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寒金——蓬莱客
时间:2019-05-04 09:44:03

  谢长庚急忙夺了。
  谢母推开儿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从小到大,都要你做过什么了?不过就这么一件小事,又没有逼你休了那妇人!你不是看我不顺眼,逼我死,是什么?”
  谢长庚道:“戚氏自己也答应,说愿意做娘的干女儿,娘你何必定要儿子纳她?”
  “你还说!你都这么开口了,她一个女儿家,难道还能赖着说不肯?可怜凤儿,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你,委屈求全,到头来,你却如此忘恩负义!早知道这样,当初逃难掉下水,我就该松手不活了的。如今害凤儿没了娘不说,连下半辈子都没了依靠!我日后死了,有什么脸去见凤儿她娘?
  谢母一边用手拍着地,一边哭诉。
  谢长庚望着坐在地上蓬头散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老母,眉头紧锁,半晌,终于说道:“娘,你先起来。此事,容儿子再考虑。”
  一直以来,谢母在戚灵凤面前再三地保证,说儿子定会听自己的话,迟早将她接进门来。没想到这回,儿子仿佛铁了心地要拒,谢母一是失望至极,二来,更不愿在戚灵凤面前失脸,这才寻死觅活,以命相逼。
  谢母偷偷觑了儿子一眼。
  儿子虽然松口了,但面色却不大好看。她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儿子这是勉强让步。
  这些年,他官越做越大,积威迫人,自己也是靠着儿子得封诰命,在乡邻面前风光无比。
  戚灵凤固然值得疼爱,但自己终究是要靠儿子的,老太太心里门清的很。他终于退让,自己能在戚灵凤面前挽回些颜面了,便也不敢再逼,怕真将他惹怒,和自己翻脸。
  “你一日推一日,到底要到何时才能把事情办了!”谢母埋怨。
  谢长庚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儿子最近事多,还请娘体谅。儿子尽快。”
  他将老母从地上扶起。
  “娘你饿了一整天,儿子先伺候你用饭。”
  谢母抹着眼泪,坐了下去。
  “庚儿,你不会怪娘逼你吧?娘就你一个儿子,凡事都是为你考虑。慕氏那妇人,看着就不是福厚之相,不是庚儿你的良配。凤儿却知根知底,又稳重,又孝顺,你身边有她照顾,娘才能放心。”
  谢长庚微笑道:“娘的好意,儿子明白。”
  折腾了一宿,谢母早就疲倦不堪,见终于逼得儿子露面让步,孝顺依旧,也就见好就收,吃了些东西,唉声叹气地躺下去了。
  谢长庚服侍老母睡了下去,从房里出来,停在门口,闭目,揉了揉额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管事还等在外头。
  老夫人来的次日,夫人便走了,现在又闹了这一出,内中隐情,管事岂会看不出来?分明后宅起火。知老夫人已进食,人也歇了下去,松了口气,但见节度使脸色晦暗,眼睛布着一层淡淡血丝,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压低声道:“大人放心,老夫人白天之事,我已安排过,将府里不相干的下人都调开了,知道的人不多,不会外传。”
  谢长庚颔首,叫他去歇息。
  管事应了,正要离开,又被叫住,见节度使停着,仿佛在想什么,便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天气冷了,明日你去库房,挑些上等的服玩,还有火蚕裘、连珠锦帐,照夜玑,都送去马场给翁主。”
  他提的这几样宝物,皆世所罕见,独一无二,从前西域几个小国进贡来的。
  管事一愣,反应了过来,忙应是。
  谢长庚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数日之后,他收到休屠城刘安的一则消息,亲自过去。
  刘安向他汇报,说前些日土人老首领的六十大寿,他带着节度使的贺礼和拜帖去贺寿,虽未见到人,但对方收了东西,叫人转话,向节度使道谢,说知道节度使事务繁忙,不敢打扰,叫他放心,他们自己会提防北人,不会将马河谷拱手让人。
  这意思,其实就是委婉拒绝了谢长庚想要会面的提议,不愿谢长庚协助参与马河谷的防卫之事,更不愿搬迁。
  谢长庚眉头微皱,登上城楼,眺望着远处马河谷的方向,沉吟了片刻,道:“北人权力交替,新王于数月前上位,天气又日渐严寒,他们会有动静,你加强戒备,不能松懈。”
  刘安得令。谢长庚事毕,出城而去,行到那条岔道口。左边回往姑臧,右边去往马场。
  他停马,迟疑了片刻,带着随从,转向往右道而去。
  ……
  慕扶兰坐在屋里,借着白天最后的一点余光,望着屋角桌案之上,那只数日之前,谢长庚派管事送来这里的宝箱,久久地出神。
  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
  又一天,要过去了。
  她看了眼外头。
  谢长庚那日走后,这几天,熙儿一做完读书的功课,就要去骑马。
  慕扶兰起先担心危险,自己总是在旁盯着,这两日,见他骑得很好,小马也十分温顺,从不会蹶蹄子,加上边上有两名护卫时刻保护着,也就放下了心。
  前几日,到了这个时辰,护卫已将熙儿送回来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还没回。
  她起了身,朝外而去,才走出内室,冷不防,侧旁伸过来一双臂膀,将她搂了过去。
  她闭了闭目,慢慢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带着笑意的男人的眼。
  “你何时来的?”她问。
  他不应,只低头,亲她的面颊和脖颈。
  慕扶兰扭过脸。
  “我出去看看熙儿,何时回来。”她说。
  谢长庚将她搂得更紧,低语:“我方才见过他了。已经叫人带着先去吃饭了。”
  他说完,将她抱了起来,转入内室,放在了床上,解了自己腰间那柄碍事的剑,随手搁于桌上,跟着压了下来,凝视着暮色之中,枕上这张美丽的面颜,手背轻轻抚过她的面颊。
  “天气冷了,我不是叫管事送了几样东西到你这里吗?你怎的不用?”
