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邵箐一想也是,这皇帝生辰挨得这么近,也是第一次,提前散了不可能。那他们就有大半个月时间,足够了。
魏景站起,缓缓踱了两步,推开那扇南窗,视线仿佛穿过重重屋宇,看见尽头那座金阙宫殿。
……
大楚皇宫。
新帝魏显,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意气风发。
金阙大殿,御书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穿玄赤二色龙袍的年轻男子,年约二十四五,他皱了皱眉:“人都来齐了么?他们有何话上表?”
何故有此问?
盖因几个月前的赈灾。
今天春夏,兖州司州大旱,魏显立即下旨赈灾。但京畿粮仓本只半满,且京畿重地存粮不可轻动。于是圣旨下,往荆、扬、徐、豫等多个产粮大州调动粮食,还有益州并州等。
以往,他的嫡兄前太子都是这么做的,这个策略一点没错。
但魏显马上察觉到,还是有地方不同的。
接旨后,除了益州牧何允很快调动三万斛粮食运出以外,余者态度多有敷衍。荆州牧沈义只给出了五千斛,扬州牧四千,并州牧四千,一千两千也有人敢拿出手。
更有甚者,豫州牧杜尚、徐州牧庞维不但没给粮食,反而上表哭穷,说被旱灾波及,失收严重,乞陛下垂怜,多少调拨一些赈灾粮过来。
不但没调出粮食,反而伸手想往回要!
这些浸淫官场多年,渐渐坐大的州牧们很难缠,这点魏显是知道的,以往前太子也得费不少功夫和他们周旋。
但重点是,这些一两千斛,甚至伸手往会要的行为,前太子在位是时候可不会出现。这州牧就算再扣扣索索,拖拖拉拉,要三万斛,怎么也得凑一万。
新帝的圣旨,不如前太子的教令好使,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魏显如何气恨难平暂且不表,但现在也不得不连下圣旨,向这些州牧们施压。
这次岁首朝贺,固然是他登基后的一件大事,但未尝没有借此震慑的意思。
“启禀陛下。”
御书房中,还有七八个人,都是心腹。为首三个,左边是半月前抵京的安王魏平,另两个就是乐阴侯齐田和武安侯丁化。前者是先帝留下的能臣,在铲除傅氏中出了大力气;后者则是魏显本来的党羽。
都是如今皇帝最倚重的股肱。
如今回话的是丁化,他拱了拱手:“沈义黄芳上表,说费心筹措,终多筹了五千斛;崔旷筹了七千,庞维杜尚八千,还有……,此次赴京,粮食也一并运抵。”
个个都说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筹到的,实际还是因为此次朝贺人赴京城,怕皇帝一个恼恨做出什么不好事来,适当给出一些平息皇帝怒火,把这事糊弄过去。
首次朝贺意义重大,缺席不合适,不能给皇帝借口下旨捉拿,或者令左右群起而攻之。
一旦朝贺结束,想必这些人就会故态萌发,想到此处,魏显刚松开的眉心又皱起。
丁化劝道:“陛下莫要急切,徐徐行事方是上策,这些州牧藐视君威,日后寻破绽逐个击破就是。”
安王也劝:“皇兄今年肃清了朝堂,明年正好专心此事。”
魏显一想也是,年初他甫登基时,诸多老臣喋喋不休,动不动就拿前太子出来说话。如今一年过去了,朝中局势不是大好了吗?他君威日重,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再听不见。
“二位爱卿所言极是。”
魏显神色大霁:“好了,这次筹措的粮米,先赈司州之灾。”
粮米还是有缺口,两个州不够用,只能先紧着天子脚下的司州。
“陛下首次朝贺过后,必震慑内外臣工,收服铲除不驯者,指日可待。”
“说的好!”
魏显龙颜大悦,命赏了丁化,御书房中的气氛终于重新舒缓下来。
正当安静侍立的宫人内侍们悄悄松了口气之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响起。
“启禀陛下,济王求见。”
藩王尊贵,但一些地方也够麻烦。好比济王进京,哪怕明日就朝贺了,但刚抵达的今天他还是得先觐见一次皇帝。
“济王?”
想起那个往昔嚣张跋扈的弟弟,魏显挑了挑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往昔不把他放在眼中的人,要么就惨死败北,要么就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挑了挑唇:“传!”
