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魏景点头,言罢,又朝韩熙看了眼,示意将人都放进来。
这说的庄延寇玄,以及戴光等人。
庄延等人亦是不解焦急,见季桓张雍等人追去,后脚也跟上来了。有些话并不适合他们听,于是就被守卫委婉拦下。
魏景耳力佳,早就听见了。
既然是亮底线,那就一口气彻底亮完,不过和庄延等人,就得换一个说法了。
“据探,史焯虽遣长子为使至益州,又应下结盟,然却悄悄在汤谷道关口增派援兵,此人多疑,无信也。”
魏景道:“与此人结盟,利弊难料。日后一路顺遂犹自可,倘若一旦困境,他必心思动摇。”
很容易反叛。但结盟后,提前除去也不合适,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于已方团结有大不利。
“况且,以那史焯脾性,必不甘女儿当个寻常妾室。”
魏景声音陡然一厉:“只是区区史女,又如何有资格与夫人比肩?!”
“我谋天下,从不欲借妇人裙带。”
他淡淡说了一句,语气隐透自信傲然,让诸人心头一震,慌忙跪伏,听得魏景接着又说:“姬女侍妾之流,诸位日后不可再说。”
诸人忙忙应了,魏景叫起,却未停,而是神色一肃。
“夫人贤良淑德,与我甘苦与共,我敬之爱之。汝等日后,需敬她如敬我。”
这话从前魏景对季桓等心腹说过,如今再次对其他人说一遍。
没错,戴光固然是奉命引出话题炒热气氛,其他新来诸人附和给魏景搭台阶。如果魏景心里乐意,顺势应下,这做法算机灵。
但错就错在他们揣摩错了主公心意,台阶搭错了,这热烈的气氛就光给邵箐添了气堵。
魏景不悦。
他认为,很有必要对新来诸人强调一下妻子的重要地位,以免再次无意冒犯。
需敬她如敬我。
此话分量何其之重,众人大惊,一时神色肃然,齐齐拱手:“在下遵命!”
此时,魏景已听见熟悉的细碎脚步声响起,从身后不远的墙角后渐行渐远,他大急,立即道:“好了,诸位且散,史焯之事明日再议。”
他立即转身,大步拐过墙角,匆匆追赶而去。
……
邵箐直奔回房,扑在床上,将脸埋在衾枕里。
魏景已追上来了,推开门直奔床前,俯身搂住妻子:“阿箐,我半点不欲联姻结盟,那史女我……”
他急得不行,一叠声慌忙解释,邵箐已转过身来,回抱他的腰,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低低唤:“夫君。”
她听到他方才说的话了。
宴上,孤单感陡生,更多的是愤愤,一种领土被侵犯的愤懑油然而生,又抑塞世俗对女子的不公。
夹杂着一丝不确定,隐忧。
邵箐当时有些茫然。
她忽然不大爱待下去了,虽魏景断然拒了,但诸般情绪尚未平息,宴散她匆匆离去。
后头,魏景急追而来,他的话,她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胸口胀胀的,热胀热胀的感觉驱散了茫然。他此刻紧紧抱着自己,坚实有力的臂膀,熟悉安全的怀抱,让飘荡荡的她的心重新落回实地。
“嗯,嗯,我在。”
他的声音急切且关怀,带着满满的心焦和疼惜。
邵箐鼻端骤然一酸,她突然觉得心有些累,这一刻不想理智,也不想坚强。
她带着哭腔道:“夫君,我心里难受。”
一双纤臂抱着他的腰,她脸上沾了点点泪,茫然神色带着脆弱,喃喃哭着说,她难受。
仿佛有只手探进他的胸膛,抓住里头的五脏六腑,狠狠地一扭。
尖锐的疼痛骤起,这一瞬间他疼得无法呼吸。
魏景更用力抱着她,空出一只手给她抚着胸背,“阿箐不怕,阿箐莫难受。”
焦急心疼极了,连声安慰妻子她还是抽噎着,他急得不行。
“都怪那史焯!结盟要结就结,不结就罢,连甚么姻亲?谁稀罕他那女儿!”
想起那始作俑者,诸般情绪瞬间奔腾而出,魏景怒骂史焯,恨恨道:“任凭他那女儿是九天玄女下凡尘,也休想塞到我跟前来!”
他都有阿箐了,不管是谁,他也半眼不看,他半根头发丝也不许旁的女子碰着。
又想起戴光等人的起哄,他又骂:“那帮子人眼皮子忒浅,言行无措,简直不知所谓!”
平白给他妻子添了这么大一堵!
