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这世上,大约早没人记得她是谁了。就算知道,也会毫不眨眼的就地诛杀她这个乱臣之女,去领取丰厚的赏赐。她是真正的孤立无援,毫无凭恃。
  折腾了这一遭,夭夭不得不承认,她运气可真是背到了极致。生前不得善终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重活一次,还没来得及睁眼瞧瞧明天的太阳,竟又要以更憋屈更惨烈的方式彻底消失在这世上,连丝念想也留不下。
  那群夔龙卫的耐心显然在逐渐耗尽,一双双阴冷的眼睛,已透出杀气,连他们□□的坐骑,也开始用前蹄暴躁的刨着脚下的地面,扬起阵阵烟尘。
  夭夭暗叹了一口气,开始重新打量周围环境,已经从思考如何逃生,改为思考被砍死后如何保全自己的魂魄。毕竟,她还有五年时间去搏一搏第二次借尸还魂的机会。
  “哒、哒、哒”
  空气已绷成一根拉满的弦。这时,包围圈外,忽然响起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蹄声。
  听动静,不像是大队人马,只有几个人的样子。方向却是奔着这边。
  “小郡王!”“小郡王!”
  有人隔着夜色喊道,高举着火杖,并催马朝这边行过来。
  看来,是其余夔龙卫听到动静寻了过来。夭夭顿生出一股回天无力的宿命感,狠狠一咬牙,手上也跟着加大力气,五根指头几乎都要捏断了。被她攥在手里的少年一听到这声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般,一个鲤鱼打挺,猛烈的扑腾了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呜咽:“姐夫!姐夫!姐夫快救我!”
  姐夫??
  夭夭顺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瞧去,面色雪白,额上沁着汗。一面希望来人是个明事理的高修为者,能一眼看出她不是厉鬼,还她清白,一面又忧心来人是个心狠手辣的暴戾人物,根本不受她威胁,便能将她轻松拿下。
  马蹄声缓。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迅速往两边靠拢,让出中间一条窄道。
  一人挽着缰绳,徐徐策马而入。是个同样身穿红色夔龙服的青年,头罩藏青色乌纱,乌纱左右两侧各镶着一只金色夔龙兽,面若敷粉,唇若涂丹,眉目如同墨画,生得极俊秀,乍一看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与这帮凶神恶煞的夔龙卫气质格外不同。身后还跟着另两名夔龙卫,看品级,应是他贴身护卫之类。
  “宋副使。”见他过来,众夔龙卫纷纷在马上抱拳行礼。
  青年一脸风尘,头上乌纱和身上的夔龙服还沾着几片落叶,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秀眉微蹙,问:“小郡王呢?”
  立刻有夔龙卫道:“副使当心,小郡王被这女鬼挟持了。”
  那人这才注意到被困在树下的夭夭,以及被夭夭掐住脖子按在地上的少年,拧眉看过去。
  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少年如受伤的小兽般嗷呜两声,剧烈挣扎起来,喉咙却已被钳制的发不出声音。
  因夭夭低垂着头,且躲在黑黢黢的老树下,众人并不到她面目。青年又催马靠近了些,目中闪过一丝讶异,急道:“这位姑娘,我知你不是鬼,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有事你同我讲,快些放了这孩子。”
  听到这声音,夭夭终于慢慢的抬起头,隔着刺目火光,呆呆的望着那人的眉眼,顷刻,面上血色顿失,浑身血液仿佛都在一瞬间凝滞住了。
  整座荒山都在剧烈震荡,她却忽觉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连远处奔腾如雷的喊杀声与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如果说,重活一次,她最不愿看到哪个人,最好同他老死不相往来,这人若排的第一,无人敢排第二。
  宋引,字公瑾,东平侯次子,以文采著称于世,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
  若不是惨烈的死过一次,夭夭定然也会以为,端坐在马上的人是个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的翩翩公子,面和心善,胸怀慈悲,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平日里定然只是提笔研磨,没沾过半点血腥,说不准还会心存侥幸,到他马下苦求一番,期盼这人能大发善心,证自己清白,饶自己一命。
  可经历过五年前那场噩梦,再看这张脸,夭夭只觉毛骨悚然,寒意从脚底直蹿到每一根毛发之上。
  五年前,作为震动朝野的“元武之乱”的最后一个余孽,她被自己的未婚夫亲手送到祭台之上,抽出魂魄,剖去元丹,挫骨扬灰。
  自始至终,她那未婚夫,都一动不动的坐在观刑台上,眼睁睁看她一点点被摧残凌虐至死,连渣都不剩。整个过程,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不敢替她说半句求情的话。
  那个“大义灭她”的人,就是宋引。
  夭夭扯了扯嘴角,左胸那块地方,控制不住的一阵阵抽痛。若非亲身经历,她又如何能想到,看起来如此光风霁月的谪仙般的人物,竟会是那样阴险、狠辣、懦弱、自私。
  此刻,那种魂魄抽离之痛,元丹被剖之痛,仿佛齐齐被唤醒出来,狠狠撕扯着她浑身神经,令她神智昏胀,冷汗透衣,恨不得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撕成碎片。
  她攥得实在太过用力,手掌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那被他掐着脖子的少年脸憋得涨红,痛苦的挣扎起来,终于艰难发出声音:“姐……姐夫救……我!”
