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楚千淼看到来现场做核查的人有栗棠时,她居然并不觉得太意外。她想如果栗棠不来她才会意外。
栗棠到了力通几个月了,说她蛰伏也好,酝酿也罢,她等的不过也就是像现在这样的机会了。
栗棠是和她领导一起来的,质控部的负责人。
他们刚到那天,并没有提什么问题,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底稿了解力涯的基本情况。
到了第二天,栗棠的领导和任炎结了对,他们去了别的屋子探讨企业的相关情况,留下栗棠在尽调办公室一边检查底稿一边进入了不停发问模式。
具体说,是主要针对楚千淼进入了不停发问模式。
她问了很多很多问题要楚千淼回答。有的问题简单,有的问题刁钻,有的问题其实问不问都可以。
但这些问题,栗棠总能问出一副专业至极的架势,仿佛这些问题不给出个具体答案,这个项目就是个过不了内核的项目。
她这种架势迷惑了钱四季,在钱四季眼里,栗棠变成了最专业的人,也是最值得他讨好的人,因为只有这位栗小姐高台贵手,他的公司才能安全顺畅地踏上上市之路。
对此私下里秦谦宇忍无可忍地吐了个大槽:“妈蛋,钱四季这个棒槌,外行就是外行,逮着一个问起问题连个重点都没有的人当祖宗!”他问楚千淼,“你是得罪过栗棠吗,她怎么专挑你问?你也是脾气好,怎么问怎么答。”
楚千淼笑着告诉他:“秦哥,我脾气不好,你是没领悟我的包藏祸心,她问什么我都答得上,连问的没重点的我都能答上,她怎么问都问不住我,你说我气不气人!”
秦谦宇哈哈笑起来。
第三天上午,栗棠的领导待在酒店没过来。栗棠却尽职尽责地赶到尽调办公室,尽职尽责地继续向楚千淼提问。任炎不用去陪栗棠的领导,因而体验到了栗棠的提问现场有多能问。
他皱着眉,居然开始帮楚千淼抢答。
楚千淼没被栗棠的问题问疯,但差点被任炎的抢答抢疯。
她觉得任炎这个钢铁大直男实在不懂女人心。
她悄悄发微信给任炎,说:“领导,你别帮我,我自己能行。你越帮我,栗棠越会问我。”
任炎也回了她一条信息:“我不是帮你,我只是单纯讨厌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一些没必要的问题,她问得太明显了。”不过他还是听了楚千淼的劝,没有再帮她抢答。
让楚千淼没想到的是,过了一会儿,栗棠再发问时,刘立峰爆发了。
当时是栗棠又事无巨细地问了一堆问题,问得钱四季一脸紧张,搓手顿足,几乎要跟着栗棠的节奏认为,自己的企业至今还存在诸多问题没被解决,如果不是栗棠发现,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楚千淼没被钱四季的焦躁情绪影响,她耐心很好地一一解答、一一化解,逐个问题告诉钱四季:这些都不重要。
当楚千淼把这一波问题回答完毕,她安抚住了钱四季的情绪。然后栗棠还要继续再问一波,这时刘立峰拍案而起。
他爆发了。
他直接怼着栗棠说:“栗经理,是这样,我觉得很多问题您没必要问得这么细,问太细的话多少也显得您不够专业。您现在已经问了两天了吧?结果问的都是细枝末节的问题,这些问题恕我直言,上会的时候监管部门一个都不会问。我觉得为了提高项目效率,您应该首先捡重要的问题提问,比如您应该先就代持、内控、一票否决权、对赌协议这些曾经存在比较明显问题的事项进行了解和提问。”
楚千淼差点给刘立峰鼓掌。
她看到栗棠费了点力气才维持住体面的微笑。然后她对刘立峰说:“刘经理,现在监管部门监管得越来越严,我问得细些也是对企业、对我们自己公司负责,你说对吗?不过你的意见挺好的,下面我会在不失细节的基础上提高效率。”
提高效率的栗棠只问了一个上午就问不出什么了。这个项目虽然存在的问题多多,企业也从上到下奇葩得不得了,也许这项目放在别的项目组手里直接就折了,但它是放在了任炎手里。强将手下无弱兵,楚千淼他们几个在任炎的统帅下,已经把这奇葩企业调教得规规矩矩,栗棠如果想在内核过程中从企业身上挑出个大虱子来挤兑他们没把项目收拾干净,那还是得费个天大的劲。
这么一想楚千淼几乎要有点同情栗棠了。蛰伏酝酿了这么久也没能治得了她。她想以后栗棠会更加没机会,因为她会越变越强。
到了下午栗棠和她的领导准备回北京,钱四季特意安排了自己的御用司机热情相送。
把栗棠和她的领导送走后,刘立峰问任炎:“领导,我把栗棠怼了,不会给你惹麻烦吧?你要是想批评我的话就批评吧,我知道我太冲动了!”
