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赵羲泰凝视着慕扶兰,目光中满是歉疚。
  “怪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凉,一点小事而已,下头的人却大惊小怪,累你大老远地赶来这里,实在辛苦你了。”
  管事面露惶恐之色,不住地自责。
  慕扶兰笑了笑,叫赵羲泰等下吃了药早些休息,自己便走了出去。
  管事跟来出来,央求道:“翁主暂时可否留在这里?世子的身子,好容易前些时日有些起色,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没用,没照顾好世子,竟又叫他生了这病。药翁不在,那个阿大只会认药,不会看病,这里离城里又有些路,我怕翁主要是走了,万一若又发病。”
  管事不住地恳求。
  天已经黑透了,且从城中到这里,路程确实不近,还有一段水路。
  慕扶兰也不想带着熙儿走夜路,且药庐里本就有她的屋,自己于这里,如同半个主人。便道:“我留下便是,你放心吧。”
  管事松了口气,再三地道谢。
  慕扶兰叫人将自己的屋收拾了一番,当晚带着熙儿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她去看赵羲泰。
  赵羲泰已经起了身,人看起来精神尚好,但烧感,还是没完全下来。
  自己是主,他是客,又知他从小体弱,虽是小病,但没痊愈之前,慕扶兰也不敢托大。打发人回城和陆氏说了一声,自己留了下来,暂时不走。
  熙儿不愿先回,也就由他了。
  她替赵羲泰重新开了副药,稍稍调整过剂量,叮嘱他好生休息,白天剩余时间无事,便去后头的药圃里做事。
  时令已是初夏,天气渐暖,药圃里不但草药开始欣欣向荣,稗草也是,几天不除,便到处冒头。
  熙儿跟在她的身后,一会儿帮她拔草,一会儿帮她擦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快乐地飞来飞去。
  慕扶兰叫阿大替自己去拿只匾箩来。
  “我去我去!我知道在哪里!以前我就帮师公拿过!”
  熙儿嚷了一声,丢下手里的野草,转身就跑。
  慕扶兰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仿佛生怕阿大和他抢事情做,忍俊不禁。
  “小公子慢些,别摔了!”阿大要去追。
  慕扶兰道:“没关系,让他去拿吧。”
  熙儿跑进屋里,很快就找到了匾箩,抱着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那个将自己娘亲请来看病的男子立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人都叫他世子,熙儿知道。
  世子望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熙儿站着,没有过去。
  世子就自己走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抬起手,手里变戏法似地多出了一面晶莹的玉佩。
  熙儿早上看见过,这面玉佩悬在世子的腰带上,是他的贴身之物。
  “你便是熙儿?”他笑着说,“我姓赵,我是齐王府的世子。我很喜欢你,这就当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喜欢吗?”
  熙儿和面前这个笑吟吟望着自己的齐王世子对望了片刻,起先没有说话。见他抬起另只手,仿佛要伸过来摸自己的脑袋,后退了一步,说:“多谢世子。但是娘亲说好,我才能拿。”
  赵羲泰一怔。
  熙儿说完,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这一天过去,赵羲泰的病还是没多大的起色,当夜,慕扶兰继续宿在药庐里。
  她搂着儿子蜷在自己怀里的软软身子,忽然感觉他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便问他:“怎的还不睡?”
  熙儿的嘴巴凑到了她的耳边,说:“娘亲,那个世子,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和袁将军一样?”
  慕扶兰一怔,立刻道:“熙儿不要胡说。”
  熙儿迟疑了下,说:“白天我看到他总在偷偷地看你。他看你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袁将军也是那样的。”
  “他们老是那样看你!”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小小的不容人辩解般的固执。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慕扶兰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将他的小身子搂入怀中,哄他:“真的是熙儿看错了。娘亲和世子,还有袁将军,都没有关系。娘亲喜欢的,只有熙儿你一个人。”
  随了她的这一句话,她怀中的小人仿佛终于放下了心,眼睛变得再次明亮了起来。
  “好睡了吧?”
