将陆琳和袁汉鼎也一并请来,有重要的事商议。
  一炷香后,她梳好头发,衣衫整齐,出现在了慕宣卿和陆氏的面前。
  几乎前脚后步,陆琳和袁汉鼎也一道匆匆入了王府。
  慕宣卿对慕扶兰道:“姓谢的已带着人连夜出城走了,丞相去送,他说什么让你留在这里休养身体。阿妹,你们到底怎么说的?”
  袁汉鼎和慕氏兄妹一道长大,如同兄妹,陆琳又是姻亲,所以这话,慕宣卿也不避讳。
  以慕扶兰对谢长庚的判断,他最后虽然拂袖而去,一句话也没留,但应该算是认了自己提出的那个折中之法——同意和自己脱离夫妇干系,不过暂时不予公布。
  果然如她所料。
  “阿兄,确实这样。我去了那边后,有些水土不服。他虽还不答应和离,但方才已说好了,让我在这边好好休养,不再强行要我回去了。”她应道。
  慕宣卿对这个结果虽然有些不满,但王妹和谢的婚姻,毕竟是父王定的,人又已过了门,姓谢的若是翻脸强行要人,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歹王妹人没被他带走,便骂道:“今日方知何为厚颜无耻之辈!”
  慕扶兰道:“王兄,他人走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莫再挂怀。”
  陆琳忧心忡忡,在一旁叹气:“这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的闹到这等地步?他走时,虽客客气气,只是我总担心,他会不会心怀怨恨。刘后对我长沙国本就怀有恶意,谢节度使也算是她的人,这回过来,吃了这么一个闷亏,我怕他报复。”
  慕扶兰道:“以我之见,谢长庚应当不会这么快就对长沙国下手的。他野心勃勃,我们长沙国如今在他眼里,连颗绊脚石也算不上,就算心怀怨恨,现在也没必要费力来对付我们。日后倒是极有可能。不妨视为远患。”
  前世,他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全部尚存的藩国,清洗藩王。
  当时长沙国早就已经除了,慕氏剩下的族人,因了她这个“元后”的缘故,依旧得以保有岳城一地,算是众多藩王里的幸运者。
  但这一辈子,事情想必就不一样了。
  袁汉鼎点头,说:“那么近忧,便是朝廷了。”
  “去年便有消息,朝廷有意要对我们长沙国下手,正好当时起了江都王之乱,想必不了了之。如今江都王之乱平定,等朝廷喘过气来,怕是又要生事。”
  陆氏眉头深锁。“我长沙国历经数代先王的开荒垦田,国中如今盛产谷米织物。在那些人的眼里,就是一块好咬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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