  慕扶兰说:“你来得正好。心意我领了,东西带回去吧,我用不着。”
  谢长庚和她四目相对了片刻,低声道:“慕氏,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在这里再住几日,我会送走我母亲的。”
  慕扶兰微笑:“好。”
  他迟疑了下。“慕氏,有件事,我和你说一声。”
  他欲言又止,仿佛心事重重。
  慕扶兰没有说话,始终含笑望着。
  “我大约要纳戚氏了。”
  他终于说道。
  “并非我想。我有难处,你应当能体谅的。”他立刻又道。
  慕扶兰注视着面前这男子的面容。
  前世,她的这个枕边之人,也曾对她提过相同的一件事。
  她在心里冷冷地想着,面上却依旧微笑,说:“晚上你若还要留下,我去叫人给你备饭。”
  她将他从自己的身上,推了下去,坐起来,整理着自己方才被他弄得有点散乱的鬓。
  谢长庚仰在了枕上,望着她的背影。
  慕扶兰整理好鬓发,爬下了床,却被身后的男子握住了手腕。
  她扑在了他的胸膛上。
  “你是恼了?”他端详着她。
  “就算我收了戚氏,往后也是让她在家服侍我的母亲,于你并无大碍。”他说。
  慕扶兰道:“你如何方便,如何行事便是。你不必和我说这些的。”
  “既如此,我叫人送来的东西,你为何不要?”
  慕扶兰叹了口气。
  “好,好,是我错了,辜负了你的好意。我这就取出来用,可好?”
  她挣脱开他的臂膀,从他的身上爬了起来,下床,要去屋角打开那只送过来后便原封不动的宝箱,却被男人拖了回来,困在了床上。
  床帐落了下去。床脚渐渐发出轻微的咯吱之声。
  男人喘息着,发狠般地顶着她。
  白日收尽了它最后的一点余光。
  暮色四合,笼罩四野。
  昏暗的床帐里,慕扶兰在男子的身下,仿佛一叶无所凭附的小舟,她闭着眼眸,思绪也飘飘荡荡。
  她忆起多年之前,在她还是个小小少女之时,那日,君山老柏之下,她遇到的那名青衫男子。
  他帮她救起了小鸟,有她见过的最为明亮的笑容。
  他从山间石径而来,亦沿山间石径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个错眼,就是她一生。
  谢长庚摸到了她的脸,触手一片湿冷。
  那湿冷源源不绝,从她闭着的眼睛里,不停地无声渗出,沿着她的面颊,流入鬓发,湿了发下的枕。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趴在她的身上,精壮的腰背之上,晶莹的热汗,不停地从扩张的皮肤毛孔里渗出。
  他咬着牙,低低地道:“你为何就是不肯体谅我的难处?”
  慕扶兰说:“我为何要体谅你的难处?只有你有难处吗?我体谅了你,谁又来体谅我?”
  谢长庚缓缓抬颈,盯着身下枕上这张女子的脸。
  雨落梨花,千娇百媚。她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他,目光冰冷。
  谢长庚离开了她的身子,下床,穿回自己的衣裳。
  “莫要得寸进尺。与我母亲相比,你算什么?”他说。
  他走到桌边,抓起自己的佩剑,转身要走的时候,视线落到了那只宝箱上。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眼角微微抽了一下,猛地拔剑,一剑砍落。
  箱应声,一分为二。裘与宝帐断裂。满箱的其余东西,从里倾泻而下,明珠滚落一地。
  他踩过地上的明珠,大步而去,打开门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仰着脸,看着手中犹提着剑的他。
  熙儿的目光里,带着不解和困惑,还有几分不安。
  他迟疑了下,小声地道:“谢大人,你怎么了?”
