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才是……君宛烟……”破碎的字句由紧咬的牙关间吐出,每一个字都仿佛要她耗费全身之力才能出口,君宛烟脸上平静天真与扭曲痛苦交替着出现,竟是可怖非常。
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这股骚动才慢慢平息了下来。
艰难地由蒲团上站起身,又险些因为脱力而打了个趔趄,君宛烟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逃!
自从她修炼老祖所传的那门功法后,茫然不知置身何处的时日越来越多,但她心中一直笃信老祖所言这仅是修炼功法的一些必然,而未多加留意。直到一日,她彻底失去了对躯体的控制为止!
不知由何处而来的另一道神魂占据了她身体的主动,若非她留了个心眼,迟迟未曾修炼那门功法的最后一层,只怕此时早已不明不白地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这许多年过去,在那道神魂因为普照的威压而稍稍受损之时,她才寻到了一丝松动,让自己可以重新掌握回对身体的控制。
但她并不知道今次自己能够支撑多久。
那道神魂称老祖为“爷爷”,看来关系匪浅,自己从前又对老祖那般言听计从……君宛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要逃,她一定要逃,她绝不能就此殒落!
拖着虚软的身子走出洞府,看着峰顶依旧高悬的明日,山石间依旧漫卷的白云轻雾,这派千百年不变的平静景象却君宛烟心中突地一沉。
她……能逃到哪里去?
漱月已早与她无干,任同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小人,毛团也早被那道神魂收服,在紫霄之中,她又何曾有一真心相待之人?
就连本该最亲近的妹妹君凝雪,也因为先前那道神魂想要攀附普照而决裂……
思及至此,君宛烟只觉全身力气就好像在刹那间被抽空了一般,顿时连退了几步,靠在一株松树上方才稳住身形。
“对了,暗影,还有暗影。”如同溺水之人抓着一根浮木一般,君宛烟匆匆忙忙地祭出一柄飞剑,正要踏足其上离去,识海间却随着一记重击而传来熟悉的撕裂痛感。
“……暗影……”只来得最后将那名字重复了一遍,她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爷爷,嫣儿这是怎么了?”随着软倒的身子下一刻又重新站直,“君宛烟”眼神重又变得天真无邪起来,自语般地问道。
除了风掠过树梢传来的沙沙之声,再没有别的声响。
可片刻后她却像是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一般,笑弯了双眸:“嗯,嫣儿保证以后的乖乖的,再不睡觉了。”
身着紫白衣袍的身影,踏着轻快的步子,很快又消失在了洞府之中。
……
苏长宁再见到宇文成周时,果然他身周的气息都已一变,合于自然的天地之机不可自抑地外形,正是初成金丹的象征。
“师兄,看来这一声‘恭喜’,长宁是可还给你了。”
宇文成周此时眉间已没了从前那股如影随形的沉郁之气,神色疏朗洒脱,使得原本虽清俊却始终仿佛蒙着一层灰雾般的容色看起来更为光辉灿然,倒是堪与漱月相颉颃了。
她与素离那时的担忧,看来都是多余的。
素离搁了手中茶盏,也是笑道:“成周的结丹大典正可与长宁一同,为门中省下不少灵石,到时莫忘了向简师叔讨赏去。”
苏长宁与宇文成周相视一笑,齐声答道:“师尊教诲,弟子必不敢忘。”
那边玉容真人听了,便插口道:“你们倾宫如今一峰三金丹,还打着这般见不得人的小算盘,叫外人听去了,还道我紫霄如何穷酸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是忍俊不禁。
这里才说穷酸,那边真正的富户便来了。
普照天君出行,照旧是十分的排场,净水洒地,茵蓐层叠漫卷,还有那自不会少的女修结队相迎。
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后多了一名同样盛装打扮的金丹女修跟随,格外金碧辉煌的衣饰在身周那些身着薄纱女修的衬托之下分外醒目。
而那张与衣物相形之下有些黯然失色仅堪称清秀的脸,对于紫霄众人来说,都不陌生。
普照在众女修的簇拥下振衣上座,这次倒也不管宇文成周坐在哪一方了,只道:“这位成周失散多年的亲侄,诸位想必并不陌生。”
除了玉容、素离、苏长宁等早就知晓的,其余真人见状心中都各有感怀。
没想到这君宛烟运道如此之强,从前大出风头时不说,如今落魄了,却能攀上一个化神天君的血缘先祖,看来又是她翻身的时候了。
觉察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君宛烟”坦然受下,甚至还笑了笑。
已寻到君宛烟,普照此间事了,便直接说道:“成周不愿随我回无极门便罢了,宛烟我定是要带走的。”
说着他便将目光移向简真君与冲和真君:“如何?”
