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然被烫着一样收回手,还不自觉攥了攥手指,她辩解道:“是你不开灯站在这儿的,想吓死人啊?”
顾裴远垂眸看她:“你不也没有开灯?”
火光灭了,顾裴远咔哒一声再次打开火机,幽光里林然然湿发披散在肩头,水滴落在锁骨的凹陷处,微光莹莹。
林然然气道:“我是怕打搅到别人才没开灯的,谁像你,站在我房间门口抽烟。真没公德心。”
顾裴远摘下烟夹在指间,反唇相讥:“这是我家。我爱呆在哪里都可以。”
“你……!”这样毒舌不饶人的顾裴远好像变成了三年前的中二少年,那副傲慢冷淡的样子总能把林然然气得跳脚。
她双手抱着衣服,只好气呼呼用肩膀撞开顾裴远。打火机的小火苗闪动一下,熄灭了。林然然擦身越过顾裴远,那一瞬间的黑暗里,有个柔软的东西蹭过她湿润清香的发。
林然然毫无察觉,拉开自己的房门,屋子里台灯的光芒倾泻出来,她探出头冲顾裴远哼了一声。
顾裴远夹着烟,漠然地转过了头。
门咔哒关上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天还黑着,林然然已经穿戴好从顾家溜出来了。街上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林然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断往掌心呵气。
要不是为了躲顾裴远,她才没必要这么早就出门。
路边的早餐馆子炉子才升起来,案板上揉着面,林然然走过去坐下:“麻烦来份肠粉。”
营业员打着哈欠走过来:“还没好,炉子才支上呢。”
林然然笑道:“那有什么?”
“就蒸好的开花红糖馒头和豆浆,要不要?”
林然然道:“那来一个馒头,一份甜豆浆。”
林然然一口气先喝了两碗豆浆,昨晚上光顾着跟顾裴远怄气,连晚饭也没吃,可把她饿坏了。这馆子蒸的馒头也好,喧喧软软的开花馒头上有融化的红糖浆,甜到了人心里去。
林然然慢悠悠吃着,又加了一根刚炸好的油条。吃完后打包了四个馒头四个包子和两根油条,提着往桥边去了。
这时天蒙蒙亮起来,雾气还没散,走得人云里雾里。
这时天蒙蒙亮起来,雾气还没散,长长的石拱桥在雾里若隐若现。林然然走到桥边,就看见不远处的弄堂口有道佝偻身影,拄着一把大扫帚。
正是林婆子。她跛着一条腿,竹扎大扫把在地面刷拉刷拉地扫着,豆豆拎着簸箕,祖孙俩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忙活着,半天都没扫完一小片。
旁边一个同样穿蓝衣服的清扫工正在教训林婆子:“你这么扫到天黑都扫不完呀,邵主任点名批评咱们这片区好几回了,你自己瘸了腿别带累我们!”
林婆子佝偻着腰,低眉顺眼道:“知道,知道,我会快点扫的。”
清扫工哼道:“现在可不是你当资本家的时候了。你再这样磨洋工,拖社会主义的后腿,我就要跟邵主任举报你消极怠工了!”
“喂,大婶。”林然然笑吟吟从桥头走下来。
她穿戴体面洋气,人也漂亮,从雾里走出来看得人眼前一亮。清扫工的语气客气多了:“同志,你跟我说话?”
林然然从纸包里掏出一个肉包子来。那包子雪白雪白的,还冒着热气:“让你挣个肉包子,干不?”
清扫工顿时咕嘟吞了下口水,控制不住眼睛黏了上去,脸上堆了笑:“同志,你有什么事,说吧。”
林然然笑道:“我看这祖孙俩挺可怜的,她腿伤了也没法儿干活。你帮她干完今早的活儿,这肉包子就是你的,我再多给你一个馒头。”
“这……”清扫工又羡又妒地看了眼林婆子,林婆子还是低眉顺眼地站着。她道:“同志,你认识她?”
林然然摇头:“不认识。”
“这你就不知道了。”清扫工凑近几步,神秘兮兮道,“她解放前可是上海有名的资本家,你好心可别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样啊。”林然然一副怕惹上麻烦的表情,“我就是看孩子挺可怜,要是这样就算了,我可不想惹麻烦。”
她说着就要收起包子,那清扫工的眼睛差点蹦出来,忙道;“这……日行一善,好心有好报嘛。你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清扫工是个脏活累活,拿的钱又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细粮。那清扫工得了一个白面肉包子和馒头,乐得见牙不见眼,连忙把包子馒头都放进自己的饭盒里,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帮林婆子干完活儿。
林然然走出弄堂,拐个弯走到一个偏僻处。不一会儿,林婆子也瘸着腿来了。这儿是一户宅子的后门,高门大户的台阶很高,林然然铺了几张报纸,两人一块坐下,豆豆乖乖地依偎在林婆子身边。
“林姑娘,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林婆子欣喜道。
林然然道:“我有事耽搁了,还要待几天。你这腿不是还没好吗,怎么又出来了?”
