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有点痴傻了一样。
任炎在下一个高速口掉头往回开。
刚开出去不久,谭深就又开始发疯了。但这次他没有想抢方向盘;这次他是想自己跳车。
“我一边开车躲车,一边又要阻止他发疯,最后车子就撞在了路栅上,我们都晕了。”
楚千淼听得震惊又唏嘘。
原来事情前前后后是这样的经过。
她想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一切都变得有理有据可寻了——为什么后来舅舅对任炎那么好,好到超过对自己的儿子。
心中的愧疚是一方面因素,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舅舅那时已经知道谭深不是他亲生的,他对谭深的感情一定很矛盾。他爱这个儿子,又恨这个儿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于是他把爱释放在爱起来不必那么矛盾的亲外甥身上。于是他对外甥的爱引起了儿子的极度不满和心理扭曲……
这是怎么样一个合情合理却又悲剧黯然的关系链条?似乎这链条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辜。
楚千淼回头看这一家人,她只觉有句话说得真真地没错——人生如戏。
想来真是讽刺,谭深一直以为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被任炎抢走,他于是想要掠夺任炎的一切。可到头来,真相居然是不管他不曾得到的、还是被他抢夺过去的,其实都并不属于他。
这结果实在太颠覆了。她曾经想,得把什么样的惩罚施加在谭深身上才够本,才解气?
眼下这个惩罚对于谭深来说,不只够本解气,简直要了他的命。有什么比告诉他,他一直以来所偏执的、所想要抢夺的,从来就不属于他还更悲哀的?没有了。原来他一直都只是个站错位置的外人。
几天后,栗棠敲开楚千淼办公室的门。
栗棠脸上的妆容很精致,但她精致妆容下的神色却是掩也掩不住的憔悴。
她坐到楚千淼办公桌的对面,姿态优雅,声音恬淡,对楚千淼问:“能请你下去喝杯咖啡吗?”
语气也是和从前的高冷矜傲大不相同,眼下她客气得都有些不像她。
楚千淼靠在皮椅上,没有特别吃进栗棠客客气气这一套。她也不是做慈善的圣母,别人从前那么冷淡高傲给她使绊子,如今只要露出一副客气样子来,她就通通可以既往不咎的。
她没应栗棠的请求,打了内线把侯琳叫了进来。
她对侯琳笑着说:“帮我和栗经理做两杯咖啡,谢谢。”
侯琳出去了。栗棠嘴唇动了动,对楚千淼说:“要不然,我们还是去楼下咖啡厅吧。”
楚千淼对栗棠挑一挑眉梢,一笑:“我们侯琳做的咖啡可不比楼下咖啡厅差。”她的声音语气里引含着不言而明的后半句:也不是谁想喝就能有造化喝到的,请珍惜。
栗棠坐在椅子上,嘴唇又动了动,但这回没再多说什么。
侯琳很快端着做好的咖啡进来,顺便向楚千淼汇报了几个工作上的问题。
楚千淼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会提出一两个犀利问题。那些问题让栗棠眉梢轻挑。想来如果是她亲历在项目现场,这样的问题她不仔细想一想还真是答不出。
但侯琳却基本都能对答如流。偶有她答不上或一时说不清的,楚千淼也不直接告诉她。楚千淼会给她一点启发和提示,引导她把最恰当正确的解决方案组装成型。
这一番行云流水般的汇报工作很快速很高效地进展完毕,楚千淼让侯琳出去了。
整个过程总共没有几分钟,却叫栗棠脸上涌起层层感慨。
她对楚千淼说:“我刚看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才刚毕业,什么都不懂。一晃都这么出色了,说不定几年后又是一个你。”
楚千淼挑挑一边嘴角,笑了一下:“如果我带着她,能让她快速成才,这是我乐于见到的。我带她,她再带别人,一茬一茬地带下去,这才是职场文化和职场事业的传承,尤其是女性职场。”
楚千淼看到栗棠听完她的话,似有所动。
她端起咖啡轻抿一口,抬头问:“栗经理今天来找我,是有事吧?有什么事还请直说,我这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栗棠沉吟了一下,说:“马上快午休时间了,所以可以和你聊点私事吗?”
楚千淼很直接:“说实话,你我之间我最不想聊的,就是私事。”
之前每一次和栗棠聊完私事,楚千淼只有一个感受:这个本该优秀的女人,格局越来越小。
栗棠眼角眉梢有些叫人意外地,居然挂上了点祈求:“今天,就请你和我再聊一次。”
楚千淼抬眼看看窗外。天气不错,阳光灿烂,晒得人的心情都跟着晴朗。
索性听听她到底想说点什么也无所谓,谁叫她今天心情好。
她转回头对栗棠说:“我等下约了任炎吃午饭,你恐怕只有十分钟时间。”
栗棠连忙说:“足够了!”