话里像是征询的意思,可语气却全不是那一回事。
不过看“君宛烟”千肯万肯的样子,简真君与冲和真君自然也不会拒绝,此事便如此定了下来。
普照当即不再多留,带着“君宛烟”与那些女修便迤逦而去。
目送三乘金龙所引的华贵车辇消失在云端之中,苏长宁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松,仿佛什么长久以来的无形压制消失了一般。
而此时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随着三龙金辇的远去,突地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乌云压顶,电光间闪。
就在众人以为将有一场风暴袭来时,天幕却又很快恢复了晴蓝,重新洒落的阳光之下,唯有数个半是透明的细小漩涡一闪而逝。
苏长宁重新投注到已恢复平静的天空之上的目光,到底多了几分探究。
……
入夜的紫霄山脉,峰峦皆披着一层月色银辉,静立在深蓝天幕之下,除却时而响起的鸟鸣猿啼,再听不见一丝其余声响。
此时,一道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般的人影,借着沉黯的夜色,仿佛融在空气中一般,悄悄潜入了樊桐峰一处洞府之中。
以约定的独特方式打出信号,却不曾得到丝毫回应。
黑影心中没来由地一沉,取出一件短匕形状的法宝,在洞府禁制前轻挥了几下,便将那些禁制尽数破开。
在禁制大开尚来不及修复合拢的刹那,黑影化作一道黑色遁光,借着夜色进入了洞府之中。
他的身后,能隔绝化神以下修士神识探入的禁制法阵重又拢了起来。
黑影站在陈设简单的洞府中,看着四下凌乱的景象,心中不由重重一沉。
果然她的离开,并不简单。
阁中收到的讯息,只说她是自愿同那名天君离开的。可若真是自愿,她的洞府之中又怎会如此一片狼藉?
先前他还抱着一线希望,她会在洞府中以他们之间方才知晓的独特暗号留下什么线索,但看来又是落空。
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又为何会不留片语地与那不知底细的天君离开……
最终黑影只能黯然离开,此行非但没有令他安心,反是留给了他更多的谜题。
……
入夜的南华界,也同样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除了暗色掩映下偶尔显出身形的夜行妖兽与飘忽鬼修,白日里的喧嚣似乎全然地被隔绝开去了。虽修士们修为到时无需睡眠,但仍不自觉地遵循着古老的天地法则。
就在此时,西南天际一道火色光焰突地高高跃起,将半边天幕都染作了赤红之色!
骤亮的光线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无数道神识一时间都向焰色传来处探去,互相在空中交缠、碰撞。
高阶修士驭使神识皆有分寸,操控又十分精微,大多一触即分,相安无事。倒是许多低阶修士的神识撞在一处后缠绕得难解难分,最后只得靠自损分开。
也有神识与高阶修士撞上,未受损伤,却触及到高阶修士那一刹那念头的,在收回神识时,脸上神色不由大变。
先天灵宝出世!
高阶修士传来的念头里虽只寥寥数字,却令那些人心如沸水般翻滚起来,再难安然入定修行。
“……先天灵宝?”由一片混乱中收回神识,苏长宁亦是垂眸沉吟不已,“不对,不只是先天灵宝……是它!”
双眸间精光一闪而过,曾经千年的等待,未料会在此世此时出现!
第109章
裂隙宝光(一)
夜晚宝光大炽, 直掩去半边天幕的消息很快在南华界中上下传遍,而那耀目华光乃是天生灵宝所发的推测更是令众多修士心中都蠢蠢欲动起来。
固然若真是先天灵宝出世, 那他们这些低阶修士无需多肖想, 必定是那些化神、元婴修士的囊中之物。
但是此物不同。
天生灵宝阶层的宝物, 往往生而自晦。如果这道冲天宝光真是那些高阶修士神念中天生灵宝所发, 那极有可能发出宝光的所在,不仅有天生灵宝,还有其余许多灵宝以下法宝伴生!