……
——
魏显如何转怒为喜,如何畅快接受济王的跪拜,这些魏景和邵箐都不知道。
他们正商量着,尽快展开联络眼线的工作。
“阿箐,我先出去一趟。”
这是此次赴京的最重要目的,但魏景并不打算一上来就联系人,而是得先观察一番,确定忠心后再行联系。这么一来,大半个月其实也不多,得抓紧。
邵箐点头:“你勿要担心我,我这边安生得很,只是你得小心些。”
这里到底是京城。
末了,她嘱咐道:“明早朝贺,今夜就得准备,你早些回来,咱们还得去前头一趟。”
正头戏要上了,得给韩熙重新仔仔细细上一次妆。去韩熙那边办稳妥点,毕竟得预防有人找。邵箐不懂高来高去,这就需要魏景。
魏景颔首:“最迟亥时,我便回来。”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招来王经等人,命谨慎守护,随即推开后窗,脚尖一点,纵身离去。
要观察哪些眼线,来之前已经圈定了。至于谁先谁后?魏景略琢磨,想起尚举棋不定的济王,以及那个很可能背后另有主子的储竺。
他脚下一转,无声往济王府而去。
第58章
魏景曾在济王府放了眼线, 不多, 也就三两个,放进去后任其自由发展。有一个混得还行, 这次济王北上,这人也跟来了。
他在济王府转了一圈,毫无意外安安静静, 济王进宫觐见未归, 于是他直奔车马房去了。
隐在车马房,观察了一段时间,未发现异常, 但魏景并不轻信,在联络前,他还得试探一番。
……
石良,五年前进的济王府, 本为洒扫杂役,后进了车马房。他人勤快有眼力劲儿,二十出头就混成了小管事, 还挺得车马房总管的青睐,这回上京也点了他。
混到石良今天这位置, 粗活重活早轮不上他,上值后巡视一遍下面人的工作, 就回到最里头的值房坐着。
值房就他一个人,进去后他笑脸立即就收了,奔到窗棂子下那张书案, 俯下身往中间那缝隙一摸。
空空如也。
石良本隐隐带些紧张和期待,可惜他再次失望了。叹了口气,他皱眉推开窗,从窗台捻了个草茎打的结回来。
这个仿佛只因无聊随手弄了丢弃的玩意,是他昨日特地丢在这的。快一年了,他每天都在住处和值房坚持不懈发出联络信息,可惜从无回音。
主子,他的主子究竟如何了?
石良一阵焦虑担忧,在屋里踱步良久,他握了握拳将所以忐忑情绪压下,重新抽出一条新的草茎,灵活打了结,再次放在窗台上,把窗关上。
不管怎么样,他相信他主子还活着,所以,他要按照主子先前的安排,好好潜伏。
深吸一口气,他拖过账册开始写写画画。
记账,巡视车马房,直至傍晚,石良下值 。
回到自己屋中,他照旧第一时间关上门,重复白日在值房那一套动作。
照旧期待和预感失望,但这回,石良一摸,却摸出来到一张两指宽长的纸片。
他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狂喜,之后是谨慎,一把捏起纸片,再次检查门窗后才低头细看。
纸片上没有字,只有一些横七竖八仿佛小儿涂鸦般的符号,石良按照记忆仔细翻译,撰写出来。他一边写一边心中狂跳,上面终于有回音了,这次是吩咐他办一件事。
吩咐他先去小花园取一样东西,然后设法下在济王府指定几口水井中。主子尚安于人世,这次是有了一个新计划,而石良这动作就是其中一环。
水井?
是要下毒吗?
难道要嫁祸于龙椅上那位?
石良不知详情,但他知道执行难度非常高,且一个车马房的人,在事发前想方设法接近过几口关键水井,嫌疑很大。而济王府守卫森严无腰牌出不去,他执行此任务,即便事成也得陪上自己小命。
但石良还是毫不犹豫去了。
他这条小命就是殿下给的,为殿下尽忠,义无反顾。
石良通过了考验,他知悉魏景未死消息后,无任何外泄迹象,反而小心翼翼把两张纸条都吞了;明知必死之局,他也毫不犹豫去了。
于是,他在事成微笑等死的时候,没有等到拿人的甲士,而是等到了一道黑色身影。
“殿下!”
石良愣了几息,“砰”一下重重跪下,喜极而泣。
主从二人再见,如何惊喜暂且不说,魏景把人叫起后,说了新的联络方式,以后单线联系,从前方式一律舍弃。
石良抹了一把脸,连连应是记下。
最后,魏景问:“济王府上如今谋士几人?那储竺是什么来历?”顿了顿,又道:“还有杨舒?”
