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仿佛和四周的幽深暗夜融在了一起。就在方才和他对望着的那一刻, 在熙儿的心底里, 隐隐地生出了一种抗拒之感, 这和从前他对着齐王世子与袁将军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而现在,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熙儿仿佛突然被提醒了。
他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他也是小孩。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娘亲和父亲,那么熙儿的父亲,他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娘亲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
但是心底里那种抗拒之感,让他并不愿意和这个人说这种事。
“你还没说你是谁。这里是我和娘亲的屋!”
谢长庚一怔。他看着床上那个写满了一脸戒备的孩子,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燥气。
“我姓谢,我叫谢长庚。你的娘亲,她是我娶的女人。”
“娶她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是她是我的人!”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迈步,朝着这个孩子走了过去。
这孩子的两只肩膀却突然间定住了。
仿佛就是自己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这孩子蓦然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接着很快,他坐直了身子,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谢长庚看得清清楚楚,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除了愈发浓重的戒备之色,竟然仿佛还带了点怒气。
他的脚步停住了,和床上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望着。
他努力地想从这张脸上,找出点属于他父亲的的特征。
鼻子?嘴巴?下巴?
谢长庚越看,越觉得没一处不像。
便是那个姓袁的。他越发肯定了。
他又想起方才涟城令说的话。这些时日,姓袁的护着她同行。就在此刻,不知何处的深夜寨洞里,那对男女,也不知正在做着什么事。
他的手,慢慢地捏紧成拳。
“熙儿,你的娘亲,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父亲是谁?”
他用自己能够发出的尽量不至于吓到这孩子的语调,再次发问。
但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这孩子的嘴角,抿得愈发紧了。
谢长庚等了片刻,对这孩子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彻底消失了。
“说话!”
他眼皮子突突地跳,俯下身,对着床上的孩子,咬着牙道。
“你欺负我的娘亲!你是个坏人!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的!”
熙儿涨红了一张小脸,终于冲着他嚷了一声,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谢长庚错愕之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慕妈妈再也忍不住了,闯了进来说道:“大人,熙儿还小,说话不知轻重,您千万不要见怪。小公子他是个孤儿,从小没了亲生的父母,是年初的时候被翁主送来的。翁主遇到这孩子,两人投缘,便认作义子养在身边,这事我们长沙国人人都知。”
“小公子他没有父亲。他只有一个义父,那便是大人您。”
谢长庚慢慢地直起身,转头看着慕妈妈。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淡漠无比。
“她若回来了,叫她去驿舍找我。”
他再没有看熙儿一眼,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谢长庚来得突然,走的也快,倒是慕妈妈整个人被搅得忐忑不安,不知他这回寻翁主到恶劣这里,到底是为了何事。
谢长庚一走,她立刻打发人连夜出城去往三苗之地递送消息。等人走了,回到屋里,看见熙儿还坐在床上不肯睡觉,过去哄他。
“慕妈妈,他真的是我的义父吗?”
他慢慢仰脸,问道。
“翁主是你的娘亲,谢大人和翁主是夫妇,他自然是你的义父了。”
“慕妈妈,那你知道他这里来做什么吗?他是不是要抢走娘亲,以后不让我和娘亲见面了?”
慕妈妈看着他忧虑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哄着他躺了下去,说道:“他是很大的官,来这里一定是有要紧的事。熙儿睡一觉,醒来,翁主就回了,什么事也没有。”
熙儿不再说话,发起了呆,只是毕竟年纪幼小,虽有心事,困意袭来,眼皮渐渐也就耷了下来,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傍晚,慕扶兰急匆匆地从黎阳赶回涟城,连口气都没来得及歇,立刻到驿馆去找谢长庚。
涟城的驿馆早就破败了下去,多年未曾修葺,如今还剩一名小吏看守。昨夜见谢长庚到了,诚惶诚恐,收拾出几间还算能住人的屋,供他和那几名随从落脚。此刻见王女赶到,忙在前引路,将她带到一个院落,随即躬身离开。
慕扶兰来到门外,叩了两下门,随即推开了门。
她看到一个男子立在窗前,青衫鞶带,背影潇然,正眺着远处的落日,仿佛看得入了神,连自己进来都没有察觉似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慕扶兰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我收到你来此的消息,立刻便赶了回来。你寻我何事?”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身。
他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将近半年没有见面的她的脸上。
“慕氏,这个熙儿,是你的私生之子吧?”