  谢长庚慢慢地将宝剑归鞘,伸出手,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深夜,他回到了节度使府,等着他的,是一个刚刚传到的消息。
  马河谷的土人遭人袭击,因对方假扮成他的手下,土人起先毫无防备,导致伤亡惨重,不但如此,连老首领也身中毒箭。
  土人认定是他在报复,逼迫他们搬迁,正召集人马,发誓复仇。
 
 
第55章 
  夜黑风高, 枯草狂沙。谢长庚连夜亲自带着一支百人的精骑,从休屠出发,越过边界,循着那支北去人马沿途所留的痕迹, 朝着北人王庭所在的方向,一路奔追。
  第二天的深夜,在马河谷完成任务之后,尚行在归途的那支为数三百的北人骑兵,在抵达䴙鹈泉后,停下过夜。
  他们没有想到,两天之前, 曾被他们假冒的河西人,宛如幽灵从天而降, 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被同伴的惨呼惊醒的人,在刚看到河西骑兵身影的时候, 仍不敢相信。
  他们的王,为了夺取那片更南的土地,数次迁移王庭。
  每一次的南迁,都离河西更近几分,野心膨胀的同时,亦标志着他们这个马上民族对暂时还掌控河西的那个朝廷的震慑力量更进一步。
  今夜,他们脚下所在的地方, 距离他们的王庭,已经不远。
  而就在百里之外, 也有一个万人的骑营。
  他们就是被派自那里的。
  这几年,河西的骏马和骑兵异军突起。之前数次交手,都没能叫他们占到半点便宜,连从前如同家常便饭的袭扰,也开始变得困难重重。
  但是他们不敢相信,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竟会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亲自带着一支区区百人的轻骑,今夜追击,深入到了此地。
  醒悟已是迟了。
  星空之下,䴙鹈泉旁,这片宁静而甘甜的水泊,变成了一个杀戮的血池。
  马河谷口,狂风猎猎,刘安带着士兵,和谷口土人兵的对峙,也已有两天一夜了。
  出事之后,短时间内,土人便聚兵满谷。老首领的儿子白隆暴怒,怎相信解释,将前些时日谢长庚送去的寿礼焚毁,下令决一死战,攻节度使府,杀谢长庚,为自己的父亲和在袭击中身亡的伙伴复仇。
  刘安十分紧张。
  他得到的命令,不是战,而是用尽一切方法,守住谷口,将土人兵暂时阻在谷口,等待节度使一行人的归来,决不能让他们冲出来杀向姑臧。
  并非无力镇压。而是情况一旦失控,便不是死多少人的问题,是整个河西,从此以后,此前经由节度使维持住的和局,将可能根基摧塌,不复存在。
  就在昨夜,他调来大军,数次利用阵法,将企图冲破围堵的土人兵压了回去。虽然达成了目的,但面对对面漫天飞射而来的火石和流矢,士兵虽有盾牌保护,亦有不少受伤。
  天亮时分,谷口飘下了今年的第一片雪。
  天气已经十分寒冷了,刘安却沁着热汗,战袍之下,衣裳紧紧地贴着后背。
  他得到消息,谷口再次发生骚动。这一回,白隆亲自带着土人兵,在火石和流矢的助力之下,冲杀而出。
  刘安迅速登上瞭台,看向谷口那片黑压压宛如蚂蚁的土人兵,朝着对面喊话:“白隆!老首领六十大寿,节度使还曾送上贺礼,又怎会派人袭击你们!你好好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都是北人所为,意图挑起河西变乱!”
  对面没有理会。白隆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只见谷口再次火石如蝗,箭阵齐发,飞雪里,火光熊熊。
  刘安知老首领昏迷不醒,土人里,此刻以白隆为大,他本就和谢长庚敌对,从前在交城时,便起过冲突,这会儿怕是说不通的,见对方攻势再起,急忙下令,命士兵再次布阵,全力抵挡。
  就在一触即发之时,身后传来一道喊声:“节度使到——”
  刘安猛地回头,看见远处疾驰来了一队轻骑,知是前夜亲自深入追凶的谢长庚回来了,大喜,下了瞭台,奔去相迎。
  谢长庚一骑当先,纵马而来,在两旁士兵的跪迎之下,疾驰穿过阵营,来到谷口,高声喝道:“看看清楚,这些是不是前夜袭击你们的凶徒!”
  他身后,几名骑从跟上,将十几只割下来挂在马鞍两侧的头颅丢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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