  慕扶兰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熙儿立刻乖乖地闭上眼睛。
  慕扶兰替他拉了拉被头,自己也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感到怀里的小人又动了一下。
  “娘亲,熙儿想好了。没有关系的。以后,娘亲要是也喜欢谁,熙儿就和娘亲一样,喜欢谁。”
  慕扶兰惊讶地睁开眼睛,对上了面前熙儿那双望着自己的充满了真挚纯真感情的眼睛,心底被一种酸楚和甜蜜交织在一起的无限柔情给占满了。
  她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地拥入怀中,说:“睡吧,娘亲陪着你。”
 
 
第36章 
  白天熙儿一直忙着拔草, 耗了他许多的力气,本就很是疲倦, 现在放下了心, 很快便真的睡了过去。
  慕扶兰望着身畔沉沉睡去的娇儿,慢慢地也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 初夏清晨的药庐里, 空气中漂来一缕淡淡的煎药的苦香。熙儿还在睡梦中, 慕扶兰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房门。
  侍女已在门外等着了, 看见慕扶兰出来, 立刻走过来低声说道:“早上我把煎好的药送去后,照翁主的吩咐,拐回去悄悄留意了下。世子喝了几口, 把剩下的都倒了。”
  慕扶兰的心中疑虑顿时解了,也没说别的, 只吩咐她叫人收拾下, 预备今天回城,自己来到药庐前头,叫人请来齐王府的管事,说:“我今日便回了。回去后, 叫医丞来此替我。你照顾世子,叫他保重身体。”
  管事脸上立刻显出不情愿的神色, 恳求道:“方才我去看世子, 他病况还是没有痊愈, 我正想请翁主再过去看下。世子从小体弱,这回是听闻药翁有神医之名,一片诚心,不顾路途迢迢,来此求医。王妃原是不肯的,是世子心志坚定,这才放他来的,临出门前,对我再三地叮嘱。寻常医丞过来,我怕应对不了。翁主师从神医,神医不在,就劳烦翁主再多留两日,等世子的情况好些再走。”
  慕扶兰道:“我知你忠心。只是一来,世子这两日的病,其实很是寻常,医丞足以应对。二来,劳烦你也转告世子,他自己若是不遵医嘱,不好好吃药,莫说是我,便是药翁在,怕也无济于事。”
  管事一愣:“翁主此言何意?”
  慕扶兰道:“你自己问他便知。”
  管事怎知赵羲泰倒了药,在他眼里,世子的病无论大小都不是小事,药翁不在,就要药翁的弟子看,别人他怎放心。只是此刻也听了出来,她的语气仿佛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迟疑了下,正要转身去往后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管事回过头,见赵羲泰匆匆而至。
  他来得仿佛很急,停下脚步,人还微微喘息,避开管事伸来要扶自己的手,叫他离去。
  管事无奈,只好走了。
  门口只剩慕扶兰一人了,赵羲泰不顾自己气还没喘平,上前道:“方才见你的侍女在收拾东西,你今日便要回城了?不如我也随你一道回吧,这里风光虽好,只是有些冷清……”
  “世子,送去的药,你有吃吗?”
  慕扶兰反问了他一句。
  赵羲泰起先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一僵。
  大约两个月前,慕扶兰见恶于谢长庚,被他从河西送走回长沙国的消息,传至上京。
  赵羲泰当时人在上京,欣喜不已,立刻决定去长沙国。
  从前的宫中玩伴慕扶兰,这些年于赵羲泰而言,便如种在他心底里的一个幻象,他时常会想起她。但是倘若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一辈子,大约也就只是一个幻象罢了。
  但是去年,他却和她在上京再次相遇了。
  多年不见,心底里的幻象,突然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赵羲泰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再也无法忘怀。只恨再遇太晚,自己当年没有抢在谢长庚之前娶她为妻,现在好不容易得知她又回了长沙国,他怎会放弃这个能和她靠近的机会。
  哪怕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要能常常看到她,便也是莫大的安慰。
  他的借口,自然是求医。
  他的母亲对药翁的医术并不如何相信,更不放心让他自己出远门,起先不肯放,说他真要求医,派人去把药翁请来便是。
  赵羲泰怎会屈服,道自己从小到大,被拘得如同囚徒,这次想要出门,既是求医,也是散心,若是不放,他就再也不治病了,生死由命,反正自己活着也是无趣。齐王妃拗不过儿子,这才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到了之后,病情起色,固然可喜,但他发现自己好似没什么机会能和她见面,于是趁着药翁下山,前夜睡觉之时故意不去盖被。
  虽已是初夏的季节,但山上本就夜凉,且他从前在王府时,往往要到春末屋里才停了取暖,便是此刻,盖的也还是丝绵暖被。一夜下来,第二天便感到不适,故意说重病情,打发管事入城,终于如愿请来了慕扶兰,又怎舍得这么快就让她回去?
