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特别之处,夏谦越是接触,越是深有体会,也越是震惊诧异。
他冥冥中有一种感觉,黎青颜的思想格局,将会对他影响颇深。
这也是,夏谦总忍不住想靠近黎青颜的原因之一。
夏谦嘴角微勾,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倒是诚不欺我。
而右边的白景书到没有夏谦的发散思维,只他的目光落在黎青颜同书法大家林彦之有些相似的字迹上。
心绪有些复杂。
若是真心不愿同他再有所交集,阿言为何还用这个笔迹。
上回七夕“信书”一事,已然成了白景书心头一个打不开的结。
其实,最好的方法,便是一切同阿言摊开了说。
但他又因自己的原因,有些事,不能摊开去说。
阿言心思机敏,他若发现自己有事瞒着他,定会更加生气。
只是,如今阿言还在使用这个笔迹,会否亦是给他一个和好的讯息。
白景书心头胡乱想着,有些不确定。
就在夏谦和白景书各自若有所思时,黎青颜已然落下了最后一笔,唇角微有上翘,是一个满意的弧度。
见到她这幅神情,谁也不知道,其实最为好奇的是,现在端着一副神色淡淡然的烟雨先生。
烟雨先生对黎青颜的好奇,不比夏谦弱多少。
只是,烟雨先生觉得上回见到的黎青言,和这回见到的黎青言,有些不太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有些说不上来。
只得看过他做的文章,再行判断。
黎青颜一写完,便代表着众人皆是完成。
烟雨先生朝几位监生看了去,随意指了一位,轻描淡写道。
“便从你开始吧。”
下一刻,一人出列。
赫然是面色划过一丝讨好之意的范明成。
第60章
范明成乖觉地将自己的文章呈了上去, 面上越发恭敬, 心下却越发笃定心思。
虽没有选择早备好答案的命题,但范明成自身才学也不是盖的。
齐司业和博士们揣测的烟雨先生的出题意图, 搁在几位监生身上, 便是要思索怎么样“扣题”,才是符合出题者心中的中心点。
揣测烟雨先生的心思,对于初见烟雨先生的几人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今日所出之题,并不只是以烟雨先生的喜好而论。
只要想明白这一点, 对于如范明成这般聪慧之人, 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围绕“名士”这一命题,不外乎是要体现一个中心点——
榜样。
名士,世人皆视其为榜样, 群而趋之。
同今日选择新监生发言代表的想法不谋而合。
所谓的新监生发言代表, 同样也是这一届新生中的表率, 即是“榜样”。
所以, 只要能拿将名士同榜样联系在一起,便是扣题。
但如何去更深层次的论述,则是这回考核的重点。
范明成挤着脸上谄媚的笑容,信心满满地便是说了出来。
他有信心的, 他所论述的切入点,定能打动烟雨先生的心。
只因, 范明成主论述名士成为榜样后, 所背负的压力和辛酸, 他琢磨着烟雨先生听完该是深有体会的。
范明成一心打得便是要在烟雨先生心中留下好印象的主意,所以,他决定主攻论述“名士成为榜样后,所背负的压力和辛酸”这个方向,以此,引起烟雨先生的共鸣。
只是,他自以为打得金算盘,好像并未像他预料般那么响。
就在范明成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地说完后,虽几位博士因他扣题精准,情感充沛,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名士成为榜样之后的压力和辛酸,而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但齐司业和烟雨先生面色却纹丝不动。
尤其是烟雨先生,他只是随意淡淡颔首,然后手指轻点道。
“下一个。”
这番举动,让本是信心满满的范明成,微微有些慌神,不知是自己表现不佳,还是烟雨先生本身沉得住气。
范明成不知,但齐司业却是明了。
因他同烟雨先生的想法如出一辙。
此时,他余光轻轻看了一眼背量有些僵直的范明成,眼里划过一丝惋惜。
文章才学皆是不错,可惜眼界太窄,功利心太强。
齐司业和烟雨先生活到这把年纪,自然听出了范明成文章里的讨好之意。
然而这讨好的手段,对于普通人或许奏效,但对于烟雨先生这样的见过大世面的名家大儒,却是不行的。
