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滔天大火之后,一遍又一遍的悔恨刻入骨髓,一并执念的就是对她的眷恋。看作唯一,看作生命,哪怕不能与她日夜相伴,可看到她将成亲这件事提上日程的时候,心中难免如同被钝刀子来回撕扯。
“主上就不担心……苏珩不是良人?”
慕锦兮沉默了一会儿,她把慕谨之的信仔细叠好。
“子初,我之前说过,待事情一了便放你们自由。现在我已经没有什么好让你们去做的了,终日做暗卫终究对你们不是好事,过些时日我为你们置办一份家业,自行过日子去吧。”
“主上?!”子初几乎失声,“难道因为子初问了不该问的,主上便要驱逐子初,那子初不问便是,请主上收回成命。”
慕锦兮轻轻叹了声:“不是驱逐,你们不该是我的附属,总要走到阳光下面去。”
“主上便是属下的阳光。”
沉默,又是沉默。
慕锦兮心中泛起难言的滋味,她看着子初的眉眼,轻轻笑道:“天牢里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有这样一副好面庞,当暗卫可惜了。我愿意命丧火海,不是带了滔天恨意,只是解脱,更想让你们也有崭新的人生。子初,你何必执念呢?你没有失信,只是我不想拖你们一起沉沦。”
随着慕锦兮轻飘飘的话语,子初慢慢睁大眼睛。
第110章
慕锦兮一向是个心思重的人。
哪怕重生了,这一点还是没能彻底纠正过来。所以,在暗卫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后,她就一直在想一件事,到底是什么,让从未关注过上京的子初知道她离开了上京,甚至金陵的事情会对她很危险。
她相信暗卫的忠心,却不知是否有人利用这份忠心。
但子初对苏珩的敌意太明显了,一次次的怀疑和询问,显然他是不相信苏珩对她会有好心的。
为什么?
慕锦兮终究得出了一个结论。
子初也重生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慕锦兮很感动,但也无奈。在对方预知一切的情况下,明明可以有很多的选择,却依然当她的暗卫,把心力放在保护她这件事情上。哪怕这的确是一个暗卫应该做的,慕锦兮却并不觉得是理所应当。
“主上。”子初睁大眼睛,向来冷峻的面容露出了一丝茫然失措,“我……”
他没有想到慕锦兮竟然也有前世的记忆,明明……明明他的那个法子慕锦兮是用不了的,为什么还会有人转生呢?
更重要的是,此时被对方当面拆穿,他又该如何自处。
“属下欺瞒主上,请主上治罪。”子初忽然道。
慕锦兮愈加无奈:“你没有罪,子初,我不知道你因何转生,可你这份心我记下了,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子初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倔强地看着慕锦兮。
“我并不是因为你欺瞒我,或者是对苏珩有敌意才让你离开,而是你值得拥有一个自由的人生。”
“主上。”子初的声音梗住。
他何尝不是知道慕锦兮是为了他好,若是别人家遇到这样的主上必然会欢天喜地,可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慕锦兮闭了闭眼睛,尤自狠心道:“我终究要嫁人的,不再需要暗卫了,你若是不走,我便把你们送给凤元公主。”
她的话如同刀子一样狠狠扎在了子初的心上,鲜血淋漓。
如果是慕锦兮的命令,暗卫不得违抗,子初便只能带着午七、申九他们去效忠凤元公主,这样的事实更加让子初难以接受。
他艰难地想要看清慕锦兮的神色,对方却闭着眼睛,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了。
子初终究妥协了。
他慢慢朝慕锦兮叩首:“请主上允许属下为您送嫁之后再离开。”
说罢,子初狠狠站直身体。
慕锦兮忽然道:“原谅我的自私,子初……”
“主上请吩咐。”子初几乎是强忍着立刻逃离的冲动。
“我不知在我去后,你是如何同苏珩抗衡的,又有怎样隐藏的势力,但我希望我有生之年,不会看到你们兵戎相向。”
慕锦兮惯来是会察言观色的。
子初对苏珩表现出的忌惮和敌意,还有深刻的了解,远远不是一个暗卫该有的,她相信,在她火烧天牢后的数年甚至十数年,两人都是棋逢对手。
要获得拥簇,必然就要有付出。前世子初付出了什么能和苏珩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她不想追究,但这次,希望不会再有了。这的确是她自私,给不了子初任何想要的,也不能完全放任子初去做会危害到苏珩的事情。
子初混身一颤,扯出一个凄凉的笑:“主上说的……属下不明白……哪怕不再是主上的暗卫,也必定以您的安危为重。”
慕锦兮沉默颔首,压下了于心不忍,示意子初离开。
她真的不需要暗卫吗?其实不是的。无论在哪个高度上,都不可避免需要人手,无论是暗处的眼睛,还是明处的耳朵。可是,她不能再让子初重生一世,还为她做不求回报的付出了。
所以,子初必须离开。
慕锦兮既然下定了决心,就再也不会反悔。
她看着子初慢慢退出自己的视线,肩膀逐渐松弛下来。即便知道对方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想再询问了。
这样就已经很好。
慕锦兮扯了扯唇角:“竹青,绾衣,进来吧。”
绾衣推开门,外面却还站着一个捧着一盒点心的辰五。
他的耳力极好,即便是在门外都听到了慕锦兮和子初在说什么,虽然不太理解,但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慕锦兮准备让老大走。
“郡主。”辰五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之前的日子太苦了,离开郡主的老大难道又要过回原来的苦日子?