这些才是他们的目标。
至于高阶修士中,许多隐世不出的老怪也都因此一事或出关,或回归,加上他们之间本就有些恩怨错综的,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很快,整个南华界便都动了起来。
照旧以紫霄、青虹为首,连向来少问外事的荒神阁也参与其中, 查明了宝光传来的方位, 正在西地南面一处峡谷之中。
那峡谷两旁山脉高耸, 峰顶却并不锐利,而是十分平整。在南华传说中,乃是天人降下, 给南华中一名炼气修士授仙书三卷之处,后来这名炼气弟子靠着修习仙法, 一路突破至合道境界,就此踏空而去,是以此谷才得名“仙授”。不过传说终归只是传说, 现时的仙授谷,因灵气渺茫而向来少有人迹,唯有三两个小门派立门其中。
可没想到就那么一夜之间,这处原本默默无闻的所在,一下子就成了南华举界上下瞩目的焦点。
不大的厅堂之中,一身素色布衣、中年模样的筑基修者正坐在上座黑木椅内,无奈地苦笑着。
“门主,半日之内,只怕紫霄、青虹两派就要有人进入咱们仙授谷了,不如……现在我们先下手为强?”坐在他之下右首的一名同为筑基修者的男修说道,神色间很有几分狠厉。
“唉,师弟呀……紫霄、青虹两派何等威势,哪里是我们惹得起的,要是被他们知晓……”中年筑基修士一面摸着唇上的短须,一面摇头不已。
“照我说,门主。”听他如此说,左首一名身着绸衣、容貌艳丽的筑基女修道,“紫霄青虹他们再大能量,多少也不比我们这地头上的熟悉内情。深哥说得不错,先下手为强,明明是我们地界上的东西,怎么能平白便宜了他们?”
筑基男修立刻接上她的话头,道:“况且即使我们不出手,若是让百丈宗他们占去先手,日后怕是连在仙授谷地界,也要仰人鼻息而活了!”
中年修者原本并无此意,在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的撺掇下,心思渐渐竟也活动了起来。他虽顾虑重重,不过门派在他心中总是第一紧要。无法守住祖师遗业,被迫离开灵脉对他来说已是奇耻大辱,若在仙授谷这等地界都立足不稳,那要他日后有何颜面面对先师?况且,的确百丈宗如今已是与他们处处相争,要是他们不动,百丈宗先动拣了大便宜去,日后他金鼎门要如何自处?
“师弟,师妹,那照你们的意思……”
“昨夜我便向宝气传来方位看了,是自裂隙之中发出!”见他语气松动,筑基男修立刻又道。
“裂隙!”中年修者与绸衣女修齐齐惊呼出口。
原来那裂隙正在他金鼎门立派的后谷之中,是一条足有千米宽的大裂缝,一直深入地心。其中常年阴风如刀席卷,就连他们这些筑基修者,等闲也不敢轻易靠近,更别说进入其中了。
“若是那宝物在裂隙之中,我们的确无法……”中年男修叹道。
“门主。”被称为戴师弟的筑基修者此时满面涨得通红,自坐中起身向中年男修行了一礼,“戴宏深自请,进入一探!”
“戴师弟,快快起来!”慌忙由主座步下,中年男修托住戴宏深下拜的身形,“那裂隙之中如此凶险,即使宝物如何,总比不得性命要紧啊!”
“门主,被师尊收入门前时,我乃炼体修士,曾习一锻体秘法,即使进入裂隙之中,也可保得一时不失。”只听戴宏深并未顺势起身,而是续道,“不瞒门主,我曾在裂隙之侧修习,发现过有一条可避开罡风深入其中的通途……请门主允我一行!”
“唉。”见他如此坚持,中年男修也是纠结非常。思及本门原本在西地之中也算得上是一个中等门派,后来门中几个金丹真人接连因故殒落,门派势力就一落千丈,最后被逼得离开了原本立派所在的灵脉,来到这处偏僻之地,其中艰辛,实在一言难尽。而如今,眼看门派中兴之望近在眼前,却又要因为各种各样的顾虑而生生错失,他的确也忍不下这一口气!“戴师弟,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戴宏深答道:“九成!”
他的语气如此坚决,令中年男修与艳丽女修都觉精神为之一震。中年男修当即道:“好!就请戴师弟赶在紫霄青虹来前走上这一遭,日后我金鼎门中兴,戴师弟你便是受香火供奉的第一功臣!”
“事不宜迟,我马上出发!”戴宏深说着,向中年男修与艳丽女修一礼别过,就要离去。
“深哥……”艳丽女修咬着下唇,顿了顿才道,“一切小心,莫忘了我们还在等你……”
深深凝视了她一眼,戴宏深终究还是转身而去。
仙授谷的这条裂隙,并没有名字。
只因知晓之人实在太少。
这条裂隙又广又深,常年阴风不断,对修士而言唯有危险,别无其余好处,自然没人会想要身入其中。
不过裂隙之中也并非空无一物,许多逐阴而生的妖兽,来此修行吸取阴气的鬼修,不时都会出现在其间。
鬼修倒也罢了,那些妖兽可都非易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