  慕扶兰注视着赵羲泰说:“世子,你远道而来,身子金贵,倘若在我长沙国有个闪失,王兄不好向令尊交代。你这趟过来,长沙国上从我的王兄,下至此处的仆役,人人以你为重,尽心尽力,盼你病情早日起色,你却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我不回,还留下再做什么?”
  她说完,迈步要走。
  赵羲泰慌忙将她拦住。
  “全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向你坦白便是了。我这病也是我自己冻出来的!我这趟过来,除了想求医,就是想再见你的面!来了这么久了,我除了这个法子,想不出该怎样才能再见到你……”
  慕扶兰看着他,微微蹙眉。
  赵羲泰的脸涨得通红。
  “我错了。你看在小时候咱们就认识的面上,原谅我这一次吧。下回我再不敢骗你了。”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说道:“罢了,此事就这样吧。你按时服药,我回去就叫医丞过来。”
  “翁主留步!”
  赵羲泰望着她的背影,忽又唤了一声。
  “翁主,我这趟过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是和谢长庚有关的事!”
  慕扶兰略一迟疑,停住了脚步。
  赵羲泰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你以为太后对这个姓谢的有多放心?她现在不过是要用人罢了。只要能有可替的英才,姓谢的迟早完蛋!”
  他看了下左右,压低声。
  “翁主,我是真的把你当自己人,便不瞒你了。我父亲如今不但正在替朝廷物色人才,以期日后分忧,也派人潜往河西在刺探情况了。谢长庚以对抗北人为由,暗中积草屯粮,收买人心,僭越份位,河西将士知他而不知朝廷与太后,凡此种种,无不大逆。等证据拿到了手,递到太后面前,何愁扳不倒他?等他完蛋了,你尽管放心,日后,我父王必能保你长沙国平安无虞!”
  齐王倘若真的如他表面那样中庸,后来也不可能独当一面,几乎取代朝廷的位置和谢长庚为敌。
  他在暗中延揽人才,对这一点,慕扶兰丝毫没觉意外。
  朝廷已经日落西山,国事被外戚把持,到了这地步,但凡有点能力和野心的人动起心思,并不奇怪。
  她没想到的是,齐王为了除掉谢长庚,竟已派人潜去河西搜集证据了。
  前有张班,后是齐王,便是刘后,对谢长庚恐怕也未必真的是全然放心。
  但谢长庚的处境,无需她来替他担忧。
  她看着赵羲泰,笑了起来。
  “世子,多谢你坦诚相告。只是我不明白,即便谢长庚倒台了,你父王又凭什么在刘后那里保我长沙国的平安?”
  赵羲泰说:“翁主,我早就已经替你们想好了。你们长沙国和谢长庚联姻多年,早察觉他图谋不轨。正是因此,这些年才与他离心不合。等我父王有了证据,到时候你们出面,听从我父王的安排,协助指证,则胜算更大。等除掉了他,刘后能用的人,也就只有我父王了,刘后又能奈你们若何?”
  “只要你们愿意投靠,我就替你们引荐!父王求贤若渴,你们长沙国人杰地灵,只要肯真心投靠,我父王定会欣然接纳!”
  “日后,莫说那个姓谢的巨寇,便是别的什么人——”
  他顿了一下,意有别指。
  “只要是和你们长沙国有仇的,无论是谁,你们想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赵羲泰说着,朝她走去。
  “翁主,你的姑母曾贵为皇后,你天生高贵,当初被迫嫁给那个姓谢的,受了莫大的委屈。等日后姓谢的死了,你彻底摆脱了他,我便娶你为妻!”
  “我来此之后,听闻君山有神明。我赵羲泰愿对神明起誓,今日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倘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日后不得好死!”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慕扶兰说:“蒙世子高看,但世子的婚配,自有安排,绝不会是我长沙国。”
  “你是担心我父王和母妃吗?你放心,等我的病好了,你耐心等我,迟早我自己一定能做主的!”
  “对了!”他仿佛想起了起来。
  “你若嫁我,你的义子熙儿,日后我也会视他如同己出!”
  他神情激动,说着朝她伸手过来。
  慕扶兰往侧旁让了一让。
  “赵世子,你对我的用心,我很是感激,但我对你没有半点非分之念。婚嫁之言,往后请世子勿再提及,免得徒增困扰。我先回城了,世子你好生养病。”
  她迈步而去。
  赵羲泰望着她的背影,难掩目光中的失落,怔怔地立了片刻,又追了上来。
  “罢了,你既不愿,我不说这个便是了。只是我方才的那个提议,对你长沙国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大可不必因我而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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