“放心吧。”慕锦兮知道辰五担心子初,叹了一声,“不会让他饿肚子的。”
竹青没明白怎么辰五忽然就情绪不对劲:“怎么了?谁要饿肚子。”
她从辰五的手里接过点心盒子,放在了慕锦兮的桌上,又对自家姑娘笑道:“这人一天能吃五顿饭,顿顿都比我和绾衣加起来吃的都多,这样还饿到了。”
慕锦兮勾了勾唇角:“行了,莫非侯府还养不起了不成。”
“郡主。”辰五固执地叫了一声。
慕锦兮全然无奈:“你不明白。”
辰五自然知道自己的脑子不是好使的,不会明白郡主和老大的用意,所以一直都不用动脑子,听命便是,然而在面对眼下这个情况的时候,却难得固执了起来。
他杵着不动。
“你不需要当说客。”慕锦兮原本挂在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郡主……”辰五耿直道,“老大很好用的。”
慕锦兮哭笑不得:“我不用他,也不会不给他饭吃。”
听到慕锦兮这种承诺,辰五才微微放下心,他匆忙看了桌上的点心一眼,和慕锦兮告退,他得赶紧去找老大,安慰安慰,也了解一下情况。
慕锦兮一连几日都没有再看到子初。
封后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苏珩也逐渐忙碌起来。
但这一日非常不同,借着交换庚帖的时机,苏珩又进了晨清院,眉头死死皱在一起,模样似乎很不愉悦。
慕锦兮看到他便笑了。
“好些时日没看到有什么能让你如临大敌一般了。”
苏珩忽然把慕锦兮捞进了怀里:“宁宁。”
他的语气中全是心疼,在了解到一些事情后,更无法想象慕锦兮究竟在侯府中是如何生活的。
这段时间他看到的,实在是冰山一隅。
“怎么了?”慕锦兮努力撑出笑容,“今天是个好日子,干嘛这样。”
苏珩将头埋在慕锦兮的颈窝处:“真想把你抢回去,再也不用在侯府受罪了。”
“都已经习惯了。”慕锦兮眸中带着难以琢磨的情绪,“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还有苏珩,还有大哥。
苏珩深吸了一口气:“早年的事情查起来其实不费事,上京的老一辈多半还知道一些,但是都不大愿意说了。我也只知道了些零零碎碎的,真正告诉我的,还是万太后。”
慕锦兮抿唇。
她早就料想到了。
连魏氏都不肯提起陈年旧事,又有几个人敢冒着风险将庆山侯府的事情说出来呢?万一传播出去,得罪的可是庆山侯啊。能不怕庆山侯的,只能在皇宫里了,所以她才托付给苏珩,而不用暗卫。
“你母亲当年……嫁人后过得很不好。”所以沈安会对慕远的敌意十分大,但在不足以抗衡的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慕锦兮捏了捏眉心:“这些有猜测的。”
“惠和大长公主的独女身体不好,这件事人尽皆知,一直以来也多半静养。万太后说,当年惠和大长公主请了林圣手诊治,只要无甚耗损,长命百岁还不是问题的。”
慕锦兮的脊背慢慢挺直。
“而沈太傅和惠和大长公主常年悉心疗养,也不该身患重病。”苏珩又缓慢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慕锦兮的心里逐渐形成。
第111章
慕谨之回到上京之时,堪堪赶在了封后大典之前两天。
慕远照例没有出现,只有慕锦兮为他接风洗尘,然后拉着二房一起吃了一顿饭。
华灯初上,众人散去,兄妹二人坐在花厅里,一人摸索着酒杯,另外一人托着腮帮子发呆。
“说罢。”慕谨之对自己的妹妹了如指掌,只需要她一个眼神,就清楚对方是想留下他问话,还是打算让他赶紧走。他把酒杯轻轻放在实木圆桌上,还是没能免得磕碰声。
慕锦兮依旧托着腮帮子,她不清楚大哥对外祖家和母亲的事情知道多少,但总归不可能如她一样什么都不清楚的。
她又想起来了苏珩的话,许多事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三岁的时候外祖母抱着她,要为她准备最丰厚的嫁妆,要看着她十里红妆进最能衬得上她的门。那时的外祖母保养的依然十分得体,看上去仿佛才三十出头。
母亲不止一次看着她失神,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伤怀。
母亲故去后,慕远再也不肯让她和外祖家接触,甚至不久后举家搬离上京,到了汴京之后老死不相往来。