魏景又气又怒,厉声骂了一通,又急急搂着妻子:“阿箐,方才我训斥他们了,并命日后绝不可再提这些子混账事。”
规矩他立下了,日后再不会让妻子堵心。
“阿箐你放心,我都记着呢,我答应你的事,这辈子无论如何亦不会背弃的。”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求得妻子愿意尝试的,百般珍重呵护还来不及,怎可能生半丝旁的心思。
“我都有阿箐的,旁人好是不好,与我全不相干。任他史女陈女张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塞不到我身边来。”
“你若生气,打我就是。全是我的不好,我让你劳累担忧,又让你不高兴,你打我,要如何打就如何打,你勿难受好不好?……”
他像抱小婴儿般抱着她,反复在耳边保证着哄着,又急,又心疼,毫不怀疑邵箐要打他一顿才高兴,他也是立时欢天喜地的。
这男人。
心坎熨帖极了,被人珍重疼惜的感觉无比清晰,邵箐抹了一把泪,搂着他的脖子道:“我才不要打你,我不难受了。”
这个温热的怀抱驱散了孤单寂寞感,她还有他,有这个很值得珍重的男人。
邵箐哭了一场,负面情绪都宣泄得差不多,人恢复平静,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我夫君是很好很好的。”
他真的很好很好了,他竭尽所能为她考虑,保护她维护她,已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到了最好。
邵箐支起身子,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薄唇上亲了一下。
“我知晓我夫君言而有信,自不会背诺的。”
她重展笑颜,被泪水浸润过的一双明眸亮晶晶的,在烛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魏景心一下子就松了,他转念已明白妻子是被史焯的结盟方式堵心了,看满堂热烈必更憋闷。
他忍不住又暗暗咒骂了一句,忙搂着她道:“没错,就是这样。”
“史焯痴心妄想,阿箐我们不在意他,莫理会这些子混账事,……”
“嗯。”
邵箐搂着他的脖子:“我不在意他。”
妻子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的颈部皮肤,她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他“真好”了。魏景急忧悄然褪去,他心花怒放。
他欢喜,又忍不住想,妻子反应这般大,肯定是很在意他了。
这么一想心里甜滋滋的,他忙道:“阿箐,你说我好,那有没有多信了我一点点呀?”
他心心念念的事,时时刻刻祈求,忍不住问了一句,见妻子抬头看自己,忙又补充道:“不急的,我就问一问,不拘你何时愿意多信,我都是高兴的。”
他急急忙忙解释着,唯恐给了自己压力。那他肯定不知道,他那双黑眸此刻已禁不住染上了一丝的希冀,极力遮掩,却掩饰不住。
邵箐心酸酸的,又甜甜的:“我夫君这般好,自然要多信一些的。”
这并不是假话。面对困难利益,形势逼迫,他不但毫不犹豫拒绝史女,还严厉训斥了下属,并从根源杜绝了后者有关此事的心念,且又为邵箐再次树立威信。
可以说,邵箐日后基本不会再因此承受压力,更不会堵心。
实际行动的效果比诺言更立竿见影,摸摸自己的左胸口,她是觉得更安心了一些。
邵箐搂着他的脖子,含笑道:“给你多加一分好不好?”
“好,好!”
这简直太好了。
魏景欣喜若狂,差点忍不住要抱着妻子在屋里转两圈,他勉强按捺住,忽又想起一个问题,忙不迭问:“那拢共几分?”
这男人真是太敏锐了,狂喜之下都不耽误抓住问题重点,邵箐方才不过随口一说,想了想,她笑道:“总共十分吧。”
床头小几放着一筒算筹,小巧玲珑金灿灿,赏玩而非实际用途。她掌财用,下面的人献上凑趣的。无伤大雅就收了,信手搁在那。
现在瞥见,邵箐随手拿过来,抓了一根递到他手里:“喏,一根一分,给你了。”
一根一分,十分啊?
魏景忙抓紧了,瞅瞅手里金灿灿的小小一条,方才很欢喜的,现在又纠结。唉,十分满分,这一分是不是有点少得可怜了。
他想了想,忙又问:“那我原来有几分?”
总不能一分也没有吧?
他瞄了眼她手里的算筹筒,又眼巴巴看着自己,邵箐忍不住“噗呲”一乐。
所有郁结不愉快统统消散,她笑盈盈的,想了想,干脆抽了五根给他:“五分吧,你五分我五分,欠的四分是我不好。”
“谁说你不好了,你好得很!”
