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慕扶兰早就从慕妈妈那里知悉了昨夜谢长庚和熙儿见面时的情景,知他还是吓到了熙儿,心里暗恨,立刻说道:“他已经走了。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熙儿不用怕。无论怎样,娘亲都不会和熙儿分开的。你乖乖睡觉,在这里再等娘亲几天,到月底,娘亲就能做完事,我们一道回去。”
  熙儿嗯了一声,闭眼睡觉。
  第二天清早,涟城令来见慕扶兰,说谢长庚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黎阳那边病人很多,带来的医士分散到各寨洞之后,人手很是紧缺。
  他人既走了,慕扶兰也就放下了心。检点了新运到的一批药材,很快便又出发,和袁汉鼎一道赶回黎阳。傍晚时分,快到的时候,一行人经过一条开在山边的山道,突然,马匹变得躁动不安,脚下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虽然这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但头顶,开始有碎石沿着山壁簌簌地落下。
  所有的人,起先都怔住,停在了原地。
  “地动了!快过去!到空地停下!”
  袁汉鼎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吼了一声,迅速下马,一把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取代车夫的位置,赶着慕扶兰坐的那辆小车,朝着不远处前方的一片空地飞驰而去。
  众人紧紧跟随,刚奔到空地上,脚下再次传来一阵震颤,许多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
  刚才通过的那条山道之上,石块如同雨点般砸落。
  这场地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
  “翁主!你没事吧!”
  袁汉鼎紧紧地攥住马缰,以防马匹受惊乱窜,等地动平息,一把推开车门,问慕扶兰。
  慕扶兰双手抓着车窗,很快便定住了心神,说道:“我没事。”
  这场地动虽然并不剧烈,但怕等下还有余震,袁汉鼎叫众人都不要离开,先停在原地。
  众人照他命令,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估计不会再起余波,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地震虽然持续短暂,感觉也不是很强烈,但慕扶兰想到熙儿,很不放心,让其余人带着药材先去黎阳,自己打算掉头回去,不料却被告知,方才经过的一座栈桥断了,下面是条深涧,一时找不到渡船,无法通过。
  眼看离天黑也没多久了,慕扶兰无奈,只能听从袁汉鼎的安排,派了一个精通水性的随从游过去,回城打听消息,自己则继续前行。
  她到了黎阳,首领正带着人在翘首期待。这里塌了几十间屋,数百人受伤,轻重不一。她立刻带人投入救治,忙碌到了深夜,倦极,在首领替她准备的屋里和衣胡乱眯了一眼,第二天的早上,那个随从赶了回来,带来了好消息。
  熙儿平安无事。慕妈妈带话,叫她放心。涟城那边的影响也不大,百姓只有轻微震感,只坏了几间老屋,一人受伤,还是因为恐惧乱跑跌跤摔断的腿。
  慕扶兰终于放下了心。
  附近还有别的寨洞,也有人受了伤,知道她在这里,纷纷来寻。
  慕扶兰顾不得休息,又继续投入救治。
  她忙忙碌碌,因为月底便能结束这里的事回去了,怎会想到,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她和她的熙儿接下来的仿佛可期的平静生活,也要随之而破。
 
 
第42章 
  谢长庚出涟城后, 并未走原来的路立刻回河西,而是转另一条道,踏上了与三苗毗邻的巫州方向,打算取捷径顺道尽快先回趟夔州的谢县老家, 探一眼已许久未见的母亲,然后再回河西。
  日暮时分,马匹奔驰了一天,中间不过只作短暂歇息,脚力渐渐不济。谢长庚命放慢速度,这时,身边一名随从的坐骑突然发出不安的嘶鸣之声, 前蹄高高扬起,若非那随从骑术高超, 只怕人早就被甩了下去。
  那随从吃了一惊,强行控住了马, 随即扬起手中马鞭,正要鞭马,突然感到一阵微晃,转头,看见路边树木枝叶沙沙抖动,远处鸦雀躁动,顿时醒悟。
  “大人!地震!”
  谢长庚早觉察到了异常, 翻身下马,命随从也都下来, 几人停在路边,稳住受惊的马匹。等这阵地动过去了,四周再次安静下来,便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遇见路边有座土地庙,大约太过破烂,年久失修,没经住方才的地震,大半坍塌。
  一行人纵马越了过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叫救命的声音。
  废墟之下,仿佛压了个人。
  “大人?”
