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下。”殷老爹的声音有些沉闷。
殷呖呖听话地坐到他对面,可以清晰地将他所有的面色收入眼底。
“你现在应当知道不少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要吐出所有结于胸间的烦闷。
“嗯。”她点点头,手有些紧张地攥了起来。
看来,爹今晚找她,是要说那些个过往了,怪不得他进屋步步走得沉重。
“你也应该知道的。”他的大掌抚了几下桌面,“你娘的事,你该知道的。”
殷呖呖的心顿时一跳。
床帘里的易鹤安的长指也收紧,将身下的被褥攥住。
殷老爹深深地看了眼殷呖呖,“我现在告诉你,希望你不要怪爹瞒你这么久。”
“爹,我不怪你。”说此话的她脑袋蒙蒙的,盘旋着的全数是娘这一字。
“十六年前,”殷老爹视线看似在烛光上,却没有汇集点,仿佛透着摇摆不定的烛火追忆着什么。
“我们已经搬到红鲤镇,你娘刚怀了你,蛮夷入境,整个大晋,号角还未响,先溃不成军,因为,没有统帅。”
他阖目,跳动的眉心藏着一股隐忍,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他把兵符重新交到我手里,让我上战场,我去了。”
这个他是谁,殷呖呖心底很清楚,她保持着安静,听老爹细细道来。
“我却忘了,他向来疑心重的。原来不是说了,你还有祖父祖母吗?那是二十年前离京时,他留在京城里,做要挟的。我忘了,这次可是重交兵权到我手啊。他怕我退蛮夷后拥兵自重,干脆命人将你娘带进京,做筹码。”
说到这里他有点哽咽,“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蛮人耍奸计,我受了伤,有点重,消息就传回了京城,你娘当时快临盆了,不知哪个宫人将我受伤的事传到她那里,你娘直接被吓了……”
他紧紧地攥着手,饶是如此,肩膀还是难以抑制的颤栗。
床帘里的易鹤安攥紧的手也是颤着的,他想起易老爹那晚说的话。
第50章 亲事
那晚,易老爹坐在太师椅整个人呈颓唐的状态,“他派人来殷家抓人的时候,当初我应该拦着的。”
然而,普天之下,谁能与君王相抗?
易鹤安想宽慰易老爹,但见他的神色更颓败,声音苦闷。
“当时前阵的事,是密不可传的,但我时时关注着前阵的形势,知道殷老贼受伤,战况危及,那人忌惮他手里的兵权太大,不愿增援,我去找他理论,争执起来,被人听了墙角……”
这些年,他一直都没办法放下。
殷呖呖娘亲的死,细细来看,和他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殷老爹痛苦多年,他也深深自责多年,倘若他当初能及早做出防范,在皇帝出手前,将殷呖呖娘亲转移,倘若他不与皇帝争吵……似乎就能避免了。
所以,殷老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都是他该受的,但是……
易老爹深深呼了口气,握着太师椅的扶手,因为极力克制,青筋暴起。
“鹤安,我一直怀疑,当年听墙角的人,乃有人刻意安排,此次你去京城,切记留心!”