她前所未有的几近卑微的反应几乎叫楚千淼意外。
栗棠顿了顿,开了口:“我想跟你聊聊谭深。”
楚千淼微微一皱眉。
“你先别忙着拒绝我,你就给我十分钟听我说一说,这对谭深,很重要。”栗棠说,“谭深被鹰吉开除、被带走之前,一直在我那。他跟我聊了很多很多,我也知道了一切,包括,他和任炎的关系、和你们之间的所有渊源。”
顿一顿,她话锋忽然一转,问了楚千淼一句听起来非常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还记得《蓝色生死恋》的情节吗?”
楚千淼有些不明所以,挑挑眉梢,但还是回答了一声:“记得。”
这剧是悲情韩剧鼻祖,讲的是两个刚出生的女婴被抱错从而引发的一系列事情。这剧曾经哭得她泪流满面。当初她好像是和什么人一起看的这部剧来着,应该是在刚上大学不久。
“怎么想起问这个?”楚千淼问。
栗棠笑了下,说:“你都不记得了?”
楚千淼挑眉。
“谭深说,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陪着你一起看了这部剧。”
楚千淼混沌的记忆豁然明晰起来。
是了,是谭深陪她看的这部剧,也是刷完这部剧,她哭得稀里哗啦,谭深就说带她出去喝点酒开开心,然后她就被他灌晕了。
“谭深说,所有看过这部剧的人都在同情恩熙,同时觉得心爱可恶。只有你,在看完这部剧的时候说,你也替心爱难过,你说虽然恩熙催泪,但你也心疼心爱,恩熙么,所有人都爱她,但是心爱呢?她被抱错到贫穷的家庭,有个脾气暴躁粗劣的养母,有个流氓养兄,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到十几岁之后,终于回到自己亲妈跟前,亲妈却只爱恩熙。明明她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可应该属于她的母爱,母亲却全无保留地给了恩熙,甚至为了恩熙有点敌视她。所以你说其实心爱也很可怜。”
“谭深说,就是你的这番话,让他感同身受。他说明明父爱是属于他的,却被任炎掠夺走了。人人都觉得任炎没有了父母很可怜,可更可怜的难道不是父爱被掠夺的他吗?但没人承认他可怜,只有你,你透过心爱看到了他的可怜。”
“谭深说本来那天他带你去喝酒,是想对你下手的。可是想到这世上只有你看懂了他的可怜,他最终没能下去手。”
楚千淼听到这里,头皮一紧。她握了握皮椅扶手,问栗棠:“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甚至连这种私密事。
栗棠惨淡一笑:“我求他跟我说的。我想知道和你比起来,我到底输你输在了哪里。”
她转头看向窗外,自嘲地笑:“结果他还真的什么都跟我说了。”
“他说别的女孩只顾跟他撒娇,花他的钱,跟他闹性子,不管他怎么无法无天都捧场叫好叫帅。但你不,你从不哄着他,你跟他斗嘴,你呛着他,让他知道自己不对,知道不对还不改,那就不行;你也从来不肯花他的钱。他说你是他交往过的女孩子里,最叫他烦心的,可偏偏是这样的你,最叫他放不下。”
栗棠说到后面时,声音渐渐空幽起来,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毫不相干的事。楚千淼有点同情她。也许这时候只有把自己放在毫不相干的位置上,才能做到描述心上的男人和其他女人的过往时能够保持淡然平静吧。
栗棠忽然转回头,冲她一笑:“他说你很鲜活,他曾经差一点就因为你打算和任炎和解了。可是后来他觉得你喜欢他并没有那么多,他一个人陷进去刻骨铭心,太卑微了。所以最终他还是和你分了手,出了国。他说回头看,这是他所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他还说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不会再错过你。”
栗棠说到这里停下来,楚千淼不知道发表点什么感想好。
如果她还年轻,还在大学里,或许她会有许许多多感想,或许会遗憾自己没有救赎下谭深。
可现在她只想说,那些事,终归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感慨再多,唏嘘再多,遗憾再多,又能有什么用处?人总得向前看,往前过。
栗棠没有等来预期中楚千淼的感慨,有点替谭深失落似的:“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楚千淼摇摇头。
栗棠笑了下:“你真是个狠心的人。”
楚千淼否定她的说法:“能对自己束手不管、让自己没有目标放任自流下去的人,才是狠心的人。栗棠,你才是狠心的人。”
栗棠就着这句话,狠狠一震。
像终于有盆凉水,能把这几年浑浑噩噩的她兜头浇醒。
是啊,这几年她都在干什么?她夹在任炎和谭深之间,起初连自己想要的到底是哪一个都分不清。她一直活得心高气傲,没有她征服不了的男人,可却只能眼看着自己生命里唯二爱的两个男人,都对一个叫楚千淼的女孩越来越在意,越来越来劲。
她真的不甘心。她真的很嫉妒。她嫉妒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次次因为嫉妒失控地去做一些猥琐下作的事,她在海归聚会上企图让楚千淼丢脸;她以为楚千淼要跟谭深复合了,想办法怂恿何落雨去跟楚千淼说从前谭深曾经一脚踏两船的事;她把楚千淼和任炎在机场拥吻的谈恋爱证据私下发给阚轻舟……
她做了很多丑陋的事,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堪。可让人不甘的是,做了这些事的她却从来没能在楚千淼那讨到便宜。
所以这几年来,她到底在干什么?原来她没有目标,放任自流;原来她是个对自己狠心的人。
楚千淼的声音打断她内心里的翻江倒海。
“栗棠学姐,我们步入正题吧,”楚千淼对有点走神的栗棠说,“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想对我说什么或者你想让我做什么?”
