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将此贼挫骨扬灰。”
未能手刃死仇,魏景并不畅快,冰冷含戾的命令,让瘫软在地的傅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魏景余光见了,不禁眉心微蹙。
傅沛快十四岁了,瘦骨伶仃看着也就十一二,脸色青白泛黄,他倒是知道自己已获救,眸中有希冀有喜意,但更多却是怯惧,数年不见天日的牢狱生涯已彻底磨灭他的胆气。
魏景看了他一眼,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魏景眉心皱得更紧。
对于傅沛,他感情复杂,一方面欣喜舅舅好歹存下一丝血脉,不至于断子绝孙;但另一方面,他痛恨孟氏傅芸。
孟氏和傅芸的所作所为,已将他某些情感消磨殆尽,看见傅沛,他无法避免想起其母姐。
亲近,已再亲近不起来,但魏景对舅舅的情谊确是不减半分。
“将人带回去。”
原本不了解,又落于敌手多年,也不知长成什么模样,还能不能掰回来?
先观察着吧,单纯懦弱的话,就算看在舅舅的面子上,他也会妥善安置。
黄河畔的大战大概差不多,魏景还有很多事要处置,他沉默片刻,先行作罢。
……
黄河南岸的大战确实已进入尾声了,数员大将连同“安王”陆续战死,盟军彻底崩溃,残存兵卒大乱各自逃命去了,不能逃的,俱扔下兵刃束手投降。
魏景令,收缴降卒,打扫战场。
令下,战场立即动了起来,他跨于马上环视一圈,视线投往黄河之北。
暮色笼罩,借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黄河北岸黑幢幢的长长一线。
千里河北。
正北顾,忽一阵马蹄声“哒哒”,亲兵杜庸打马而来,“主公,夫人来信!”
魏景心绪迅速从军务抽离,接过信笺启封一看,原来邵箐携女和寇玄等人往北推进,已出关至高平。
他一喜。
河北他不急,盟军已彻底击溃,大局已定,并冀二州不过他掌中之物。
现有些空隙,正好先回去探看妻女
……
己方大捷,彻底击溃盟军,尽歼盟军诸首脑,豫兖徐并冀五州,已是魏景囊中之物。
不单单是南北大战,天下大局,也基本奠定。
在接到捷报的那一刻,邵箐热泪盈眶。
五年多了,一路走来,太多太多的艰辛险阻,今日终于算蹚过来了。
耳边是众人爆出的欢呼声,她抹了抹眼角泪花,露出笑脸。
心潮激荡,欢呼雀跃,不过兴奋过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头一个,就是崞岭一带。
火牛阵虽援救及时,但伤亡的流民依旧很多。还有盘水南堤,被掘的口子虽不大,但得尽快补牢。夏讯河水暴涨,否则会有再决和大决的危险。
邵箐一行赶赴距崞岭最近的高平城,组织修补大堤的人手,救治并安置附近大批的流民。
魏景飞马而归。
途径崞岭,处理已进入尾声,当日挖起的深坑长沟已经填回去了,不幸身死的流民和牛尸都已掩埋,徒遗焦黑处处。
这地儿还有不少流民,接受安排一起处理现场的,还有围着大坟悲声痛哭的。
听得马蹄声疾疾,回头一看,只见一行骠骑正急奔而来。
马将健儿甲胄整齐,人数不多,气势磅礴。黑甲精兵紧紧簇拥当先一骑,首骑一年轻银甲将军,英伟矫健,威仪赫赫。
“此乃齐王殿下!”
不知何人高呼一声。
众人又惊又喜,齐王殿下仁厚,火牛阵救他们于旦夕,又填补堤坝,救治伤者,安置流民。
“谢齐王殿下大恩大德!”
寻常民众也不懂太多慷慨之词,激动之下伏拜一片,凌乱却众口一词,“谢殿下大恩大德!”
高呼声回荡在山壁之间,魏景颔首致意。
他心情更加轻快,对妻女思念如炽,连连打马,快速穿过崞岭,往高平城而去。
邵箐早已接讯了,她同样挂念他,坐不住,把姁儿交给孙氏带着,她赶去城头等着。
这边翘首以待,那边魏景已遥遥望见高平城。
远远一线尘土扬起,邵箐眯眼看清,大喜,正急急绕下。那边魏景飞速抵达,翻身下马,冲上城头。
“夫君!”
“阿箐!”
心潮激荡,许久未见,她不顾他满身尘土,他也不顾众目睽睽,夫妻紧紧拥抱在一起。
冰冷坚硬的铁甲,硌得人脸生疼,有血腥味,有尘土的气息,还有大汗淋漓热意。
大夏天这般捂着,要馊的吧?