他与皇帝争执不休,是不假,可他不信,随便一个宫人能窃听到御书房里的谈话。
如果殷呖呖娘亲于宫中一尸两命,无疑会使殷老爹暴怒,当时的他,手握重兵,加上愤怒至极,失了理智,无疑是一把利刃。
倘若他弑君,那么与殷老爹捆绑在一起的殷家,皇后、太子……
假使当年的人,就是如今在京城搅起风雨的人。
那这究竟是一场密谋多久的夺位。
而殷呖呖存活下来,是不幸中的万幸,没有使殷老爹彻底丧失理智。
易鹤安看着自家努力克制的老爹忽然阴森森地笑出声,“可惜啊,再怎么努力,烂泥终究是扶不上墙的。”
说完这些,他整个人不复先前的精神,颓靡地坐在太师椅,佝偻着肩膀。
殷老爹,和他,结识多年,什么文臣看不起武将,武将瞧不上文臣,于他们身上从未有过,一直是朝堂共进退。
对易老爹而言,当年的事犹如铁锥刺在他心头多年,动一下,便痛入骨髓,甚至比二十年前,他最得意的门生被皇家生生逼死,更为痛苦。
殷老爹也怀念以前,他和易老爹无话不谈的时光,那时候两人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当年,我是不想靠殷家的关系入朝,考了武状元,易老狗,是那年的文状元。”殷老爹说起当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眸里缀着怀念。
“其实啊,我最佩服的,就是易老狗,他是寒门出身,靠着自己一路坐到丞相的位置,他和那些只知论天下不知打天文臣,不一样,懂我们武将不易,我两当年就在京城的南郊,拜了把子。”
他长叹口气,可是后来怎么就全变了呢。
没有比他更清楚,当年的事,他心底清楚,和易老爹有什么关系呢。
天子要动手的事,谁能阻止,就连整座红鲤镇千户人家,都无一察觉他的妻被带走。
只是他心里的怨啊,恨啊,无处倾泻,他奈何不得当今那位。他殷家百口还在京城,他的妹妹还在皇宫。
那时的他抱着尚在襁褓的殷呖呖,万念俱灰,恨不得一死百了,随殷呖呖娘亲去了,可殷呖呖还那么小。
然后易老爹揪着他,从未有的大力气,“你要恨就跟我吧,是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是我,都是我的错。”
他就真的恨了易老爹,恨了他这么多年。
可这些年里,有时候他想着殷呖呖都这么大了,他能放心去找她娘亲了,心里第一个想到的能托付的人,还是易老爹。
殷老爹看向殷呖呖,“闺女会不会怨爹很没用?没有保护好你娘,最后还要……”还要将怨气撒在多年的友人身上,苟活于世。
“爹……”殷呖呖的声音微微抖着,“我不怨你,我怎么会怨你。”
她想爹一定很爱娘。
殷老爹眼眶酸涩,“闺女啊,你也千万不要怨你姑姑,当年她也尽力了。”
殷呖呖出生后,皇帝原想借着殷呖呖来继续左右他,是他的妹妹不惜与皇帝翻脸,将殷呖呖送了出来。
后来皇后就亲自披甲上阵了,那一抹红烈的盔甲与今日殷呖呖张扬明艳的劲装重叠。
站在千军万马前,一把将四岁的太子塞到皇帝怀里,“你不是处处忌惮吗,我儿子就在你手里,你且记着,我殷家儿女,从不叛国,从不逆君!”
“我也不怨姑姑。”殷呖呖喉咙有些发哽。
所有的错都是坐在高位的那人一手造成的,为什么痛苦要让他们来承担。
她想,那人会有报应的。
殷老爹不知该说什么,点了点头,接着头低着,大手抬了抬,抹了抹眼睛,屋里一阵沉默。
待殷老爹缓过劲,他看自家闺女。那张小脸心思重重,情绪也很低沉。
他的大掌在腿上搓了搓,先是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而后清咳了一声,“闺女啊,爹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嗯?”殷呖呖抬头看向自家老爹,她的鼻尖儿稍稍有些红。
“那个……”殷老爹犹豫了一下,“爹将你许给易家了。”
“??!!”
殷呖呖瞬间呆住。
在床帘里躲着的易鹤安也僵住,万万没想到,自家媳妇儿知道这事会是在这么个情况下。
这他的猫儿能接受得了?!
就是缓解情绪也不能用这档子事缓解啊!
他还想着徐徐渐进呢!
“爹,你开玩笑的吧?”殷呖呖被吓得呼吸都凌乱了。
“你还记得那一万两赎金吗?”殷老爹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殷呖呖耳边盘旋。“那就是易家的聘礼。”
易家的聘礼……
聘礼……
殷呖呖猛地一拍桌子,“爹!你再说一遍?!”
殷老爹看着自家闺女那种闷闷之色尽褪,此刻生龙活虎地能杀人,他满意地点头。
“爹,刚说什么了吗?”他摸了摸脸庞的络腮胡,长叹气,拍了拍殷呖呖的肩膀。
“爹什么也没说啊,闺女你一定是幻听了,就跟你说不要熬夜,好好休息,非不听,赶紧休息去,赶紧的。”
殷呖呖:“……”论装傻充愣,谁能比得过她老爹?
易鹤安:“……”说都说了,倒是把话说完再走啊!
何着一会儿得让他来解释?!
搁在平时,他都没敢告诉她这档事。
今天一晚上给殷呖呖那么多刺激,鬼知道她现在还正不正常,一会儿出人命怎么办?!