魏景一点不同意,他妻子好得很,一边反驳着,他一边飞快接过五根算筹,连同那一根并在一起,小心放在怀里。
嗯,有六根了,再欠四根,就满分了。
魏景信心大增,一时又没那么气恨史焯了。
嗯,这孙子固然痴想妄想,但不得不说对方让他有了多一根算筹的机会。
魏景痛恨又快乐。
话说,要是再有个陈女张女什么的,下回他更不客气,那四根算筹是不是很快就要满了?
虽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但摸了一把怀里的算筹,魏景的思绪还是忍不住偏了偏。
十根,满分!
“别净想美事。”
邵箐一眼看破了,又好笑又好气,戳了他脑门一记,没好气:“这类事总共一分,再有也不加了。算筹先给了你,你以后要是……”
邵箐本来想说“你要是做得不好,我就收回来”,但想想他要是此事做不好,这算筹收不收,也没啥意义了。
魏景忙道:“阿箐你放心,我肯定做得好到不能再好的,你且看着。”
这气氛为莫须有的事黯然没意思,邵箐将方才念头一抛,笑道:“好,那我看着。”
她在魏景的注视中将算筹小筒收好,眉眼弯弯冲他一笑。
魏景还能怎么样,只好依依不舍移开视线,搂着妻子忙不迭又表忠心,说他日后必定要将四根算筹拿到手,又让她不急,想给再给。
她含笑,说好。
夫妻俩搂着抱着,头挨着头腻歪许久,这才传了水进屋。
沐浴过后,躺在床上,邵箐想起正事了,拍开魏景蠢蠢欲动的大手,她蹙眉。
“夫君,那咱们拒了这史焯联姻,他会不会就此放弃结盟?”
第94章
魏景干脆利落的行动, 固然教邵箐安心, 夫妻情意愈浓,却不可避免却带来了实际问题。
拒绝了史女, 若史焯疑怒之下就此否决结盟,那又该如何是好?
别忘了,平阳郡守府还有一个安王使团在。
一旦史焯倒向安王, 这汤谷道必被堵死无疑。
那益州大军要如何出中原?
强行冲关, 恐怕即便成功,也少不了付出惨痛的代价吧?
这惨痛代价并不是一个纸面上的词汇,这是将士们的生命, 用淋漓鲜血铺就而成的。
邵箐这般一深想,心脏登时漏了一拍,继而“砰砰”狂跳,一种浓重的负罪感就铺天盖地而来。
她忧惧, 她坐立不安。
她对爱情有坚持,有底线,但这些却绝不能用将士们的生命来换的。
否则, 不然……
“阿箐莫怕,不会的。”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灯还没灭, 魏景眼见妻子就说了一句话,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息泛白, 他心一紧,连声追问,邵箐这才捉住他的衣襟, 白着脸说了出来。
“莫说那史焯隐忧重重,我拒他女儿他未必就敢断然否了。”
魏景忙道:“就算我们真不与平阳结盟了,那如何就必定得损兵折将了?”
邵箐喃喃:“可是我们不是反复商议过,平阳是唯一坦途了吗?”
“我们也未必就非得和史焯结盟不可。”
魏景干脆利落表明态度,又说:“你去年翻看古籍,不是说汉中东恍惚另有古道吗?我们已遣人试着寻一寻,能否寻获亦未可知。”
这说的是去年的事了,邵箐当时养病闲着无聊,看了一大堆话本,完事又觉得套路差不多腻了,就转看游记,不拘古今新旧,但凡有趣新奇即可。
魏景立即搜罗了一大堆游记回来,邵箐也不是本本都看,略翻翻感兴趣了,才继续看下去。
这其中有个叫“瘄罗”的人手箸的一本游记,很旧,按书中所叙猜测,起码得是七八百年的古籍。瘄罗是益州人,酷爱游觅山水,这本游记就是记载他游觅汉中一带的足迹。
其中说到汉中东,与平阳郡接壤的一带。除了汤谷道,似乎另有一条古径。因为瘄罗上述,险径人稀,风景瑰丽,登高峰过陡崖,出得益州至猿洲。
这就肯定不是汤谷道了。
汤谷道实际是一段干涸的河谷,狭窄又幽长,两边是曾水流冲刷得光溜溜的石壁,一线天底部般的地形,是根本不需要登高峰过陡崖的。
前朝太祖下旨往益州移民,大批中原百姓迁入时发现了汤谷道,沿用至今已有七八百年。也是因此,邵箐当时才判断,这瘄罗起码是七八百年前的人了。
有一条相对更好走的道路,原来的险径被弃之不用,到逐渐被人遗忘,这并没什么稀奇的。邵箐当时根本不在意,也是后来说起平阳郡,反复商议出益,某天她灵光一闪,才突然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