她却笑得很甜,紧紧搂着他,深深嗅着他鲜活的气息,心脏强而有力的搏动,就在她脸侧。
夫妻俩没忘记这是外头,情难自禁搂了一会,分开,二人一垂头,一仰首,眼也不眨凝视对方。
她笑靥如花。
他喜盈于色。
邵箐掏出丝帕,细心给他揩干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又高兴又心疼,“赶这么急做什么?晚一些也是无妨的。”
魏景笑而不语,问:“姁儿呢?”
“小丫头睡觉呢,我娘带着她。”
都到地方了,魏景想想也不急着回去看闺女,他记挂女儿不假,但夫妻独自相处也难得。
高平城背靠云翼山,面向东部平原,此际晚霞漫天,高居城头俯瞰平原,天高地阔,心胸舒展,他索性携了妻子的手,缓步行至城垛之前。
城外熙熙攘攘,或坐或站了一大片流民,一直蔓延到数里开外。
高平城城池不大,但需要安置的流民却很多,尚不断有得讯的流民陆续赶来,无奈只能紧着伤者,其余的,暂安排在城外先行落脚。
“暂时安置着,先登记造册,待重新丈量土地,核对了鱼鳞册,再分田到户,应还能赶上一造秋耕。”
夫妻亲昵携手,窃窃私语,邵箐见魏景环视城下流民,就顺口说了接下来的公务安排。
魏景颔首:“先后有序,忙不生乱。”
提前分土地,会给后续工作带来很多麻烦,流民再坚持一下,接下来才能有条不紊。
邵箐笑道:“是呢。”
其实底下流民并不觉得苦,相反他们兴高采烈,个个欢欣鼓舞。
是的,饱受黄河大决之苦,还有多年战乱波及的豫兖二州百姓,终于迎来安定的曙光了。
在不久的将来,时不时小范围爆发的瘟疫会最终消失。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黄河大堤也会重新加固,这块土地将会重新焕发生机。
“嗯,这黄河大堤确实该重新修筑,黄河不驯,当以宽河滞沙之策治之。”
说起宽河滞沙,不免想起前太子,魏景胞兄为黄河殚精竭力多年,最终功亏一篑于魏显之手。
他抿了抿唇。
忽忆起一次兄弟对话,他返回北疆,而兄长出洛京亲察看河堤,二人同路一段。
当时兄弟看罢大堤,并肩而立,兄长隔江望了河北,又环视身后,笑道:“愚兄无长志,惟愿吏治清明,黎民安居。”
清朗男声犹在耳边,惜如今物是人非。
魏景有些难受。
“可以的,皇兄虽不在了,然他此志长存,你可以替他延续下去。”
邵箐已经听闻了火牛阵前之事了,魏景创伤渐愈,他终是走出来了。
她满腔欣喜。
邵箐执起他的手,柔声说:“此亦是你之志,不是吗?”
是的。
这是兄弟二人之志。
魏景忽又忆起旧日豪情壮志,先攘外,再安内,平大江南北之乱,救赎黎民于水深火热。
他笑道:“好!”
久违的记忆,巨变初起之际,魏景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有想起往日之志,并决心继续为之努力。
他轻抚妻子的脸,“谢谢你,阿箐。”
因为有了她。
往昔种种,恍如昨日,他眼眶微微发热,将她拥进怀中,轻轻一吻,落在她的发顶。
“谢什么呢?”
她蹭了蹭他的胸膛,仰脸看他,俏皮眨了眨眼,“你不是说了,咱们可不许说谢谢么?”
