姁儿被抱出去了,颜明进来。
他端着一个青花瓷碗进门,热气腾腾,碗内药汁深黑泛着褐红,有一种粘稠的感觉,浓浓苦涩气息,还有些腥。
颜明很早就过来了,这药是他亲自盯着火候煎出来的。
“喝了。”
碗交给魏景,他撇撇嘴:“这药我今儿只煎一回。”
这药嗅着就难喝,入口苦腥涩辣难以下咽,微微带黏的热烫药汁一吞下去,胃袋登时一阵翻江倒海,邵箐蹙眉仰头,捂着嘴缓了一阵,才勉强缓了过来。
她面有菜色,魏景忙端茶给她漱口。
颜明看了眼,还好,不用他真再熬一回药。
等了两刻,他取出针包往桌上一摊,大小粗细不等的金针密密麻麻。
“行了,接着该用针。”
针灸,邵箐孕期每隔三天就一次,很熟练了,她闭目放松,倚在美人榻上。
颜明凝神用针,魏景不错眼盯着,室内落针可闻。
用了药,施针方案略有调整,但邵箐本人是不知道的,颜明技术了得,针下去她其实并无所少感觉。
这次的针灸时间比之前的长点,有半个时辰多一些,取下针后涂了药,邵箐眼睫动了动。
实话说,她其实是知道的,就算是开始治疗了,也肯定没那么快就有效果的,毕竟颜明都说了治疗期二月至半年,视病况而定。
只再睁眼发现还是一片黑暗那一瞬间,她心里还不免涌起强烈失落。
但她很快就将失落的情绪收敛好了,正常的,后面就会慢慢见效果了。
邵箐笑笑:“辛苦你了存山。”
她还是没看见。
魏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攒了攒拳,上前扶她,柔声说:“我们去床上睡。”
邵箐还是涂了那种火辣辣有助眠效果的药膏,她笑笑:“好。”
身体腾空,被轻柔抱起放在床上,扯过薄被盖上,她嘱咐魏景:“夫君,你去看看姁儿。”
“好,我这就去。”
魏景应了,替妻子掖了掖被角起身。只他出门后,却没有去左稍间,而紧赶两步追上颜明,把人扯到厢房去。
“这都用了药,她如何不见好?”
方才的柔和一扫而空,魏景神色沉沉,下颚绷紧,暗黑的眸子紧紧盯着颜明。
颜明没好气:“哎,你以为这是仙药不成?”
还想一剂见效了?
也不看看邵箐是什么情况?
不过他能理解魏景的焦灼,撅了一句后,语气就和缓下来了。
“她情况还算不错的,我估摸着,至少是能恢复一些。”
医者,一般是不会这样打包票的,颜明也是破例了。
魏景也不是不知道,这话好歹是稍稍安抚了他的焦虑,长吐一口胸中闷气,“辛苦你存山。”
他其实比邵箐更紧张,他害怕她那双美丽的眸子再看不见光明,害怕她的余生沉浸在一片黑暗了,孤单寂寥。
进内室前,他仔细调整了心绪,这才缓步进屋,坐在床沿,他对还没睡着的妻子说:“姁儿还睡着呢,乳母伺候得好,你勿惦记。”
魏景语调温柔,声音轻缓,和出去前一般无二。
但他出去的时间有点长。
邵箐有些难受,仰脸冲他一笑:“那就好。”
“睡吧。”
“好。”
……
邵箐阖目睡去,心悄悄增添了一丝沉甸甸的东西。
她更渴望重见光明了。
她努力舒缓情绪,积极配合治疗,那苦腥的汤药似乎也没那么难入口了,邵箐觉得,要是有需要,自己能再喝几大碗。
正式治疗比孕期频繁,针灸和汤药每天一次,但可惜一连十天八日,她眼前还是沉沉一片黑暗,没有丝毫变化。
不能焦急,焦急于事无补,甚至还有可能影响疗效。
邵箐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努力按捺下所有紧张和期盼,争取保持心情舒畅。
终于,在姁儿一个半月的时候,邵箐服下第十六碗药的当天,针灸后她睡醒睁眼。
一层很模糊很模糊的白色。
像是眼前蒙上一层厚厚的毛纸,又像是拉上遮光良好的窗帘,只有很隐约很朦胧的一层光,勉强能让人分辨外面原来有光亮。
其实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但却彻底和以前的沉沉黑暗有了本质上的区别。
邵箐屏息,一愣,大喜过望。
“夫君,夫君我看见有光!”
第135章
这一句犹如天籁之音, 魏景立时弹起, 他大喜:“真的吗?!”
