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活着就是最好的。”沈明珺话语变得缥缈,杏眸直视窗外,枯了一个冬的枝芽慢慢冒了出来,嫩绿又茁壮,时过境迁,又将是另一番新光景。
于艳秋被彻底震撼了,突然有种错觉,眼前的女儿并不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更像是耄耋之年般的年纪,经历了跌岩起伏的一生,沧桑时,倚在窗前说得一番话。
最重要的这番话并没有给人夸大和不真实的感觉,而是有重量感,沉甸甸的。
后来,于艳秋不知该说什么了,留下一句硬生生的话,“这事先搁着,你爹大致也不会同意的,你再好好想想”便匆匆走了。
沈明珺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本来她想用小女儿姿态说,对少年皇帝一见倾心,所以想进宫,可深思熟虑之后,这样简单直白的方式可能换来父亲母亲更强烈的反对,跟想嫁给宋子轩那事雷同,皇宫的处境比嫁给宋子轩更危险,父亲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所以还不如认清自己的位置,认清沈府的位置,对话平等,兴许还能换来一丝赞同。
近来,沈二叔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她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没有掉以轻心,时时刻刻盯着。
见雪盏从外面匆匆进来,沈明珺轻声问:“怎么样了?”
雪盏把门窗掩好,才开口,“前段时间二老爷一直在讨好丞相的大公子,私下约了两次,每次都被破坏,送的礼也被我们调换了,那边彻底厌了二老爷,二老爷跟二夫人大吵了两架,一直宿在媚姨娘那,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听福贵说一直在天香国色醉酒。”
沈明珺:“只要没跟秦丞相等人接触,就不用管了。”
雪盏点头。
沈明珺忽地,抬眸定定的看着雪盏,若有所思。
雪盏略惶恐,顿了一下,询问道:“小姐,可是奴婢脸上有脏东西?”
沈明珺摇头,语气没什么起伏,也听不出多余的情绪,问:“刚刚你听到我与母亲之间的争执了吧?”
雪盏猛地跪下,哭丧着脸回:“小姐,奴婢守在门外,不是故意的……”确实是夫人声音太大了点,可她不敢说出来。
沈明珺被吓了一跳,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勾了下唇,亲自把雪盏扶起来,问:“我有这么可怕吗?不过是问问,你干嘛跪下。”
雪盏却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诚实地回:“小姐不可怕,又还是可怕,严肃的不笑,不笑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猜不透,看不透,就忐忑。”
沈明珺轻笑了下,说:“如果我进宫了,你会跟我一起吗?”
雪盏没犹豫的点头,“小姐在哪,雪盏就在哪。”
沈明珺:“可你爹娘,弟弟都在府里,宫里比府里更需谨言慎行,如同龙潭虎穴,你真的愿意吗?”
雪盏再次重重点头,“奴婢愿意,只要小姐不嫌弃。”
沈明珺点头,吸了吸鼻子,目光越发柔和,这一世,换我好好保护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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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外面乌黑,雀声初起。
沈明珺窝在榻上看书,看着看着脑子有些混沌,便小憩了会儿,恍惚见听到宝笙轻声唤,“小姐,醒醒,老爷身边的有平来了。”
她徐徐睁开眼睛,不解的“嗯”了一下。
宝笙回:“小姐,老爷身边的有平刚刚过来了,说让小姐去书房一趟。”
沈明珺瞬间清醒了,大致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忙掀开被褥,吩咐道:“那先给我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她带着雪盏和宝笙往书房的方向去。
一路上很静,静的让人发怵。
到了书房门口,有平和有安各自站在一侧,恭敬的行了礼,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把雪盏两人拦住,解释道:“老爷嘱咐了只让小姐一人进。”
雪盏两人都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雪盏还好,性子稳重,宝笙则有些怒了。沈明珺说:“没事,你们在外面等我。”
两人无奈之下点头,照做,退到一旁。
进了书房,大门被带上,沈明珺深呼吸了两下,一步一步往里面走,悄无声息,略压抑,还夹杂着烟草的味道。
沈淮坐在主位上,于艳秋和沈淮各自坐在下首,沈淮把烟杆一放,拉着脸,沉声:“沈明珺,跪下。”
话一出,沈柯不赞同的喊了一声,“爹……”反而平时最舍不得女儿受委屈的于艳秋看着,别开眼,一声不吭。
沈明珺没一句反驳的话,直接跪下,背脊挺直。
反而弄得沈淮火气更甚,站起来走到沈明珺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看了两眼,烦躁的走来走去,站定,质问道:“你母亲说你不想嫁人想进宫?可属实?”
沈明珺低眉顺眼,语气却十分笃定,回:“是。”
“逆女。”沈淮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吹胡子瞪眼,若面前跪着的换了沈柯,他便上脚踹了,熬了几秒,再开口,“把跟你母亲说的想入宫的理由再说一遍?”
