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程如州的名字送给他,因为他像个大人一样会保护我们。
我想我娘,然后我就开始唱戏。
我有了一个会唱戏的朋友,他像个纯粹的伶人,唱念做打,演技唱功俱佳,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尖酸刻薄,非常会骂人。
那些不敢打骂我们,却也想欺负排挤我们的,不能打杀他们,我这个朋友就帮我骂他们。
骂得他们狗血淋头!
我把俊生的昵称送给他,因为他很俊,有魅惑众生的本事——这是农场那些干部说的,他们是文化人。
除了对我爹和二叔,我不想看任何人,俊生会帮我对付他们。
哦,我二婶不要我二叔,走了,这也许就是我嫲嫲和娘说的怕拖累吧。
我二叔后来又娶了个更好的媳妇,俊俏、温柔,是个有点胆怯的姐姐,和我们家门当户对。
我新二婶是个挺好的女人,我觉得她也有点傻的。她本来也想和我娘那样上吊的,是我二叔救了她,开导她,她就想嫁给我二叔。虽然有点波折,两人还是在一起了。结婚以后,她就再也不害怕再也不寻死,每天开开心心的。
她对夜生和香兰很好,可他俩总是说她坏话,她是真有点傻的,傻得很可爱。
要是我娘在,我娘肯定喜欢她。
哪怕被批斗,干很多活儿,她也不哭不难过,整天笑微微的,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烦心事一样。
她感染了大家,周围的人都跟着她开心,给她采野花插,把黑暗的破屋子装点一下。
除了那俩混蛋孩子。
俊生也挺喜欢她的,给她唱戏,她也喜欢听戏,他们就一起去找别的戏子听戏。
有她的陪伴,俊生好了很多,不过,俊生的尖刻是骨子里的没法改变。
他会招农场一些人觊觎,混账们除了听戏总想把伶人据为己有,男人都劣根性!这让我为难,我不想去面对那些无聊的、让人厌恶的、作呕的人。
于是我又有了一个小伙伴,我把文生的名字送给他。
他单纯傻气,整天笑呵呵的,很受欢迎。他似乎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我觉得四五岁的时候最开心快乐,父母不会逼着学习,就算淘气别人也不会骂。
一个男孩子,过了六岁,他这一辈子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所以,文生这样挺好的,多快乐啊,有吃的就开心,能听戏唱戏就开心。
不过他太笨了,除了唱戏听戏,其他的都不行。
我得帮帮他,要不他还要被欺负,我虽然管不了程如州和俊生的脾气,但是可以管文生。
文生太傻太单纯,他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程如州和俊生却知道的。
我虽然不能直接改变他,却可以慢慢地影响他,就是不断地和他说话说话,久而久之,他居然也能改变。
这个小傻子很开心,儍吃儍喝,他们说我不那么疯了,不再打人杀人,没必要关起来。
哦,对了,我二叔和新二婶还给我生了个新弟弟叫冬生。
我不喜欢前二婶的俩孩子,不喜欢看他们。
我挺喜欢冬生的,冬生很俊,小时候瘦瘦小小的,眼睛又黑又亮,看人的时候让人发慌。
真是奇怪。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看到我。
我想办法弄吃的给他补身体,免得他被饿死,那就太可惜了。
别人都不放心我和冬生呆一起,怕我害了冬生,只有二婶不怕,还让我帮忙看冬生。二婶说我没疯也没傻,是个好孩子,她喂了奶去干活儿,就让我看着冬生,前二婶那俩混蛋孩子就会刁难她,一点都不帮忙,就知道吃,自私鬼。
我讨厌他们!