提起杨舒,对方那张清隽的面庞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忍不住微蹙了蹙眉。
“禀主子,如今济王府中共有谋士九人,这次随行有四。”
石良职位不高,但他人伶俐,用心经营下耳目颇灵通, “这储竺是四年前进府的,据闻是并州人士,任长丞。初时只算中庸,因而不甚得济王器重。但大半年前,不知为何此人突然得了济王青眼,一跃成为首席谋臣。”
半年前?
魏景眸光微微一闪,恰恰就是束水攻沙圣旨下的时候。
“……至于那杨舒,今年年初才入府的,听说颇有才干,行事稳重,虽年轻入府时日也短,但在王府已有了一席之地。”
年初?
那就是宫变之后了。
魏景思索片刻,也不久留,吩咐石良继续隐匿,日后传信加倍小心以后,闪身离去。
顺利联络了石良,他并未立即离开济王府,而是脚尖一点,借着暮色逼近前殿。
济王已经回来了。
魏景无声往气窗一窥,却正见他这位庶兄咬牙切齿,俊隽的面容一阵扭曲。
魏钦双目欲喷火,抓起身侧一个青花美人觚,恨恨一掼:“可恨的……”
“殿下!”
屋内还有另外两人,杨舒高喝一声打断济王的话,同时飞身扑过去,堪堪赶在美人觚落地之前将其抱住。
魏钦力度极大,掷的方向又是另一边,他接得十分惊险,整个人往地上扑倒手肘一撑,美人觚才幸免于难。杨舒一边就地打了个滚,一边短促喊道:“殿下请慎言!”
虽书房外守卫都是心腹,但这里是京城,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有些话是不能出口的。
魏钦生生止住了那半句话,满腔怒火无法宣泄,最终在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他,辱我甚矣!”
声音压得很低,但却一字一顿,端是重若千钧。
储竺趁机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啊!”
“没错。”
魏钦狂怒过后,面容罕见一片沉静,他缓缓颔首:“先生说的是。”
“殿下,殿下英明!”
储竺一喜,立即拂袖跪倒:“在下定竭尽所能,助殿下成此大事!”
在这人激昂的附和声中,气窗外魏景微挑剑眉,嗯,可以确定,济王欲趁势起兵了。
济宁益州一东一西,相距千里,对方暂时影响不了他,反倒是中原越乱越好。至于后续两人是否会敌对,那就看济王有没有坚持到最后的能力了。
没有济王,也有其他人,魏景并未太放在心上,他视线一动,扫了正缓缓起身的杨舒一眼。
对方果然如他先前所言一样,不对济王反否发表意见。储竺满面红光,而他只静静抱着美人觚,爬起来拂了拂衣袖。
魏景淡淡看了对方一眼,暗哼一声,就这身手,也配剑术尚可?
真不知旧日是如何哄骗他家阿箐的?
哼!
……
那济王等了大半天,憋了一肚子气又跪又拜又听训,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连午饭没吃,下了决心后方觉前胸贴后背,魏景等了一会,外书房就散了。
储竺杨舒退出,二人同路走了一段,后分别进了两处院子。
魏景尾随储竺。
储竺背后有主子,大事终成,该传信了。
这储竺却很沉得住气,他先不紧不慢用了晚膳,挑剔了菜式一番,而后沐浴梳洗,而后又兴致大发,去书房泼墨挥毫。
写一幅不满意就撕了,满意的留下,一切行云流水,仿佛无丝毫异常。
但魏景目光何其敏锐,他注意到储竺撕其中一幅小楷的时候,撕几把刚好有一个角落被撕下来,掷下地时,这片角落恰恰落在纸篓里。
储竺尽兴后回屋歇息,仆役来收拾残局,对方飞快将这片角落藏在怀里。
去一趟茅房,纸片变成蜡丸。
收拾好就下值,这仆役家在王府之后的后街,他回去,即把蜡丸交给自己的父亲。
他父亲借着夜色悄悄出门。
魏景一直尾随,如果顺利,很快就能知道储竺背后的主子是何人了。但他又直觉不会这么轻易,背后之人不简单,传信的渠道必然也隐蔽曲折。
只是不管怎么样,跟紧蜡丸是最快捷的途径。如今天下权贵齐聚京城,这人应也不例外。
大楚宵禁迟,夜色中的坊市还喧闹着,仆役父亲在里头左绕右绕,最终觉得没问题了,才直奔他的目的地。
魏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跟到东平侯府。
没错,就是他妻子的娘家。
仆役父亲闪进门房,没多久一身穿褐色广袖长袍的中年男人匆匆迎出。二人也不交谈,褐袍男人一伸手,仆役父亲将蜡丸递给对方,双方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