他声音都变了调,手臂重重撞了床柱一记, 他不觉,俯身揽住邵箐的手很紧,紧得她生疼。
邵箐也很激动:“是的, 有一层光, 很朦胧,还看不见,但和之前是不一样的!”
魏景重重喘了几口气, 立即命人把颜明喊来。
颜明就安家郡守府,前衙西侧安置幕僚那一片单独院落,被妻子连声催促他也没抱怨,匆匆背起药箱就来了, 来得很快。
净手,仔细替邵箐检查,又扶脉闻讯, 松手后他面上现出一丝轻松笑。
“嗯,是伤愈的迹象。”
邵箐的情况很好, 才半个月就开始看见光,大几率能痊愈的。再不济, 也能恢复到一定程度。
也就是说,可以确定不会失明了。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
魏景罕见喜形于色,与同样大喜过望的邵箐紧了紧交握的手, 他压了压了激动的心绪。
“存山费神了。”
颜明笑,摆手:“早些好了,也省了我这一天天的回家月娘就念叨。”
谁说不是呢?
颜明离开后,魏景不再顾忌,俯身抱着邵箐,“太好了阿箐!”
他抱得得很紧,但邵箐觉得心里舒坦极了,她“嗯”了一声,“我很快能看姁儿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有你。”
很久没看见魏景的脸,突然很渴望,和想看新生女儿一般无二的渴望。
这个好消息让人振奋,而后续治疗更让人添上无限期待。
随着一天一天的服药针灸,邵箐眼前这片光由朦胧到清晰,越来越明亮。她感觉就差一层薄薄的膜,一揭破,她就能再次视物了。
终于,到了姁儿满两月后的第十天,颜明取下最后一根金针后,邵箐眼睫动了动,睁开。
棕红的隔扇窗大敞,窗棂糊的宜州丝雪白雪白,窗外老桂树郁郁葱葱,一丛早开的黄花探至近前,在斜照而下的炙阳下随风轻轻摇摆。
浓艳的色彩,伴随着灼目艳阳,猛一下子邵箐眼睛被刺得溢出泪花,才睁开,她不得不反射性阖上眼帘。
“阿箐,怎么了?”
身畔魏景声音立即响起,焦急担忧之下,还隐隐压着一丝不可置信的喜。
他的猜测立即被证实,邵箐眼角的泪花也顾不上抹,侧身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我看见了!”
这声音欢喜得变了调,邵箐慢慢尝试再次睁开眼睛,熟悉却久违的一张英俊面庞就在跟前,浓黑的长眉,深邃的黑眸,高挺的鼻梁,色泽红润的薄唇。
手一点点抚过,时隔半年,她终于再看见了这张脸。
她欢欣极了,与他对视:“夫君我能看见了。”
她眉眼弯弯,才被泪水浸润过的杏眸亮晶晶的,点漆般的瞳仁终于有了焦距,正一瞬不瞬与他对视。
魏景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才吐出一个字,“好。”
狂喜将他淹没,下一瞬他重重将邵箐抱在怀里,铁钳子般的臂膀勒得她几乎窒息,他哑声道:“太好了!”
他有些哽咽,邵箐本来没有哭的,听见这声音眼前迅速蒙上一层水雾。
“嗯。”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两人都情难自控,一时连颜明还在场也忘了。不过魏景到底年长历事多,他很快回过神来。
“阿箐,我们先让存山瞧瞧,看可彻底痊愈了?”
应该没有。
邵箐已经发现,自己的视力及不上失明前,屋子尽头的美人觚上的花纹她看不清,多宝阁上拳头大的摆设她也分辨不了是什么。
这位置距离多宝阁,大约有三丈吧。
她现在就像一个近视眼,近的很清晰,远些的能分辨色彩和形状,但看不清,至于再远的就渐渐模糊成一团了。
不过没有经历过失明的人,是不会知道重见光明的难能可贵,即便如此,邵箐心中的喜悦也是不减半分。
魏景就不一样的,一听她的话立即拧眉,急忙问:“存山,为何如此?”
“这才初愈,当然如此。”
颜明没好气,邵箐恢复光明他心情也不错的,但就是一直被魏景在后头追问让人很不畅快。他撇撇嘴,不过也没卖关子。
“放心,她恢复得很好,坚持针药,三月内必能痊愈。”
此言一出,邵箐大喜,能不近视还是不近视的好啊。她与松了一口气同样面露喜色的魏景对视一眼,她忙问:“存上,那我这段时间需要注意什么吗?”