邵箐快活地笑着:“我高兴着呢。”
终于大胜了,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她抚了抚他脸,一身甲胄的魏景英武不凡,但她宁愿不看他披甲的样子。
“嗯。”
魏景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很快就结束。”
是的,很快就要结束了。
豫兖徐已在他脚下,并冀随时可取,方才接讯,幽州甘元遣使,欲投。
魏景拥着妻子,轻轻拍着她的背,抬目眺向西方。
南北天下,只差一处。
司州。
皇帝。
第153章
显德四年, 魏显登基称帝的第五个年头。
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年。
正旦朝贺的余音仍在, 洛京接报,逆王魏景率军突袭南屏关, 成功破开豫州防线。
五十万大军北伐。
与朝廷对战长达数年的济王王吉调转马头,终于彻底放弃了司州,只魏显却未曾有半丝轻松。
在君臣屏息以待之下, 逆王击溃徐州桢泉联军, 济王王吉大败。
逆王取豫州四郡。
魏显大骇,就怕魏景转头攻伐司州,连连圣旨下, 将能挪动的兵力都押往东境。
然还不等他的兵马调遣到位,北方十七诸侯已结成联盟,八十万盟军汹汹南下。
天子尊严,魏显自然不可能和叛军联手的, 但是这场南北大战,他无比希望,盟军大胜。
原因无他, 两害相权取其轻。
盟军胜了,他还能咬牙继续坚持。
反之, 一但魏景大胜,大楚江山九成将落入他手, 位于关中的司州,正如瓮中之鳖,圄中困兽。
然最终他还是失望了。
魏景大获全胜, 杀王吉,灭周洪安王,彻底击溃盟军。
六月,魏景率大军北渡黄河,取冀并二州,幽州甘元降之。
之后,大军并未分驻各地,而是聚于豫兖。
休整月余。
八月初一,魏景率七十万大军,攻伐司州。
……
四更时分,魏景整装。
烛火莹莹,邵箐替他一一扣上麒麟纹锁扣,魏景一身银甲,英姿勃发。
她退后一步。
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披甲。
旗开得胜,自此再无战事。
“等我。”
魏景上前一步,俯身亲吻她的眉心。
“好。”
姁儿也被抱过来了,撅着嘴朦朦胧胧一阵的小丫头终于清醒了,“哈哈娘!爹~”
小丫头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小炮弹一般冲过来,魏景俯身,一把抱起她。
这一个多月来,父女俩混得很熟悉了,姁儿搂着父亲的脖子挨挨蹭蹭,又好奇伸手抠了抠父亲的甲胄。
“咦?”
魏景抬手抚了抚闺女翘起的软发,亲了亲她,“你在家,要听阿娘的话,可晓得了?”
“嗯嗯。”
白白嫩嫩的小女娃娃重重点头,憨态可掬。魏景微笑,此战之后,他将不需再和家人分离。
紧紧拥了拥怀里这一大一小,他将女儿交到妻子怀里,转身大步离开。
军靴一下下落地,沉重而有力,出了暖融融的院舍,魏景面上柔情尽褪,眉目冷硬。
翻身上马,他瞥向西方。
沉沉的目光,如同漆黑的夜。
五年了,他终于要手刃仇人!
……
齐王魏景,率七十万大军挥师西进,猛扣汜水关,兵锋直指洛京。
此战撼动了龟缩司州的整个大楚朝廷。
魏显慌忙调兵遣将,全力压上西境。
汜水关南连嵩山,北濒黄河,崇山峻岭,天险自成,却乃东境进军司州的必争之地。
关隘雄峻且险,易守难攻,但奈何魏景悍军来势汹汹,气势如虹,鏖战一月,这座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东部第一雄关,被彻底攻陷。
魏景挥军,长驱直入。
拿下了汜水关,余下的小关隘小阻滞,他已视而不见,六日后,七十万大军兵临洛京城下。
古朴巍峨的城墙如黑龙,伏地往两边蜿蜒而去,这座雄伟且气势磅礴的城池,见证了大楚王朝三百年的起伏浮沉。
魏景眸色沉沉,冷冷环视一圈,视线落在兵卒林立严阵以待的洛京城头上。
“唰”一声。
他缓缓抽出佩剑,直指前方,“将士们听令!”
“全力攻城!”
……
黑压压的齐军陈于四野,连天接地般望之不绝,“咚咚咚”的牛皮大鼓敲响,一下下仿佛击打在人的心坎上,一声呐喊陡然炸响,海潮般的齐军汹汹奔涌而来。
火箭、桐油、滚石、檑木,杀之不尽从云梯攀上的齐兵,硝烟滚滚笼罩整个洛京城,“轰轰轰”一下接一下的巨木重重撞击在城门上,沉重的闷响直达皇宫。
“陛下,陛下!”
满朝文武惊慌失措,太尉詹权彻底失去往日镇定,惶惶道:“陛下,这,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慢了半拍,魏显钝钝的脑子才接收到这句话,他浑身颤栗,“如何是好?”
“汝等食君之禄,为国之柱石,当为朕分忧,如今竟是要问朕如何是好?!”
魏显青筋暴突,面目狰狞:“朕要汝等何用?!”
有人灵光一现:“那东平侯,齐王妃之父?”
“对,对对!”
如同将要溺毙之人,抓获一个疑似浮木的物事,詹权连声应是,让立即将邵贺等人押上城头,让齐军停止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