林婆子捶了捶自己的伤腿,自嘲笑道:“文翠她们看着我休息,跟街道上吵吵好几回,没法子。哦,文翠就是刚才那个清扫工。”
林然然皱眉:“她跟你有仇?”
林婆子笑了笑:“她过去是我家的丫鬟。”
“怪不得。”林然然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清扫工对林婆子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她一眼瞧见豆豆含着手指靠在林婆子身边,连忙打开自己带来的纸包,里头的馒头包子都腾腾冒着热气,拿起一个馒头塞给豆豆,道:“豆豆,还没吃早饭吧?”
豆豆先看了林婆子一眼,林婆子笑着点点头,他忙接过来,烫得倒腾着两只小手也顾不得,大大地咬了一口。
那副谗样儿逗得林然然跟林婆子都笑了:“好吃吧?这还有油条呢,慢点儿吃。您也吃一个。”
林然然把馒头递给林婆子。林婆子先把手擦了擦才接过去,她很快地吃完了一个,显然意犹未尽,却没有再吃,而是把一纸包早餐都塞给了豆豆,道:“豆豆,拿回去放好,留着中午热了再吃。”
“哎!”豆豆乖乖地抱着纸包跑了。
林婆子手抚着受伤的膝盖,对林然然道:“林姑娘,我承你这么大的恩情,叫我怎么报答你呢?”
林然然被她说得坐立不安,道:“您别这么说了。”
林婆子拉着林然然的手,道:“林姑娘,看来你跟我有缘。我拼死护下的东西,交给你我才放心。你跟我来。”
林婆子四顾无人,领着林然然一瘸一拐地向一条弄堂走去。
林然然捂着鼻子,看着林婆子把一大包东西从泥里挖出来,放进装垃圾的大筐子。林然然道:“我来吧。”
林婆子摆摆手,用眼神示意她。有个早起上班的人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过。林然然忙背过身去,装出跟林婆子不认识的样子来。林婆子费劲地把筐子背在肩上,一手撑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往弄堂深处,林然然跟在后头。
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林婆子四下环顾一圈,这里是个视线盲区,平常的时候没人会经过这里。林婆子这才放下筐子,把那个脏兮兮的包袱取出来。
一阵恶臭。林然然捂住鼻子,冲林婆子道:“真没想到你会把东西埋在垃圾场底下。那儿每天都有人来收垃圾,你也不怕被发现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婆子笑道,“他们把我家的地皮都挖了三尺,天天抓了我去拷问,却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把东西藏在这个天天都有人来的地方。”
林婆子说着,用棍子挑开最外头一层脏得不成样子的油布,打开后里面是厚厚的一层油纸包。打开纸包,里面还有一层,一连打开了三四层油纸,林然然听到一阵环佩叮当的声音。
“林姑娘你瞧。”林婆子侧开身体,林然然差点被一层宝光闪瞎眼睛。
“这么多?!”林然然惊呼出声。
天水碧的手镯,拇指粗细的黄金嵌宝石臂钏,点翠簪子,象牙镂空的折扇,还有不知做什么用途的玉石扣子。
林然然拎出一个小锦囊,打开来倒出一大把海棠花样式的金果子。
“这些都是金子?”林然然握在手里掂了掂,“光是这些就很值钱了呢。”
林婆子笑着摇摇头,语气平淡:“这些都是逢年过节拿着赏人的。那天忙着收拾东西,见到什么就抓什么,倒把这不值钱的藏了许多。”
林然然干巴巴笑了笑。她从前看红楼梦的时候,也见过贾府拿金果子打赏下人,没想到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不是很懂你们这些有钱人。
林然然把金子收回锦囊里,屏住呼吸,用惊叹的目光欣赏着这批巧夺天工的首饰。
玉石镂空出一个精致的小圆球,象牙扇上雕刻出全套的故事,金步摇的凤头衔着一串细细的流苏,仔细看去那串流苏是由无数个血红的小宝石珠子组成的。还有点翠,白玉,琥珀……
由匠人手工打磨雕琢而成的首饰每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包含了匠人的灵感和心血,与其说是工艺品,不如说是艺术品来得更为恰当。
林然然在后世的时候,曾经去过一些博物馆,她在展示窗里看见的那些陈列品,还远不如眼前的这些首饰来的精巧夺目。
这么大一包首饰,都是林婆子被抄家当天混乱之中紧急留存起来的。林婆子出身豪富之家,数代人累积的财富,最终只留存下了这么一丁点,
林然然不忍心拿走,她道:“这些还是留给豆豆吧。我知道你现在缺钱,我可以买走几样。”
林婆子摇摇头:“林姑娘,那些人是见了血的蚂蝗,不把我吸干是不会罢休的。这些东西与其便宜了他们,不如给你。”
林然然思索良久,还是答应了。这些东西放在过去和未来,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可放在这个年头,它们就是惹祸的根苗。