栗棠整理了一下情绪,正色甚至是祈求地,对楚千淼道明来意:“我想请你看在谭深对你真的很用心、真的很不同的份上,帮他个忙。”
栗棠说:“律师说,谭深在里面的状态很不好。他说他一直作为目标去争去抢的,原来毫无意义,原来他根本就没资格去争去抢。所以他很颓废很消极,他已经……多次企图自杀。”
她声音低哑下去:“我托律师带话给他,我说我会等他,但他依然没什么求生欲。我知道你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你能不能,帮帮他?不用帮太多,让他燃起求生欲就行!”
楚千淼看着栗棠,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这一刻她忽然对栗棠有了一点同情和佩服,原来最终没有放弃谭深的人是她。
她想栗棠虽然虚度了五年多的时光,但到了现在这一刻,她总算弄清楚她自己想要的是谁了。
“我能怎么帮你?”楚千淼问。
栗棠闻声眼底一亮:“你跟他说点什么吧,我让律师带话给他听!”
楚千淼最终说了一番狠话。
她告诉谭深:你现在受到的法律惩罚,都是你做错事之后应该受的,你不冤枉,所以别觉得委屈。按时间推算,你爸其实早就知道你不是他亲生的,可他还在养你,也打算把身后的家产留一半给你,他对你终究是有感情的。所以别再自怨自艾。
你一直以为你想要而得不到的,都是别人欠你的。但其实连你得到的,都是比你应该拥有的多了很多。从来都不是别人亏欠你,是你的掠夺偏执对其他人造成了伤害,是你亏欠别人。你亏欠养大你的人,亏欠你一直在掠夺的人,亏欠那些无辜被你看上又甩掉的女孩们。你还亏欠全心全意爱你的奶奶一个安详无虑的晚年。你看你欠了很多人很多债,所以你还是好好活着吧,别做懦夫,想死也等出来把债还完再死。
栗棠有点目瞪口呆地把这番狠话通过律师传达给了谭深。几天后她再出现在楚千淼办公室时,脸上的神情有感激也有点服气。
“其他人都在讲好话哄着他,我也是,但其实哄听多了,也就麻木了。只有你肯讲狠话敲打他。但偏偏,是你的狠话把他敲打出了求生欲。虽然他现在没有彻底振作,但起码不再想死了。他现在很配合调查,该交代的事都在仔细交代。你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奔头了,他说起码,要出来给奶奶养老送终。”
栗棠很真诚地对楚千淼道谢:“谢谢了!”
她看着楚千淼,说:“不只谢谢你帮谭深,我也要谢谢你敲醒了我。”
是楚千淼,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何虚度了五年的光阴。
“嫉妒使人变得不高级,回头看自己,我看到我真是失败,也真的不如你,我一直在男人方面和你较劲,但你呢,你不是。我在算计怎么赢得你身边男人的时候,你却在努力赢得你的事业,我格局这么小,又怎么可能赢得过你呢?是我浪费了我自己宝贵的时间,是我轻贱了我自己。但好在,现在我清醒了。所以楚千淼,”栗棠的脸明媚起来,“五年后我们再比一比,到那时候我们再重新论个高低吧!”
楚千淼看着栗棠。看着看着,她对她一笑。
这终究不是一糊涂到底的女人。
她只是错拿了恶毒女配的脚本,她本来那么优秀。可越优秀越会因为求而不得变得心理扭曲,越会失去理智原则去做一些坏事。
她不原谅栗棠做过的那些坏事,但也并不希望她未来不幸福。这世上能做到各自安好,已是最好的皆大欢喜。她也不会记得和栗棠的五年之约,因为她的下一个目标要比她强,她不会向下去比,向后去看。她同时警诫自己,得一直努力才行,不然连做优秀的人的对手,都失去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