任炎却拍拍刘立峰的肩膀,对他说:“做得好,有些人我怼不合适,你们怼,正好。”
刘立峰看一眼楚千淼,又看向任炎:“领导,为你我什么事都甘心情愿做。”
第97章 考过考过啦
现场核查结束当晚, 楚千淼赶一份工作报告。最近睡眠时间少,赶报告的时候她困得东倒西歪,腾云驾雾似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用凉水洗了把脸后, 她抱着电脑去楼下咖啡厅,打算叫杯咖啡提提神。
她挑了之前和任炎坐过的那张桌。坐下后, 她发现桌面有水渍, 便抬手从纸巾夹里拿出张纸巾擦拭桌面。
擦完她把纸巾随手放到了桌子上。
咖啡很快送上来, 她一边喝一边眼神一滑,掠过那张擦过桌面的纸巾。她端着咖啡杯一愣。混沌的困意消失了,脑子里跑马般地跑过一帧帧画面。
她想今晚的□□好致命,鼓捣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她放下咖啡杯, 用力捶捶胸口, 开始干活。
当晚她如期交了现阶段的工作报告。第二天一早, 任炎把工作报告发给企业,并告诉钱四季, 现场工作阶段已经正式结束,项目组现在要转战回北京准备申报材料。他让力涯出了两辆商务车,一辆拉人,一辆拉项目底稿。
两辆车呼啸在北方八月燥烈的秋日空气里, 直驱向北京。
接下来又到了最刺激、最能扒掉人身上一层皮的环节, 做申报材料。
企业代表、各中介机构项目组成员持续地聚在力通开会对材料。以前楚千淼做律师,来力通对项目材料属于客体,是外来人员,除了作材料没有其他分内任务。但现在她已经是券商的人, 是实打实的东道主,在做好分内工作以外,如何照顾周全其他中介机构成员的需求、协调其他中介机构成员的关系,也成为她的一项不必言明的隐形责任。
她知道对材料这个环节最能检验一个人的脾性,脾气再好的人到了这个节点都会时不时地变成喷火龙。
一开始过材料,任炎又对他们这些兵甩起冷冷的反问句。不管相处得已经多熟,她和秦谦宇他们依然怕他砸过来的反问责备。
她想这或许也是任炎的另一项人格魅力。他身上有叫人服气的气场,他的情绪会叫人觉得有价值有力量。得到他的认可会让人感到开心,让人觉得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就是得到他任炎的认同;而他的否定能叫人臊进骨子地自责,叫人恨不得抽自己嘴巴,然后对自己发誓此后永生都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要再叫他失望。
除了任炎,会计师事务所唐捷的领导也出马了,到力通来跟着一起对材料。楚千淼觉得都是领导,但他和任炎完全不同,他沉不住气,经常会因为一个问题就和其他机构呛起来。
私下里任炎对她说,以后这种情况发生时都由她来平息,他还说这时最是她该发挥本事的时候。
任炎让她先用不那么明显的彩虹屁稳住呛架两方的情绪,然后把他们在呛的问题四两拨千斤地拨过来给他,由他来解决。
任炎还对她说了这么做的原因——如果他直接在那两方人马互呛的时候发声说:其实这个问题我觉得是这样的……完全可以这么解决……,那无异于同时得罪两方的人:我们吵得不可开交,你倒赶过来充本事。
所以他需要楚千淼那张好嘴发挥作用,稳住千军万马后,再由他指挥千军。
楚千淼把任务完成得极其出色,每次她都能把争吵化解于无形,把争吵的两方人马赞得通体舒泰甚至会赞到让他们反过来自我检视:我到底值不值当这番赞;为了这番赞,我可不能这么没风度地吵。
于是大家也就都各退一步了。
然后这时,楚千淼再问一句任炎:领导您看这个问题怎么处理好?
任炎再把解决方案一说,换来全场一派皆大欢喜的局面。
事后秦谦宇拉着楚千淼说:“千淼,你这张嘴,真的,我真想拓下来裱好挂我们家墙上祈福用!你真是不出嘴而已,一出嘴征服四方!”
后来看多了她和任炎的打配合,他又说:“千淼,你可真是个机灵鬼儿啊,我跟着领导比你年头久吧?但我就是没法做到像你这样跟领导心灵相通打好配合!真的我觉得这次对材料跟以前太不一样了,你和任总打配合打得太漂亮,这回的气氛真是空前地和谐、效率真是绝后地高啊!”
紧张高压的工作状态下,记忆力的容量都变得有限起来,秦谦宇这番话后来楚千淼只记住了四个字:心灵相通。
在力通对完材料,大家转战荣大,开始正式踏入申报前的最后一道程序。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环节,熟悉的打印员小哥——这是楚千淼在荣大经历的第三个项目了,打印员小哥都跟她熟了起来,甚至还大胆地问了她,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
打印员问她这问题的时候,刘立峰和她正一起站在打印机旁等材料。刘立峰立刻替她抢答说:“她有,你问晚了。”
等抱着打好的材料从打印室往楼上办公室走的时候,楚千淼问刘立峰:“你听谁说我有男朋友了?”