古董首饰古籍古画,原本有些人还偷偷藏了不少。可红卫兵抄家时掘地三尺,不少人就因为偷藏古董而获罪。从此,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人们不是自行毁去,就是趁夜偷偷丢出门,再大胆些的就到黑市当作破烂贱价卖出去。到黑市上,一袋粮食就能换一兜这样的“破烂”回来。
可林婆子这些东西可不是一般的古董,二来林然然不愿意趁人之危。她跟林婆子推让许久,林婆子只收下她一百斤粮票和两百块钱。
林婆子攥着那一把粮票和钱,道:“林姑娘,那天在黑市你送给豆豆那一包点心,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善的。上天有眼,让我遇到了你。”
林然然听见她说这话,有些不祥的预感,她严肃了表情道:“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林婆子正要开口。
“奶奶!”豆豆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手里抓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红糖馒头,“馒头和包子我都藏好了。”
“哎,豆豆乖。”林婆子眼角冒出笑纹,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外孙。豆豆在巷子口旁边坐下,机灵地帮忙放风。
林婆子叹道:“我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也只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我这个小外孙要是生在过去,也是金尊玉贵的一个小少爷,可现在跟着我……”
林然然隐约明白了林婆子的意思,她不由得坐直身体,对林婆子道:“您的意思是?”
林婆子那张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眼神:“林姑娘,我知道这个要求太强人所难,可我现在除了你,再没有旁人可托付了。”
林婆子露出悲凉的神色,道:“我们这一家子,除了我大哥一家解放前就去了香港,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豆豆除了我就再也没有人能靠了。”
“这事太大了,你得容我想一想。”林然然有些无措。
见林然然没有一口回绝,林婆子眼里露出感激的笑容,连声道:“应该的,应该考虑。林姑娘,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你不用为难,我绝不逼迫你。”
那一包袱宝贝,此刻在林然然的手里就像烫手的山芋似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个林婆子实在是个人精,一早就算好了她心肠软。林然然现在拿着东西要走人也不是不行,可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林然然向林婆子脸上看了一眼。上次在桥头看见她时,她瘦归瘦,精神还好。现在整个人就跟被抽走了精气神似的,脸色枯黄。若不是为了豆豆,恐怕她早就支持不下去了。
把自己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托付给一个萍水相逢才见第四次的陌生人,可见林婆子已经到了何等绝境。
可负担一个孩子,跟养只小猫小狗不一样。再者说,林然然一个没结婚的年轻姑娘,带回家一个小孩儿算哪回事?
林然然得了一包袱古董的喜悦荡然无存,转而成了心事重重。她推说再考虑考虑,就告别了林婆子和豆豆,租了辆三轮车直接向肉联厂出发。
林然然也算是轻车熟路,跟看门的老头打个招呼就直接进去了。今天的肉联厂可热闹了,众人都闹哄哄地聚集在操场上,围着分割好的猪肉欢天喜地。
林然然看见屠钢在人群里,正要张口,手腕被轻轻一拉:“然然。”
这一声落在她耳边,还有温热气息拂过,林然然吃了一惊转头,却是谢三。
谢三站在她身旁,神情磊落,仿佛刚才那点温热是她的错觉。林然然惊讶地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谢三道:“凑热闹。”
屠钢从人群里挤出来,冲谢三道:“谢老弟,你不是说你以前在村里也杀过猪?来给我们露一手?”
“对啊!来露一手!”
“我就不信你还能比咱更专业!”
谢三跟林然然对视一眼,失笑。也就这些心眼比碗口还粗的汉子们会拿杀猪这种事来比赛。他们纷纷起哄,直接拉着谢三就往案板边走。
谢三看了眼林然然,似有不放心。林然然笑得肚子疼,摆摆手道:“你去吧。我去办公室找厂长说说话!”
谢三这才放心,被屠钢拉着走到案板边。他痛快地脱了黑色外套和里头的毛衣,这都是妹妹亲手为他做的,他珍惜地放在干净地方,只留里头一件白色背心。他看着精瘦,脱下衣服后露出结实精壮的肌肉,宽肩窄腰,一双腿结实修长。