他开口便道,直截了当,丝毫不加遮掩。
“去年底,你在上京之时,我曾答应放你归家,那时是你自己撕了放书,不愿和离,你应当没有忘记吧?”
“我为了把你从上京弄出去,在刘后面前,费尽了心思,靠着坐实你我夫妇关系,才算达成目的。这才过去多久,你回了长沙国,竟敢带着私生之子和奸夫公然出双入对,羞辱我至此地步!”
“慕氏,你当我谢长庚是什么人?你欲置我于何地?”
夕阳将他的脸镀作了一张金面,犹如覆了假面,不见半点表情。唯有望着她的两道目光,慢慢地布满戾气。
“你今日若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有的是手段,教你知道何为悔不当初!”
第41章
慕扶兰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 满脑子都在揣测过他此行的目的。想来想去,最大的担心, 便是没能防住朱六虎。或许已是叫他知道了长沙国在暗中扩军练兵的事,否则, 她实在想不出来,两人关系至此地步, 现在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能令他千里迢迢亲自从河西来到这里找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 推开这扇门的时候, 她还在紧张地考虑着, 倘若他确实是为此而来, 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顺利渡过这个危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谢长庚开口质问的, 竟是熙儿的身份问题。
他到底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会把熙儿认定是自己和袁汉鼎的私生之子。
简直荒唐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才松完一口气,她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个新问题的严重性。
看谢长庚的这幅样子,他说的那些话, 绝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的的确确, 真的是如此认定的。
慕扶兰的沉默,落入谢长庚的眼中,便形同心虚和默认。
“极好。”
他怒极反笑, 点了点头。
“慕氏, 你我先前的约定, 就此不再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大步而去。
慕扶兰的心跳蓦然加快。
袁汉鼎承诺还要一年的时间。
在初步完成扩军大计之前,谢长庚的这句话,对于长沙国而言,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笑。
他的愤怒,她不敢掉以轻心。
她转头看着那道已是快要走到门口的背影,说道:“你难道以为,是我从前生了这个孩子,一直养于暗处,如今才将他带回身边?”
谢长庚的背影微微一顿,又继续迈步向门而去。
很显然,他就是这样认定的。
慕扶兰再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停在门口。
他的手已伸向了门,被她挡住。
“我知道你昨晚和熙儿已见过面了。”慕扶兰说。
“你听说我,他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是在上京护国寺里长大的。我去年底被刘后召入上京,在寺里偶然遇见了他,极喜欢他,和他更是投缘,这才将他带回了长沙国。你若不信,尽管去向寺里的慧寂长老求证。熙儿就是长老从后山抱养的,在长老跟前长大!”
“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一来,我以为这是小事,二来,当时我的处境艰难。你我虽同居一室,却形同陌路,我实在不便开口和你说这种私心之事,我料你当时也不愿听。”
谢长庚的两道目光停在她的脸上,见她说话之时,视线始终正视着自己,神色坦然无比,不禁一怔,那只要开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但是想起张班信中所言,面前又浮现出昨夜那孩子的容貌,怒火再起。
“慕氏,你心机之深,手段之阴,叫我也是甘拜下风。这孩子的眉眼,与你如此相像,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会是谁的?看他年纪,分明是你在我求亲前后有了的。焉知不是你慕氏当时为了促成联姻,将他生下之后远远送走?慧寂长老只知抱养之后。你叫我去问长老,他又能证明什么?”
他冷笑。
“你慕氏上下,合同起来欺瞒我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还是满口谎言。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摆布?”
“让开!”