她记得,某些眼部手术的病人是有一段时间不能见强光的,她这不是眼部手术,但也同样有恢复期。
果然,颜明道:“尽量不要直视日光,若天光太盛,可带个羃离遮挡。其余饮食作息,和之前一般无二即可。”
魏景立即探身,把隔扇窗关了,颜明想说一会没关系,但想想还是算了。
他站起:“药膏不用涂了,针药继续,一直到你彻底痊愈。”
颜明话罢,干脆利落背起药箱走人。
室内仅余夫妻二人。
虽无悔,也知道希望很大,但总会有隐忧的。如今一朝去了。二人凝视片刻,魏景展开双臂,邵箐扑进他怀里。
彼此的目光都没有离开对方半分,邵箐搂住他的脖子,无需摸索,一个吻准确印在他的薄唇上。
深吻来得急切而激烈,释放了彼此的翻涌情感。情潮涌动汹涌滂湃,但魏景没忘记颜明的嘱咐,生产三月后再同房,产妇身体能恢复得更好。
他一点不觉得自己憋得难受,深吸一口气缓了缓,与她额头贴着额头,“真好。”
她能看见了。
看见姁儿,也看见他,重新看见这个多彩的世间。
想起姁儿,他立即直起身体,“阿箐,我抱姁儿……”
“我们去看姁儿吧!”
邵箐雀跃的声音同时响起。
二人相视一笑,手牵手下了榻,直奔左稍间。
也就二三十米的距离,偏偏邵箐觉得长,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女儿,到了最后直接小跑起来。
精绣吉祥纹的杏色门帘一撩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悠车。乳母轻轻推着,低声哼着童谣,悠车里躺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姁儿醒着,也不哭闹,邵箐看过去时,她正举出一只小手丫,也不知是不是想抓什么。
很小很小的手丫,粉红色的,纤纤细细,像花苞一样,极精致。
这就是她十月怀胎后挣扎生下的孩子,她的姁儿。
邵箐轻轻行至悠车旁。
粉粉嫩嫩的小女婴,瓷白莹润的肤色,脑门顶上乌黑柔软的发,睫毛长翘,一双杏眼又大又亮,黑白分明,果然是随了她。小鼻梁很挺,嘴唇薄嫩,这倒更像随了爹。
小丫头更像娘,但也有几分随爹,长大后大约不会是邵箐般娇柔婉约的古典美人。
“我们姁儿长得真好。”
终于看见闺女了,邵箐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下眼眶热潮。
细细端详小女儿,她轻笑,她美,妙目含露,楚楚风姿,但就是太柔弱,她其实更喜欢闺女这种平添几分英气的长相。
姁儿已经开始认人了,她认识阿爹和阿娘,二人一出现,她立即发觉,小手小脚丫来回蹬动,发出“哈哈”的笑声。
邵箐俯身,小心翼翼将女儿抱在怀里,亲亲她的小脸,小丫头欢快地“啊啊”几声,小脸在母亲怀里蹭了蹭。
软软的,嫩嫩的,这温度仿佛能将人的心烫化,她蹭了蹭小丫头的发顶,抬头笑看魏景。
一大一小的两张脸,两双极相似的杏眸正看着他,亮晶晶,笑盈盈。
魏景微笑,将娘俩俱拥进怀中。
在这一刻,他眉目柔和到了极致,和他的心一样。
……
邵箐好不容易才看见了小女儿,抱着就舍不得放,早上到晚间,沐浴后抱上床哄着。
她从前怕自己看不见按到姁儿,现在倒没这个问题了,不过也不大敢和小丫头一起睡,怕他们翻身压着。
她略略迟疑,魏景含笑:“你搂她睡,待你睡了,我就抱她回去。”
这就最好了。
邵箐高高兴兴应了。
沐浴过后的姁儿香喷喷的,和阿娘一样,啊啊哦哦也不知想说的是什么,邵箐却和她说得兴致盎然。
不过到底人小,精力有限,一刻钟左右,她就打了个小小哈欠,睡了过去。
邵箐亲亲她,又亲亲孩子爹,在他的拍抚下阖目,也很快睡了过去。
娘俩倒是一个样儿。
魏景轻笑,垂眸看怀中一大一小,大掌轻轻抚过妻子的脸,又抚过女儿的小脸。
真好。
静谧的夜里,享天伦之乐,这是四年前的他想也不敢想的。
彼时,他痛失慈母长兄,身受酷刑,满腔怨愤,恨不能毁天灭地。
他并未忘却当初那种感觉,但不知何时起,那种焚尽肺腑般焦炙已悄然离他远去。
他有了妻,有了女。
旧的亲人不可替代,但他有了一个新的家。
“母后,皇兄,你们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
他喃喃说。
待复了仇,养儿育女,夫妻和乐,终不负亲者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