刘立峰横她一眼:“怎么的,不说你有男朋友,你还等着打印员小伙加你微信呢?”
楚千淼想想也是,这样倒是少了一层不必要的社交烦恼。
楚千淼渐渐发现,这次在荣大,任炎有了一点变化。
以往在荣大熬材料的时候,任炎必定是会抽烟的,越遇到问题时他抽得越凶。
那些细细白白的圆筒燃烧后被他吸进肺时是销魂草,被他吐出来时是他所扛下的整个项目的压力。
他是靠着那些细白的烟支解压的。
可是这次,楚千淼居然没有看到他吸烟,一次都没有。压力大时,遇到问题需要解决时,他居然是问她要块口香糖吃——那是她的解压方法。
他学她,靠着一块怎么咬都咬不断的胶质物提神和解压。这是她从前从来不会想到的事情,堂堂投行大佬任炎,会嚼一块口香糖……他闭着嘴巴嚼啊嚼,忽然一抬头告诉她,招股书第八十五页第一段,改一下。
随着他讲话,口香糖的水蜜桃味道从他口腔里溜出来,溜到她的鼻息间。
那时他是一个水蜜桃味道的任炎。一个嚼着口香糖的水蜜桃味道的任炎。
那场景实在是太罕见了,连着那味道,一起值得被怀念。
在荣大作材料的日子里,她的二十七岁生日悄然降临。那是作材料最紧张激烈的时刻,大家务必得保证赶在九月底之前把材料做好申报到证监会,否则就要再加审一季。
人人都熬得离歇斯底里只差一步之遥,所以楚千淼也没把自己这生日放在心上,她打算就让它悄悄地过去吧。早上出门后,到了荣大一忙起来,她就把今日是她生日这事彻底忘到了脑后。
就在那天傍晚,楚千淼作材料作得头晕脑胀。她打算起身下楼透透气,或者直接去吃个晚饭。
等她从会议室里前脚出去,任炎后脚就也出去了。她在一侧楼梯慢慢下楼,任炎正在另一侧楼梯飞快地下。
等她走到荣大大门口时,就看到刚好也走到大门口的任炎。
他们如此凑巧地相遇了。
然后任炎对她说:“一起去吃口饭再回来接着做材料吧。”
她肚子还真是饿,没多想,就跟着他走了。
他把她带到附近一家饭馆子,问老板,有没有面条。老板说有的。他于是给她叫了碗面,又叮嘱老板在面里多加个荷包蛋。
她低吃面时,感觉得到自己正处于他绵绵不绝的视线中。她被那视线炙烤得头皮发麻,于是抬起头,正面刚着他的注视问:“领导我脑袋上有脏东西吗?”
她看到他挑着嘴角笑了。
他就那么笑得拽兮兮地问了她一句:“快考试了,复习得怎么样了?”
她差点就没食欲了。这个坏人,怎么专挑吃饭的时候提这些叫人消化不良的事情!
“这顿吃饱之后,挤出时间好好复习,等材料报上去,你也就得去考试了。要过,知道吗。”
“……”
不只消化不良,还叫人紧张得想吐!
她看到他边说边站起身,把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她。她仰着头,迎视他。事后她想她当时的样子一定傻兮兮的,嘴巴上还沾着热汤面的油汤,因为仰头而半张着嘴,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俯视着她,对她挑着嘴角笑,说:“必须考过,别对不起我带你吃的这碗长寿面。”
他说完这句话就向店外走出去,边走边说:“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回去了。你慢慢吃,吃完再回去就行。”
她握着筷子愣在那,热流和冷气交替着从脊梁骨拱向她的后脑勺。胳膊上起了一溜的鸡皮疙瘩。眼圈一下干,一下热。
她想他这人怎么这样。
连她都把她生日这茬忘掉了,他为什么还要记得?
她想他真的太讨厌了。
在天气渐渐转凉的日子里,力涯的ipo项目如期完成了申报。
证监会受理了申报材料,所有项目相关人员都松了口气。
他们接下来都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但楚千淼除外。
她从荣大回来之后,连对力涯这个项目做个自我总结都先顾不上,就白天晚上地一头扎进复习资料里。
白天刘立峰看到她的学习状态后脸色都变青了:“你就那么想当我大哥???”
楚千淼点点头,告诉他:“我给你准备好跪垫了,等你跪下磕头拜我的时候保证不叫你膝盖疼!”
刘立峰直到考试前再没有理过她,也一头扎进复习资料里。
最近一段时间,楚千淼下了班都不走,留在公司看书。晚高峰挤地铁是个耐心活,一趟趟车开过来,门一开别说往上上人,就是车上原由的人都快漏出来了。所以得一趟趟地等下去,等到终于可以挤上去了,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这些等待的时间,楚千淼舍不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