慕扶兰不动。
他的眼底掠过一抹怒色,“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长剑。
慕扶兰的眼前掠过一道寒光,杀气扑来,她的颈间随之一寒,娇嫩的肌肤,瞬间汗毛倒竖。
“给我让开。”
他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不动,犹如生根于地,三尺青锋,便横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慕扶兰身子一僵。但很快,非但不让,反而迎向他手中这把沾染过儿子颈血的宝剑,慢慢地挺起两只柔弱的肩。
她说:“我实在不知,你何以如此固执己见,非要认定熙儿是我的私生之子。我告诉你,熙儿他确实是我的孩子。这一辈子,从我遇见他,听到他叫我第一声娘亲开始,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对天起誓,但他不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他和袁将军,更没有任何的关系!”
“谢长庚,你便是今日杀我,明日灭长沙国,我也只有这一句话。”
随了她的话音落下,屋里安静了下来。
“你如何解释,他眉目与你如此相像?”
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慕扶兰凝视着对面那以仍执剑指着自己脖颈的男子,说:“正是因为他的眉眼像我,遇到之后,我才和他如此投缘。何况,世上人面千千万万,有面目相似之处,又有什么奇怪?”
谢长庚冷哼了一声。
“去年,你刚到上京的第一夜,就在梦里叫出你这个还没遇到的义子的名字。倘若容貌真的如你所言只是凑巧,这又如何解释?”
“那一夜,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前生。在我的前生,曾有过一个孩子,我没能等到他长大便死去了,而那孩子,他终究也没能成人……”
她眸光垂落,落到了他手中的剑上。
夕阳余光照在这把正横于她颈项的剑上,刃末之上,泛着一道暗赤的反光,如同一片无法抹除的陈年血迹。
“我梦见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就叫熙儿。这个孩子在护国寺里长大,他本没有名字。是我遇到他后,给了他这个名字,他才叫熙儿的。”
耳畔再次静默了下去。
慕扶兰抬腕,两根纤指,轻轻捏住触肤寒凉的剑刃,慢慢地,将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给推开了一些。
她的一双美眸,凝视着他的眼。
“我知你来这里,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熙儿的来历我已向你解释清楚了,你若另有别事,尽管开口。”
谢长庚盯着面前这个伸手将自己的剑推离她颈项的妇人。
他已不止一次地从手下之人那里得到过或委婉或暗示的建议,提醒他将她接回来,由她出面,说不定能助力解决河西这个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棘手的土人问题。
谢长庚自然更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让她去试一试,无论是从理智还是功利的角度而言,都不失是个明智的、能以最小代价去解决大问题的法子。
他没理由不用。
那日他从休屠回来,原本发出去的那封信,就是将她叫回,命她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他已经帮了她不少,也答应庇护长沙国,叫她替自己做事,天经地义。
但是现在,他却不愿提及这件事了,半点也不想。
哪怕是要多费加倍,乃至十倍、百倍的功夫,甚至不得已,最后只能采用他原本不愿使用的武力解决之法,以兵镇压,血流漂杵,他也不愿对面前这个的这个妇人开口,说自己需要她的助力。
慕扶兰说完话,看到他的唇角轻轻撇了一下,脸上露出冷笑的表情。
他说:“慕氏,你巧舌如簧,我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此事的。我谢长庚行走多年,这回栽在你慕姓之人的手上,我认了。”
他收剑,“锵”的一声,青锋归鞘,随即命她退开,伸手开门。
慕扶兰默默地让开了。
临行迈步出去的一刻,他转过头,盯着她说:“慕氏,记得把你的阴私给我藏牢了。倘若传出半点流言蜚语,你自己知道的。”
仿佛威胁,又犹如警告,他说完,掉头而去。
慕扶兰站在门后,目送前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解释。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就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件好事。
她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想起昨夜他曾见过熙儿,也不知详情如何,怕熙儿心里会有阴影,随即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熙儿看到她终于回来了,欢喜得很。当天晚上,慕扶兰伴他入眠之时,听到熙儿问自己:“娘亲,那个人,他说娶了娘亲你,他会不会把娘亲抢走,不让娘亲和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