沈明珺:“女儿作为沈家的嫡长女,想要为沈家尽一份力,母亲说得没错,如今这个天,说不定,哪天就变了?”
沈淮怒:“老子都不敢妄论朝政,你倒是比你老子还强?”
“沈明珺,回院面壁一个月,老子就当没听过你这番话。你一姑娘家,待在屋里绣绣花,再跟你母亲身边学学中馈就好了。”女儿家的身子娇贵,打不得,骂不得,沈淮不得已退了一步。
“父亲,女儿必须进宫。”半晌,沈明珺执着地再次强调。
闻言,沈淮的怒气再一次被腾起:“跪,跪着,老子不说起来不准起来。”
“真是执迷不悟,你进宫能改变什么?只会让沈家陷入两难境界,就算这个天变了,也有老子顶着,你瞎操什么心。”
沈明珺蠕了蠕唇,没说话。她能不担心吗?
“父亲,你觉得裴大将军傻吗?”
沈淮不明就里,抬了抬下巴别扭的回:“自然不。一个上战场的英雄,极会运用战术和策略,又不是砍柴的樵夫,就算砍柴的樵夫,也会看一看从哪里下手砍得比较快。”
“那裴将军自愿把女儿送入宫中,父亲认为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倒是沈淮给难住了,错愕了会儿,像是一条永久堵塞的路被打通了,对哦,裴老头是皇帝的人,人人皆知,似乎从来没细想过他为什么会义无反顾站在皇帝那边?甚至不惜把女儿送入中宫,把儿子放在皇帝身边。
这个为什么值得深思?
很多东西不是不懂,是自己把自己禁锢了,封闭了起来。
见沈淮和于艳秋,沈柯脸色均凝重,沈明珺抬眸,再次认真的说:“父亲,女儿自愿入宫,恳请父亲母亲准许,给予支持。”
第14章
酷暑八月,户部将各地14岁至16岁的适龄女子做了统计,上交礼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细筛选,将最终的秀女名单送入宫中于贵人过目。
养心殿。
苏嵩山和赵荀对立而坐,一手执白子,一人执黑子,看着棋盘一脸沉思,均无言。
半晌,赵荀微抬眸,眼底蕴着浅淡的笑意,唇角轻勾,音色低沉而磁性,“舅舅,你输了。”
苏嵩山一边缓慢的点头,一边感叹道:“皇上真是好计谋好策略啊,老臣自愧不如,看似给老臣留了一个光明的通天大道,却一往前就落入万丈深渊……”
再次看向棋盘,赵荀眼底晦暗不明,忽地想起什么,轻讽的扯了扯唇角,顿了顿,又抬头,便恢复了以往温润的样子,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冷冽。
“舅舅可是找朕有急事?”
苏嵩山语重心长的回:“如今礼部已经将最终秀女的名单递交到宫中,明年三月永盛便是第二次选秀了。皇上应该将子嗣这个问题放上心上,不管是哪位娘娘所孕育,始终都流淌着皇上的血不是吗?”他明白,皇上如今根基不稳,秦氏一族虎视眈眈,不敢轻易让宫妃生下孩子,生怕打破了各方平衡。可子嗣问题大于天,登基六年之久,没有子嗣如何让文武百官放心拥护,百姓爱戴。
一提起这个,赵荀便生理性的厌恶,甚至觉得恶心,反胃。六年前,刚登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也不过才十四,前几年在宫外从未接触过多的女子,自从刚出宫建府,被奴仆所欺一阵子后,来往最密切的就是如今声名大噪的华山寺的方丈,弟子等,那时刚入仕的苏嵩山便上折子禀告皇上,将王府的奴仆换了个干净,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男子,且带武功,也免不了暗卫。
可再次入宫,秦太后将身段妖娆,容貌艳丽的丫鬟往他身边放,不管白天黑夜,衣着清透,香粉刺鼻,眼神带媚,话语让人浮想联翩,已经不算是勾|引,完全是禁锢的戏弄。
须臾间,赵荀眼眸蒙上一层暗影,眼角泛红,喉结滚动,音色沉了沉,说得缓慢,“舅舅,我以为你是懂我的,心不在此,身陷漩涡,不由已。”
苏嵩山唇抖动了两下,欲言又止,低低的叹了一口气,而后感慨道:“你跟你母妃真是一个性子,不过你比你母妃强多了,懂得伏蛰,懂得为百姓苍生……”
“舅舅放心,朕自有安排。”片刻,赵荀前一刻的脆弱,不堪消失得无影无踪,嘴角噙着笑,温润如初,眉眼带着浅淡的疏离。
苏嵩山又说:“皇上能这样说,老臣自是放心。前几日老臣去礼部看了看,秦丞相之女在选秀名单之中,除此之外,还有定国公之女也在其中。”
赵荀诧异,“定国公?沈淮?那老迂腐?”