殷老爹可管不了那么多,说走就走,殷呖呖站在紧闭的门前,吸了好几口气。
说不清她现在是什么感觉。
喜欢易鹤安吗?毫无疑问,是喜欢的。
但是,要提到成亲,她可是想也没想过。
躺在床榻上的易鹤安迟迟没有等到殷呖呖来揪他,心里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已经趋于平静了。
他思忖着该怎么和她说清楚这件事情。
“唰”的一声,床帘被撩开。
他的衣襟被人用力地提起来,毫无防备,愕然地看着脸涨得通红的殷呖呖。
“易鹤安,”她揪着他的手加大了力气,“是不是你做的?”
“??”他做什么了?
“是不是你故意的拿赎金的事讹我家?”
“!!”易鹤安有点懵,这委实是冤枉他,那是他娘做的事。而且,就是他想做,也得能预料山匪啊?
他咬牙,“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趁火打劫的人?”
“那不然是姨做的?”殷呖呖反问。
“……”好吧,对比一下他和娘在殷呖呖心里的地位,的确像是他做的。
他无奈望着殷呖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我要退……”
“退婚不行。”
“……”她急眼了,“你不是说要杀要剐随我便吗?”
“对,杀,和剐,但聘礼你已经收下,你是我易家人已是既定的事实。”
“聘礼?”殷呖呖忽然捕捉到了关键点,眼睛发亮,“那一万两最后被林修睿拉走了!所以,收聘礼的事!”
递给易鹤安一个,你懂的眼神。
易鹤安被气到了,伸手要拽过殷呖呖将她压下,然而他抵不过她力气大,两人对视。
他叹口气,“成吧,反正早晚是你的人。”
话落,抬手将腰带解开,外袍顿散开,惊得殷呖呖往后退好几步,手也自然松开了。
易鹤安倒在床榻,衣衫半敞,眼角微挑,看向她,对她的后退故作疑惑,“嗯?”
“你,你无耻。”她瞥见他衣襟下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呼出的气都是烫的,视线却怎么也挪不开。
易鹤安自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又动了动,衣衫敞得更开了,沿着锁骨往下,直到胸膛,他还在继续动着。
殷呖呖鼻头一热,赶忙抬手摸了一把,低头一看,掌心全是嫣红的液体。
她脑袋轰地一下空白了。
易鹤安笑容顿时敛起,起身将她拉过来,手覆在她的额头,迫使她的头向后仰。
“易鹤安,你别碰我!”她恼羞成怒地要推开易鹤安。
他这会儿离她近,她看得更清楚了。
“别低头。”易鹤安可没心思注意这些,他没想到殷呖呖这么经不起刺激,到底是他的错。
殷呖呖红着脸,“都是你的错。”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他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替她擦着鼻子。
她仰着头,看着他低着的眉眼,思绪乱了,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今天这样了。
她听到他问:“你真的不想嫁给我?”
也不是不想嫁。
“你不喜欢我?”
自然是喜欢的。
“嗯?”他贴近她,“你再说一遍。”
“?!”
握草!
她说出来了?!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衣衫不整的易鹤安被丢了出去。
第51章 离开
殷呖呖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能接受自己和易鹤安定亲的事情,但是,那一万两黄金,她要找林修睿讨回来!
毕竟是她的聘礼!
如果讨回来,说不定还能退亲。
当她把林修睿约到酒楼,看着整整瘦了一圈站着都晃悠的小胖子,抿了抿唇瓣,“你这是……”去逃难了?
“呜呜。”林修睿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李宛箬就是个魔鬼!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荤腥了,还要每天绕镇子跑。”
殷呖呖想到中秋那晚李宛箬的残暴,真觉得这事儿李宛箬干得出来。
她看向一旁捧着菜本的小二,“那个,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要荤不要素,都来一份吧。”
“殷呖呖,你简直是我的再生父母。”林修睿闻言,差点扑下来抱住殷呖呖的腿嚎啕大哭。
“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事的。”殷呖呖咳了一声,“那个,我的聘礼能还给我吗?”
林修睿的眼泪止住,吸吸鼻子,“实不相瞒,我爹早拿去修缮学堂,施展他的民生大计了。”
“……”他们的县令爷真的是个时时刻刻记挂着百姓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