我弄了好吃的只给冬生吃,不给他们。
这段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可我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会让程如州打回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明明他们欺负我们不对,可如果我还手打他们,反而是我们的错。我不懂,但是父亲和二叔会因此受罚。
我就明白,为了不伤害家人,我自己也不能出现,只有文生是安全的。
我问程如州要怎么才能少出现,不会让人觉察出来大傻州不对劲,他说睡觉。
自从我家出事我就没睡过觉了,很奇怪,我居然不要睡觉吗?反正他们几个睡觉的时候我好像一直警醒着,我怕有人半夜来害我们。
要是我睡觉,我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是我睡着,那傻子被人欺负怎么办?要是被人害了怎么办?我不放心。
慢慢地冬生大了,三四岁就聪明得让人惊讶,他不喜欢和外人说话,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大家都说他是个小魔鬼,小小年纪一双眼睛就很吓人,他会自己编儿歌,能吓哭小孩子。我最喜欢听,只有小冬生的时候,我就和他玩儿,教他一些东西。
他应该不记得的。
有冬生陪着傻子,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身体长大了,文生有力气,冬生有脑子,没人能欺负他们。
然后我就睡了。
后来我又发了一次疯,因为我爹。
我爹也死了。
文生是不知道的,他什么都不懂。
再后来,日子很漫长地过去。
冬生长大了,二婶带着他们回水槐村,傻文生无比失落,可惜他不能跟着去。
他的失落是被我影响的,我太过失落和痛苦,以至于影响了他。
他本来不会痛苦的,痛苦是什么他都不知道。
就像程如州,他只有暴戾,不会冷静思考,而俊生天生风骚刻薄。
文生就只有单纯和傻气,没有其他的,他不会痛苦不会暴躁不会复杂。
他只有真情,那是我所有的爱。
我知道冬生是个好孩子,是我们家的希望,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他真的做到了当年的承诺。
他说“哥,你放心,我会接你们回家的。”
他从来不当我是傻子,疯子,他只当我是兄弟。
当他带着一家人来接我和二叔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圆满的感觉,想要就此消失,不去掺和他们未来幸福的时光,免得被我搞破坏。
然后我看到了琳琳,仿佛看到娘。
她们模样不像,她比娘漂亮,像侬艳的玫瑰花,明媚、活力、飒爽,不像娘那样安静、细声细气、小脾气。
可她们眼中散发的那种光芒,却能直透心底。傻文生对她的眼神和声音,是有回应的,他很激动。
那一瞬间我也迷惑起来,娘是死了还是走了,现在她来接我吗
她就是娘,我想,然后文生就乖乖地跪下叫娘。
大宝小宝和小时候的冬生几乎一模一样,更加可爱灵动。
我又多了两个兄弟!
此后的人生,仿佛可以和出事之前的人生焊接起来,如果我消失不存在,那文生的人生就会一直幸福。
我努力让他看起来像个完整的人,千万遍告诉他小时候那些美好的事,只说美好的回忆。
从苦胆里抽出来的糖,对他却是甜的。
我希望他能重新长大,当然,那只是我的希望,他不可能长大,就和程如州不可能安静,俊生不可能正常一样。
可我希望他能长大,可以代替我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样冬生和琳琳都会开心的。
我觉得也许我应该彻底消失,这样才能让文生自己成长。
那日琳琳带着我们去铺瓦,大喇叭一遍一遍地刺激我的神经,程如州突然出现,抬手就攻击她,我虽然可以和他交流,可我从来控制不了他,幸亏他虽然暴躁却不伤害家人。
他只想杀了程福贵,彻底了结这件事,让过去的伤痛不再影响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一刀下去,砍在手臂上,咬掉畜生的耳朵,咬死他!
但是那种复仇的心思已经不像当年那么狂烈,因为我不想让冬生和琳琳担心,不想让二叔和二婶担心,不想吓着大宝小宝,我当他们是小时候的冬生当他们是我的兄弟。
最后,我们选择让程如州继续沉睡。
睡着了就不会有痛苦。
也许因为我时时刻刻跟文生絮叨,像我娘当初那样絮叨,文生终于被我影响,开始长大,越来越能够和别人正常沟通。
我为他高兴,每次看着琳琳笑的模样,我就很开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她是嫲嫲是娘是妹妹是媳妇儿是女儿,是我所有的亲人。
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她每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特别慌特别暴躁无法控制自己,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变成程如州或者俊生。
那次她带着大宝小宝被狗追,她被吓得失了神智,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变成程如州,杀尽那家混蛋。今非昔比,他们再也没有从前的力量,我的身体也长大拥有了远超过他们的力量。
我可以做到!