甚至,还暴露出了自己对于“名士”解读的一个极大的缺陷。
所谓真正的名士,自然尽瘁天下而无悔,又如何会在意自身所遭受的压力和辛酸。
既然已然成为“名士”,再重点去论背后辛酸,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
这便是范明成暴露的缺陷——
名士,自当着眼于天下,而不是拘泥于自身。
——
烟雨先生点的下一个则是文山鸣。
文山鸣,他有印象的,朝考的文章,立意也颇为有趣,烟雨先生还挺期待文山鸣的表现的。
这一回,文山鸣倒却也没让众人失望。
他同样也发现这回要扣“榜样”这一主题,论述了历史上各种名士起到的榜样表率作用不说,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辞藻还极为华丽诙谐,单从文章本身来说,就比范明成那篇文章,好上不少。
就连齐司业也轻轻颔首,表示了自己赞许的态度。
但烟雨先生的表情还是十分淡淡。
不过,因着烟雨先生同样的表情,倒是稍微让范明成安了心,只以为烟雨先生是一视同仁,他先前应该表现的还可以。
可范明成不知,他和文山鸣,在烟雨先生心中可不是一个量级的表现。
范明成所写的文章,是彻底让烟雨先生不喜。
而文山鸣的文章,则是让烟雨先生觉得有些寡淡。
好比前者是发苦的苦瓜,后者是无味的白面馒头。
虽文山鸣的文章主题意思均是符合他心中的中心点,但他的文章却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缺少自己的想法。
因文山鸣论述了大量历史上名士所起到的榜样作用,优势是彰显才学底蕴的同时,也能让文章所传达的思想更形象立体,但弊端就在于,历史上的名士所起到的榜样作用,早已被前人论述了个遍,文山鸣做的也只是把这些前人说过的话,用华丽诙谐的辞藻总结归纳了一番。
文章虽做的出色,但思想并不算上成。
这在烟雨先生看来,还是差了点意思,没能让他发现文山鸣本身的闪光点。
只能说不出错,也不出彩。
带着这份不太满意的心情,烟雨先生点了下一位——
白景书。
白景书这个名字,烟雨先生有所耳闻。
除却本身是世家子弟心中的仰望级人物外,外界还曾传闻白景书是烟雨先生的弟子,但事实上,烟雨先生今日是第一回见白景书,也不知这个传闻是怎么来的。
不过,他倒是曾经动过想收白景书为徒的念头。
但这只是他灵光一闪划过的念头不说,而且因为白景书的出身,他亦然选择放弃,想来白景书自己也明白,不能拜他为师。
烟雨先生似是想到什么,眼神微微眯了眯,余光扫了一眼夏谦。
被点到名的白景书,此时面色沉静地看了眼自己的文章,然后微微起身,只是起身的瞬间,眼底划过一丝遗憾。
然后才是朗声道。
“学生所论述的是‘名仕’。”
一开始,众人并未察觉白景书话里的意思。
只后来,在白景书越发深入地解读后,才是明了其意。
而在场的博士们,齐司业和烟雨先生,眼底划过了今日的第一分诧异。
白景书所讲的是“名仕”,而非“名士”,也就是说,白景书所论述的是“名臣”的榜样作用。
能想到这一点,他已然胜过了前面的文山鸣和范明成。
文山鸣和范明成亦然心知,此时文山鸣表情有些失落和恍然,而范明成则是暗自闪过一丝嫉妒。
同文山鸣一般,白景书也有引经据典,举例历史上的名臣的榜样作用。
有那治理有方,也有那战功赫赫的,还有断案奇准的,更有为百姓谋实事的……
类型虽各不一致,但白景书比文山鸣高明的一点,则是将自己的思想蕴含其中。
而白景书的思想,或许该说是白家的思想——
忠君爱国。
白景书无论如何举例名臣的榜样风范,最后都会加一句,朝臣士大夫皆会效仿其名臣,对百姓尽责,对圣人尽忠。
也就是说,白景书的立意,说来说去,归根于一点。
围绕着名臣的榜样作用,最大的彰显效果,便是带领世人对圣上尽忠。
以此,表明了白景书以及白家对圣上的忠心。
白景书自知,他所出的言论,不论如何,皆会传到有心人的耳里。
如今白家虽在世家威望极高,在朝里也是势大,可越是这般,他行事越得小心,身处高位,树大招风,背后不知多少人,希望白家垮台,他定然出不得一分差错。
范明成眼界窄,只知讨好烟雨先生,而白景书却必须得为白家考虑,讨好圣上。
甚至于为其讨好圣上,不让圣上对白家起疑,他只论述了“名仕”的榜样作用,传达忠君爱国的思想,而舍弃了“名士”部分的榜样作用。
白家背后本就代表着庞大的世家力量,如若白景书再表示出对“名士”的兴趣,对“天下学子”的兴趣,届时,圣上会否会猜疑,白家想结党?