  随从看着谢长庚。
  “把人弄出来。”
  谢长庚停住马,转头看了一眼,吩咐了一声。
  随从全都下马,奔了回来,几人合力抬走断木,扒开瓦砾,从下头救出一人。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满身的土灰,一条腿被房梁压住了,被扒拉出来的时候,人趴在地上,还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只包袱。
  随从替伤者止血包扎。那人渐渐缓神,说自己在外做着小本生意,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现在终于攒了点钱,思念家中妻子儿女,这次回家探望,傍晚走到这里,腹中饥饿,腿也乏了,看见破庙,进去想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再继续上路,没想到竟遇地震,来不及逃,人被塌下的屋顶压在了下面,幸好遇到他们,否则只怕凶多吉少,要死在这里了。
  谢长庚问这人的家,得知是白天自己一行人赶路时曾经过的一个村落,距离这里有几十里的路。
  “求求恩人,可否再帮我去家里传个消息。我家中只有一个妇人带着儿女,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那人不住地恳求。
  谢长庚看了眼渐暗的天色,迟疑了下,便叫手下将人放上马背,带着折了回去。
  入村之时,夜已漆黑。
  村中房屋大多完好,除了部分墙面开裂,影响并不大,村人的情绪,也渐渐从恐慌中平定了下来。
  那伤者家中的妇人带着孩子经历了傍晚的地震,虽无大碍,家中只摔坏了几只碗盘,却依旧心有余悸,不敢睡着,正守着一双儿女过夜,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丈夫的呼唤之声,犹如做梦,急忙出来开门,看见长年在外的丈夫竟然真的回来了,只是一身的血,问清前因后果,又哭又笑,将人扶进屋后,对救了自己丈夫的谢长庚几人感激无比,带着从睡梦里醒来的一双儿女,叫着恩人,便要给他下跪磕头。
  谢长庚叫她起身,问有无可供借宿过夜的空屋。
  妇人连声答应,很快收拾出空屋,知他们还没吃饭,麻利地做了一锅饭食,端了出来。
  谢长庚叫随从和自己同吃。
  那边,男人唤妇人解开他带回的包袱。妇人解开,看见里头除了丈夫买给儿女的玩具,还有一支精致的花头银钗,得知是他特意买来送自己的,欢喜得很,口中却责备他胡乱花钱。男人说等以后赚了大钱,再给她换支金钗,又感叹,说自己长年不在家,家中里外,全靠妇人操持,这回回来,见她瘦了不少。
  妇人说丈夫在外奔波才是劳累,自己并不辛苦,对他更是日夜思念,方才乍见他回,犹如做梦。说话之时,声音渐渐哽咽。
  几人围着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吃饭,隔壁夫妇的私语之声,穿过薄薄一层墙板,隐隐飘了过来。
  谢长庚的几名随从都是光棍,听见两夫妇这样的私密之语,不禁相互对望,下意识地又看向对面的节度使。
  谢长庚面无表情,抬眼回望,几人忙又低头,继续吃饭。
  谢长庚几口吃完,放下碗筷。
  片刻之后,妇人过来,眼角还带着些泪痕,脸上却洋溢着遮掩不住的笑意,问他们有没吃饱,若还是没饱,自己再去蒸几个饼送过来。
  谢长庚说已经饱了,向她道谢,等妇人收拾了碗筷离去,让随从抓紧时间休息,自己也和衣躺了下去。
  屋里一片漆黑,夜渐渐深沉,应已三更了,谢长庚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虽然声音已被压得极低,但床脚受力的咯吱之声和男女自然发出的喘息声,透过墙壁,依然钻入了他的耳,听得十分清楚。
  和他同屋地铺上的随从白天赶路辛苦,吃饱躺下之后,知这里也安全,不必警惕,放心而眠,鼾声此起彼伏,早就睡得死死,没有半分知觉。
  谢长庚闭目,翻了个身。
  隔壁夫妇的动静终于停了,耳畔恢复宁静,万籁俱寂,偶只听到远处不知哪家发出的几声狗吠。
  谢长庚才驱散了脑海中浮现出的自己从前和慕氏女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吃饭时听到的这家妇人对她久未归家的丈夫说的那些话,本就心浮气躁,难以入眠,心情变得愈发恶劣,整夜几乎都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才袭来一阵睡意,朦朦胧胧间,却做了个梦,梦见昨天傍晚路边倒塌的那间破庙,废墟下的人却变了,不是这家的男子,而是一个女子。
  他将女子翻过身,露出脸,认出竟是慕氏。她双目紧闭,娇颜惨白。
  “慕氏!”
  谢长庚吃了一惊,脱口叫她,见她没有反应,仿佛死去,心口扑簌簌地乱跳,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弹坐而起,转头看见窗纸泛出朦胧的昏光,天快亮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睡在近旁的随从被他的唤声惊醒,没听清,还以为上司在召唤自己。
  这些人平日训练有素。这随从尚未睁眼,手便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放在身边的刀,从地铺上一跃而起。
  “大人,何事?”