“大哥……”慕锦兮张了张嘴,缓缓道,“你同我讲句实话,母亲当年……到底是如何故去的。”
她其实已经听过答案,此时却想再听慕谨之说一遍。
慕谨之这些年护着她是为什么?竭力哄她开心又是为了什么?慕锦兮抿着嘴唇,难道不让她知道真相,就是为她好了吗。
慕谨之乍然听到慕锦兮的问话,仿佛意料之外,但又在意料之中,他一口闷掉杯中酒,扯出一个苦笑:“到底还是被你察觉了,本来以为只要你一直是个小公主,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么残忍的真相。”
亲情,在慕远的眼中永远都是多余的。
父母如是,妻妾如是,子女亦如是。
“他是庆山侯,而三房虎视眈眈,于是迫切需要一位身份足够高的夫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沈家言情书网,当年又是中流砥柱,而惠和大长公主又为先帝亲姐,倍受尊崇,母亲便是最好的人选。”
利益联姻,哪家不曾有呢。
只是慕远更为过分罢了。
“母亲身体底子薄,太医要求细养,最好只孕育一个子嗣。他上沈家求亲的时候,是知道这个事情,也亲口答应的。”
堂堂庆山侯慕远,青年才俊,未来可期,沈太傅和惠和大长公主自然不会不应,而沈氏更是春心萌动,含羞待嫁。再也没有更好的如意郎君了,当时沈家都是这样想的。
婚后才是沈氏的噩梦。
她本来就因身体不好不善交际,却被慕远要求出席各种夫人官眷的宴席,一开始还只在角落里不言不语,偶尔听着那些恭维,含笑颔首。但慕远对她的表现并不满意。
“作为庆山侯夫人,总要有侯府夫人的样子。”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能在诸多官眷夫人中长袖善舞的角色,帮他谈听消息,帮他沟通感情。
“那时当今还未即位,庆山侯府远远比不上现在风光,他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对母亲的要求比如今高十数倍不止,你偶尔见他露出一丝温情还难以忍受他的冷漠绝情,更何况母亲了。”
慕谨之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淡漠。
“三年,母亲生生被打磨出另外一个性格,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出生了。”
慕谨之出生以后,慕远在人际交往上的要求稍微收敛了些,因为沈氏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有些衰退了。当时慕远就站在当今的这一方,而惠和大长公主还能影响到先帝的抉择,他不敢真让沈氏出什么事情。
沈氏在慕家过了一段安心相夫教子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相对还是舒心的。
直到当今继位。
昭和帝极为信任慕远,所以刚刚上位就给了慕远十分尊崇的地位,足够和惠和大长公主分庭抗礼。或者说,昭和帝的目的就是想让慕远和他的岳家针锋相对起来。
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允许有能左右自己命运的存在,尤其是惠和大长公主,这位已经影响了两代帝王的传奇女子,绝绝对对不能再在自己这里延续下去。
沈氏忽然发现自己的夫君把矛头对向自己的娘家。
她做了一个决定……
沈氏知道慕远其实觉得只有一个孩子远远不够,作为慕家长房,作为庆山侯,自然希望能够开枝散叶、光耀门庭。
她甘愿为慕远再生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换得了沈家的喘息时间。
两家因为慕锦兮的存在暂时进入了一个相对缓和的时期,也是在这个时期,惠和大长公主才真正收敛了锋芒,把自己的羽翼慢慢剪掉。她快速意识到,如今自己的侄子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也对自己这个姑母远远没那么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