苏嵩山点头。
赵荀轻蹙眉头:“呵,这盛京出了名的妻女奴,怎可舍得将女儿送进宫来?又在搞什么把戏不成??”
苏嵩山忽地想到什么,紧接着补充道:“沈淮的嫡长女这一年可是盛京的知名人物,似乎去年相中了一寒门子弟,非要定亲,不惜与家中闹绝食,沈老头却始终不松口,不知怎滴,后来那寒门子弟与小姐身边的丫鬟好上了,真是匪夷所思,沈老头还上门讨公道,将那丫鬟小轿送进了对方府中,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前个儿沈家女以容貌佳,气质上乘被称为盛京第一姝,无数男子上门提亲均被拒之门外,甚至昌平侯府,刘尚书等人也请了媒人上门为其子提亲,不过都被拒了。”
赵荀觉得这事越来越蹊跷了,“刘尚书?刘思宏?他儿子不就刘瀚时吗?”
苏嵩山再次点头。
赵荀中肯的评价道:“刘瀚时不错,可塑之才,沈老头也看不上?”
苏嵩山也是不解:“兴许。”
赵荀没由来轻笑了下,惊觉道:“沈老头这是看上朕了?”
苏嵩山敛了敛眸:“老臣不敢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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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三是秦太后六十岁的寿辰,府里忙碌不已,各房主子忙着裁剪新衣服,忙着准备寿礼,姑娘们则需要准备一两项才艺,到时候进宫贺寿难免会用上。
沈明萧三个月前从家庙回来了,也在最终的选秀名单内。
沈明珺这几月来一直待在自个院里,不是看书静心,就是侍弄花草,自从上次与父亲母亲坦白了准备进宫的想法,两人对峙了几天,她被关在房间,粗茶淡饭。直到祖母知晓,将父亲叫过去,彻夜长谈后,父亲出来,没有再反对,却也没有同意,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她被纳入最终选秀的名单里。
雪盏拿了披风披在她背后,轻声提醒:“小姐,这天下凉了,小心风寒。”
沈明珺放下书,眼睛略感不适,轻微眨了两下,询问:“什么时辰了?”
宝笙提着茶壶过来,往茶杯里加了热水,无奈的回:“申时了,小姐,你看书看了近两个时辰了,也应当休息休息。”
时间过得可真快,沈明珺活动了颈脖,站起来,倏地,窗外的风猛地涌进来,她忙收拢披风,言笑道:“走吧,去看看祖母。”
主仆三人到了松鹤院。
沈明珺问丫鬟:“祖母可是在里面?”
丫鬟福了福身子,恭敬地回:“大小姐安好,老太太在里面,刚午睡了起来。”
沈明珺“嗯”了一下,“我进去看看。”说着就往里面走。
十月份的天儿,渐渐凉了,树叶开始枯黄,落地,微风也凛冽了起来,沈老夫人一年比一年老了,身子骨也经不住折腾了,这两天便开始用碳炉了,屋子里暖烘烘的,还带着淡淡的檀香,甚是好闻。
沈明珺笑意盈盈的唤了声,“祖母。”
沈老太太和蔼可亲,抬头见来人,心情愉悦,“珺儿来了,快来。”
她走过去,往沈老太太旁边一坐,亲昵的挽上其手臂,摇了两下,眉眼弯弯,撒娇道:“祖母,珺儿想您了。”
“你啊,从小就是个鬼精灵,惯会说好话哄祖母开心。”
沈明珺撅了撅嘴,调皮的反驳道:“珺儿本来就想祖母了嘛,难不成祖母不准珺儿想吗?那可不行,谁让你是珺儿的祖母呢?”
沈老太太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线,胸闷了几天,此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两祖孙笑作一团。一旁的丫头,婆子也抿嘴笑着,见惯不惯了,自觉地不插话打断这温情的时刻。
闲聊了几句。
沈老太太收了收脸上的笑意,轻声问:“珺丫头啊,你可还在责怪你父亲?”这几月来,听丫鬟说,父女俩疏远了很多,怕是因为上次那事有了隔阂。
沈明珺诚实的摇了摇头。
沈老太太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帧的表情,试探道:“囡囡可不能骗祖母,祖母会伤心的。”顿了两秒,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你父亲从小就比较固执,也容易钻牛角尖,他是心疼你,也舍不得你,不想承认定国公府如今处于危险的境界,更不想承认自己是无能的,需要把女儿送入宫中,左右逢源,阿谀奉承,来换取一时的安稳。”
“如今祖母也不能把你当成小女儿看了,你看到的视野比你父亲更广阔,肩上的担子便更重,无论如何,定国公府都是你的后盾。”
“你能原谅你父亲一时的糊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