  剩余几人也相继被惊醒了,纷纷起身。借着黯淡的晨曦,见他坐着不动,身影有些僵硬。
  谢长庚感到心跳还是有些快,慢慢转头,见几只困惑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知是方才梦中失语,吵醒了手下,便拂了拂手,道了句无事。
  这家的妇人知他们一早就要上路,早早起身做好了饭。
  谢长庚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叫手下吃完留些钱,自己便出了院子。
  随从们吃完,牵出昨夜栓在院中的马,准备离开,却见他站在野地路边,向着远处晨雾缭绕的远山,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几人不敢惊扰,站在一旁等着。
  谢长庚在心里反复掂量,犹豫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转过身,从随从手中接了马缰,上马后,下令掉头回去。
  天亮时分梦中的那一眼,印象太深刻了。
  那妇人犹如死去的模样,此刻还是历历在目,无法抹除。
  他对这妇人所知虽然不多,从前也没时间在她身上多费什么心思,但凭着此前和她相处的感觉,料自己离开后,她必定立刻又回了三苗之地,继续替那里的人治病。
  那里的地形不比平原,发生地震,随处都是危险。
  还是回去看一眼为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真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烦扰,回这一趟,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随从不解。但既得令,又怎会多问,跟着他纷纷上马,掉头回去。
  谢长庚没去涟城,直接入了三苗之地,赶路到半夜,在野地露宿歇息,天没亮又继续赶路,到了中午,终于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叫乌吉的会说汉语的三苗小孩,向他打听慕扶兰的消息。
  乌吉说道“我知道翁主!前日地震,黎阳好多人受了伤,她就在那里!我昨天也在黎阳,还看到了她呢!”
  这小孩既见到了人,想必她也平安无事。
  自己的那个梦,果然无稽。
  谢长庚本想就此打住回去,但人都已经到了这里,就这样回去,心里仿佛又有些不甘。
  他迟疑了下,想到眼见为实,便叫随从给小孩钱,让他带路。
  乌吉却不要钱,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盯着随从脚上一只靴口里露出的匕首把柄。
  随从摸出匕首,递了过去。
  乌吉试了试锋,眼睛闪闪发亮,珍重地藏在身上,高高兴兴地说“走,我这就带你们去。这里到黎阳,原本还要走上大半天,但你们遇上我,就是运气好。这里再没有谁比我更会带路了。我知道有条很少人走的近道。”
  乌吉不但熟知道路,嘴巴也很会说。看得出来,他对慕扶兰很是尊敬,带路之时,不停地说着她如何如何好,又说她前些天还帮自己阿妈治病。
  谢长庚一语不发。
  乌吉看了他一眼,忽然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呢,你是翁主的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
  谢长庚看了眼身边的随从,随从便代他说道“大人是翁主的丈夫。自然是有事才来找她的。你快些带路!”
  乌吉却一愣,停住了脚步,盯着谢长庚和他身边的人看了几眼,眼睛里露出狐疑之色。
  “怎的不走了?”
  随从催促。
  乌吉拿出方才藏起来的匕首,一把丢到地上,说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了。我也不认识路!”说完转身就跑。
  这小孩虽然像只瘦猴,钻来钻去跑得飞快,但遇到谢长庚边上的这几人,又哪里逃得掉,没片刻就被捉了回来。
  “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带路了?”
  谢长庚问他。
  乌吉不说话。
  抓着他的随从脾气暴躁,伸手便捏住了他的肩膀。乌吉吃痛,倒在地上,眼睛冒出泪光,却仍是倔强得很,说道“你们是坏人,撒谎骗我,肯定是想对翁主不利!我是不会带你们去找翁主的!”
  谢长庚示意放开他,自己走了过去,蹲到他的面前微笑道“我怎的骗你了?你倒是给我说说。”
  “我上次听到我阿妈她们闲话的时候,说袁将军就是翁主的巴隆,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乌吉嚷道。
  谢长庚眯了眯眼。“巴隆是什么意思?”
  “巴隆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夫郎。袁将军既是翁主的巴隆,你又怎会是她丈夫?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随从都惊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谢长庚。见他脸色僵硬,一时连大气也不敢透。
  乌吉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有些害怕,不敢再出声,小心地盯着他。
  谢长庚慢慢地站起身,面向黎阳的方向,立了片刻,倏然转身,掉头而去。
  随从见他走了,自然也就放了乌吉,跟了回来。
  一行人循着原路转回大道,上马朝着来的方向回去。
  谢长庚没再说一句话,一路纵马,傍晚,行到一条岔道口前,停了下来。
  岔路一分为二。左边去往涟城,右边便是他们来的那个方向。
  谢长庚坐在马上,良久,转头道“你们在此等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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