  “姑娘,快住手!你可知你挟持的是何人?!”宋引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
  夭夭冷汗淋漓的睁大瞳孔看着他,嘴角忍不住扯出一抹讽刺的笑。
  呵,姐夫?她做鬼的这五年,宋引果然在人间过的甚是滋润,竟已成家立业、娇妻在怀了。也不知午夜梦回,他还不记不记得五年前祭台上那一幕幕,还记不记得与她指腹为婚的那个可笑的婚约。
  见劝说不管用,宋引匆匆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待与夭夭双目对上,脚步忽一顿,似乎愣了愣,脸色唰得白了。
  这时,随他一起来的两名夔龙卫也跟着下了马,朝这边走来。待看清夭夭的脸,其中一人双目陡得睁大,指着她,结结巴巴的道:“菖、菖兰郡主!”
  又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夭夭心弦一颤,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陡然透出一口气,从旧时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直到这时,宋引似才从怔愣中回过神,转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望着她又惊又喜道:“菖兰,真的是你!”
  菖兰??
  夭夭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确定是在唤自己,错愕不已,手一松,手里那快被她攥得断了气的少年终于趁机挣脱了出去。
  宋引又往前逼近一步,双手一伸,似乎想握住她的手,目中涌出她曾经熟悉的某种炙热光芒。夭夭本能的往后一避。
  宋引手僵在半空,苦笑道:“菖兰,你还在怪我么?”
  顿了顿,又有些落寞的道:“没错,你该怪我,是我鬼迷心窍,做出那等糊涂事,才伤了你的心。这两日,我无时无刻不在扪心自责,一想到你孤身入了黄泉,只恨不得随你一起去了才好。”
  若在以往,自己定会被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辞感动吧。夭夭不合时宜的想。
  然而此刻,她却只感觉到了心头泛起的那阵恶寒。
  正惊疑这菖兰郡主和宋引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忽觉腿上一重。低头一看,那被她扔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正死死抱着她的大腿,激动的嗷嗷叫道:“阿姐,阿姐!真的是你显灵了吗?!”
  ……阿姐??
  夭夭一懵。若她没记错,方才这少年唤宋引为“姐夫” 
  莫非——
  夭夭脑中嗡得一声,只觉浑身血液逆流,冲得她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至此,她终于搞明白,她借的这具躯壳,应该就是那夔龙卫口中的“菖兰郡主”。
  而这位菖兰郡主,不仅是那小郡王的姐姐,还是那个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嫁给了宋引的女人。也难怪不得善终,被胡乱埋在了这荒山上。
  
 
  第3章 强夺
 
  精神极度紧张的奔命了大半夜,夭夭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浮木,艰难的舒出一口气,靠着背后那根树干瘫倒在地。
  看来,有“菖兰郡主”这个身份做倚仗,她目前至少是安全的了。日后之事,再徐徐图谋便是。
  那小郡王见她倒下,吓得往后跳了一大步,大喊:“姐夫,姐夫,你快过来。我阿姐不好了!”
  宋引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半蹲下去,急切的问:“菖兰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边说边伸出手,紧紧握住她露在衣袖外面的一截雪白手腕。
  夭夭下意识要挣脱,却没挣脱出来。
  他掌心温度隔着肌肤传递过来,包裹着她冰凉的手腕。她紧紧捏住拳头,并未丝毫享受这种暖意,反而轻起了一层颤栗。
  宋引没露过她眼中闪过的抵触,甚至可以说是一丝可以称之为厌恶的情绪,又愣了愣,忙握住她手,贴到他左胸那片跳动的地方,恻然道:“菖兰,你打我骂我皆可,莫再与我这样生疏。我宋公瑾对你一片痴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等明日回去,我就亲自去西平侯府向你赔礼谢罪。”
  “西平侯府……”
  夭夭在心中默念这四字。没想到,这菖兰郡主原来出身自西平侯府。她虽然对西平侯府不甚了解,但对西平侯这个人,还是有些印象的。记忆中,这位侯爷长得颇面善,为人圆润油滑,和谁都能一见如故,兜里还总是藏着些干果糖果等物,很招孩子们待见。
  其祖上三代,皆是声名赫赫、威震一方的功勋之臣。可惜到了现任西平侯孟平安这代,西平侯府的荣耀似乎没有延续下来。这位侯爷人如其名,从小就没什么大志,万事只求一个平安喜乐,既不爱读书也不爱习武,对遛鸟走犬走马观花这等事倒十分有天赋,少年时便在长安城的斗鸡大会上凭一只金鸡斩得头筹,得了个“金鸡王”的称号。袭了爵位后,这位侯爷依旧保持其纨绔做派,整日同朝中一群老纨绔厮混在一起,坐吃山空不务正业,组成朝中一道靓丽风景。
  至于菖兰郡主……
  夭夭定了定神,努力在脑中搜刮关于这位郡主的蛛丝马迹,可惜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记不起大邺朝的皇亲国戚里有这么一位贵女。
  按理这位菖兰郡主既和她生辰八字相合,她生前应该至少听过这个名字才对。难道是当了五年的孤魂野鬼,她记忆力衰退了?