是冬生安抚了我,他杀了那条狗,逼疯程信达,而后又把他们送去劳改农场体会我们的折磨。做了我想做的。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冬生有着程如州的残暴,可他也有文生的单纯和善良,他能很好的控制自己,不会像我这样躲在暗处再也见不得光。
突然我有一种渴望,想站在他们身旁,我也要保护琳琳,再也不让她受到伤害。
可能我愿望太强烈,我居然真的掌控了身体,我比文生大,不会像文生那样幼稚单纯,但是不管我狂暴还是尖刻还是单纯还是安静,他们都不会怀疑,在他们眼里,这都是我。
他们爱我,全然相信我。
这是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可我知道只有文生最适合这个家,虽然他不能和我交流,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他会受我的影响慢慢变好。
我不能毁了这一切,因为我并不能掌控程如州和俊生,不能保证不发疯,只有文生是安全的。
最终我把这一切重新还给文生,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个家的美好,包括我自己。
文生越来越懂我,我也越来越能感同身受。
大家都以为他越来越懂事,人人都开心。
时光啊,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我觉得很幸福,就如同躺在暖洋洋的水面上,舒舒服服的,哪怕下一瞬就消失,也全无遗憾。
文生受我影响越来越深,他会想起小时候的开心事儿,他会在想着开心事儿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冒出那些难过的画面。
我不想他痛苦,那些痛苦,有我来受就好,他什么都不 必记起来。
文生是个好孩子,他爱这个家,爱琳琳,爱唱戏,学英语,学唱歌,学演戏,还拍电视剧,拍电影,这些快乐辛苦,我都感同身受。
而对外人加诸他的排挤歧视,他并没有受我的影响,用暴躁、针锋相对来回应。不管外界如何对他,他始终那样单纯善良,心思专一地做他喜欢的事情。
这样更好。
我感受,我影响,我快乐。
文生越来越受欢迎,可他依然那么单纯,他能抗得住别人的羞辱,也能受得住铺天盖地的荣誉,因为他不在乎。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娘和家人,他唱戏是为了唱给娘听,赚钱养家,为了更开心,不是为了别人开心。
所以,他不在乎别人以为的那些荣辱。
真好。
家里人试探他,想试试他想不想结婚娶媳妇儿,文生是真不懂,哪怕他在我的影响下看起来大了不少,不再那么孩子气,可他的心思依然专一单纯。
俗称少根筋。
我虽然想让他结婚过正常男人的生活,可我自己心里并不想,我只想守护这个家,我对自己组成家庭没有兴趣。
我全部的爱和感情都给了这个家,我只要我嫲嫲,我娘,我妹妹,要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我不适合结婚,我不想骗任何人。
所以当小洁问文生想不想娶她当媳妇的时候,文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想让你当小洁。”
不当媳妇,还当小洁,我们家永远的朋友,而不是某个人的媳妇儿。
对不起,我们已经没有余力去疼爱另外一个女人,我们家有嫲嫲,有琳琳有宝生。
只要琳琳和冬生不赶我们走,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幸福,程如州和俊生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然后有一天,他们不辞而别。
他们走的时候,我正在做梦。
我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我嫉妒文生,将他取而代之彻底抹杀,越来越暴躁、邪恶,甚至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后来年底某一天,我在水槐村的戏台唱了一出斩秦桧,然后用自己磨得锋利的剑把程福贵、程福万一家子杀了个精光,男女老少,鸡猫猪狗!
我还把那些人头齐齐整整地码在爷爷嫲嫲、爹娘的坟头祭拜。
在大家四处找我抓我的时候我又悄悄潜回新祠堂,那个纪念馆。
我看遍了那些书籍、画像、照片,最后决定在那里把自己埋葬。
一把火先从自己烧起,然后把整个祠堂烧得干干净净。
冬生和琳琳冲进火里救我,我却把他们赶出去,我在火里唱歌唱戏,祭奠我们逝去的那些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