想集世家势力和寒门庶族的势力于一身?
这样一来,不知圣上会如何揣测白家。
说多错多,索性不提。
白景书因这层原因,不想给自己和白家留下一条可能会被人抓的小尾巴,所以,他才有些遗憾。
因为,他说出了这个答案,新监生发言代表,便与他无缘了。
这也是烟雨先生虽心头诧异白景书,是今日第一位点到了“名仕”一点,而产生了欣赏之意,却因未论述“名士”部分,而导致整体文章不饱满完整,对命题解答不够全面,而有些可惜。
可站在白景书的立场,烟雨先生又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心下,更有些欣赏。
白景书不过少年之龄,心思却极为通透周全,只是,令人惋惜的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和白景书才没有师徒的缘分。
毕竟,圣上可不会允许,白家同时掌握世家和庶族的两大势力。
但烟雨先生的可惜之意,落到最后两位的文章之上,却变成了一种纠结。
此时,他目色微微落在笑得清浅的夏谦和从容冷静的黎青颜身上。
方才心头因白景书起的那一丝可惜之意,全然被两人的惊才绝艳的文章压住。
因为夏谦和黎青颜。
皆是同时论述了“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
关键,各有千秋。
第61章
夏谦的文章, 篇幅字数是五人当中最少的。
而且,乍听起来, 并没有太多出彩之处, 可细品之下, 才嚼出滋味。
初时,在白景书点出“名仕”一点后,夏谦再次提出,齐司业和博士们,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惊喜感, 不过想着“兴许两人论述的方向不同”这点, 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来。
前头,夏谦写的精简, 只大致提及了“名士”和“名仕”对国家和百姓的榜样作用。
不过, 虽说精简, 但却是字字珠玑。
比如,历史上一位有名的名士,极擅以梅作诗, 在当时社会引其风潮, 常以“咏梅诗”论才学高下。
再比如,历史上还有一位名臣,擅长以舌战嘴辩而熄灭了战火,为当时动荡的国家赢得了喘息之机, 其休养生息后再次崛起, 打了他国一个措手不及, 最终成为最强国,以至于当时的朝臣以此效仿,多修口辨之能力,君主也更重视口辩能力强的臣子,使得口辩文臣迎来了仕途的春日。
夏谦的格局放的极大,虽套路是文山鸣和白景书的合二为一。
但是夏谦写的有意思的一点是,他将“名士”和“名仕”的榜样作用,落于推动当时社会的形态发展,而不是专只对某一类人的榜样影响。
但如果只是这般,并不足以让烟雨先生陷入纠结。
偏生夏谦写得别出心裁,还前后呼应。
先前他举例的那位名士和名臣,话锋一转,便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擅“咏梅诗”的名士,其后被世人供奉得声望极高,以至于恃才傲物,偏激行事,但凡不会“咏梅诗”的学子,便被他打上了才疏学浅的标签,也因其社会多以“咏梅诗”评判才学高下,而流失了很大一批真材实料的学子,于国家于社会,均是不利。
而名士的下场也没落得好,当时的君主便是不喜作诗之辈,一度认为以“咏梅诗”论才学,实为滑稽,要肃整这不正之风,便要从源头入手,所以,那位君主借故推行新策,将“策论”作为衡量才学的主要标准之一,以此招致了名士的侧面抨击,便顺手给名士安上了一个“非议朝政”的罪名,收押关禁。
而那位口辩名臣亦是同样,时局更替,在休养生息之时,可推崇“以舌止战”,但要统一列国时,“武力”才是最大的拳头,新君主登基之后,朝臣皆修“口辩之能”,如何能征战四方,之于此时,口辩名臣的榜样作用便成了坏处,于是最后,新君主捏了个名目将口辩名臣罢了官。
这后面夏谦起的话题,才是最让烟雨先生惊叹的。
用同样的两个人的一生,来做前后对比,明面上看似只是辩证地论述了“名士”和“名仕”榜样作用的好坏,但深层次细品,却能发现夏谦在传达一个“凡事皆有度”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