  她颇是头疼的揉了揉脑袋,宋引还在握着她另一只手忏悔,见她终于动了,目露惊喜道:“菖兰,你听到我说话了是么?”
  夭夭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这张脸,含糊道:“我……我想回家了。”
  宋引似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夭夭心中一动,立刻补充道:“回西平侯府。”
  若菖兰郡主真是西平侯之女,以宋引的个性,定会有所忌惮,不敢对她用强。
  这话果然有些分量。宋引脸上的喜色凝滞了一瞬,才笑道:“那是自然的。”他很快恢复常态,小心翼翼的搀着她站起来,用哄劝的口吻道:“侯爷就在山上随圣驾夜猎,我立刻送你去见他。” 
  说着,便动作温柔的扶着她上了马。
  宋引也翻身上来,极自然的挽住缰绳,把她小心的揽在怀中。
  与他身体一触,夭夭周身立刻又泛起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颤栗。宋引只当她是冻着了,双臂紧了紧,更用力的圈住了她。
  一路上,处处可见仓皇奔逃的鬼火和杀气腾腾的夔龙卫。夭夭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来不及躲进坟里的野鬼像牲口一样被罗入网中,五年来积下的噩梦浮上心头,不由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浑浑噩噩的行了不知多久,至一处山腰时,四周忽又亮起密密匝匝的火光,并伴着一阵阵放浪无惮的嬉笑声。
  夭夭察觉到腰间宋引的那只手微微僵滞,抬头一望,陡然睁大双眸,也惊住了。
  山腰处一片平坦的阔地,杂草丛生,堆满荒坟,熟悉至极,正是她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时看到的那片乱坟堆。
  只不过,此时这片坟地乱糟糟的聚满了一身赤红的夔龙卫,四处皆被火杖映得亮若白昼。
  原本还算整齐排列的坟包,已一片狼藉,坟被粗暴的掀开,或新或腐烂的棺材板散落的满地都是,上面还堆满了白骨和骷髅。众夔龙卫策马穿梭其中,如踩踏烂泥般,来回踩踏着那些尸骨。另有几人正对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女尸品头论足,发出阵阵浪笑。
  随着新的坟包不断被翻开,不断有成群的鬼火从黄土下冒出来,落入夔龙卫早就设好的罗网中。
  夭夭胃里一阵痉挛,酸水一股股涌到喉间,令她几欲作呕。没想到,这群夔龙卫为了猎鬼争功,竟丧心病狂的掘人坟墓!
  “哦?宋副使。”
  见有人闯入,正围着女尸的那群夔龙卫齐齐回头,心照不宣的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人眉毛一挑,衔笑问道:“宋副使猎了多少鬼了?怎么不见你的灵网?”
  他口中的“灵网”,就是那些夔龙卫专门用来猎捕野鬼的网。据说,刀枪难入,水火不侵,是用特制的符水泡制而成。
  宋引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只简略的道:“有事耽搁了,还未猎到。”
  那群夔龙卫一听,立刻旁若无人的哄笑起来。
  方才说话的那个夔龙卫倒没笑,只掉转马头,慢悠悠行至宋引对面,阴阳怪气的道:“宋副使,你这样可不厚道。都督还在等着咱们猎鬼回去呢。到现在你连一只小鬼都没抓着,若被玄牧军抢了风头,咱们丢脸事小,让都督和夔龙卫在圣上面前丢了颜面,这罪责你担得起么?”
  这人天生一脸阴邪相,连笑得时候都是阴测测的。说话间,眼睛已开始有意无意飘向被宋引揽在怀中的红衣少女。见她肌肤雪白,皓齿明眸,乌发散落了一缕贴在凝脂般的脸颊上,愈发显得娇美如花,曼妙不可方物,双目似被黏住般,许久不肯挪开。
  这张犹如噩梦一般的脸乍然出现在眼前,夭夭打了个激灵,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才忍着没惊呼出声。纵然如此,浑身依旧止不住的发抖。感觉到他目光始终笼在自己身上,更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季侯孙是出了名的好色□□,跟着宋引同来的护卫光看他神色,就觉不对味,怒道:“季侯孙,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这样同副使大人说话?”
  “不敢。”季侯孙懒懒一握缰绳,毫无告罪之态,只道:“我不过好心提醒一下宋副使罢了,免得他一遇到温香软玉连正事是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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